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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二百零七·欲把一杯論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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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福宮內殿的寢榻四柱鋥光發亮,被褥鋪蓋熏香座枕也都是嶄新,荊州的鵝絨蜀州的錦,比起清心殿也不差什麽,景順帝卻左右不能安寢。

禦侍醫說既受了驚嚇,或可服一劑安神藥來歇一覺補補精神,他不肯服,禦侍醫跪奉瓷盅,進言道:“陛下若嫌酸棗仁湯澀口燒胃,或可換成柏子養心丹一類的蜜丸來服。”

跪在地上的臣子戰戰兢兢,景順帝卻看也沒看,直楞楞仰在枕上不吭氣,禦侍醫便轉向一旁為難道:“張公公,您看這?”

喚作張公公的內侍笑笑:“這主意好,午膳還未用,先灌一肚子酸湯誰受得住,去換蜜丸來。”

禦侍醫領著兩個掌藥連忙退出去,景順帝叫一介宦官替自己拿主意也沒見生氣,只一味發呆,張公公遂陪著勸:“要不然先傳膳?”

景順帝其實身子骨尚算硬朗,既沒有枯瘦成一把病骨,也沒有圓潤到大腹便便,甚至臉上斑也不甚多,躺一刻精神頭養回來些,越發顯得精神矍鑠,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豐貌。

只是他精神雖好神情卻不大好,直勾勾瞪著帳子頂上活像見了鬼。殿中皇帝不出聲誰又敢出聲,侍立的宮人都是清心殿帶來的,再知機也沒有,一個個垂首默立,真的好像滿殿沒一個活人,都是鬼。

忽然景順帝叫一聲:“晏吉。”

“哎,”張公公上前一步,“陛下?”

景順帝喊完人卻又不再吱聲,一心一意入定似的楞起神,張晏吉也不見怪,侍立榻旁假裝自己不存在。過不多時外頭進來一名內侍,湊近張晏吉說幾句,景順帝仿佛瞬間驚醒,寒聲問:“何事?”

傳話的內侍立即嚇得一個激靈跪趴在地,張晏吉拍一拍他的肩向榻上道:“陛下莫急,是儀鑾清點安頓完畢,咱們帶來的人毫發無傷。”

景順帝眼睛又轉回帳中,隨口問:“還有呢。”

張晏吉連忙又道:“鹹陽有司辦事不利,玄殿原本駐紮在此,人臉也熟,要查也輕易。只是李大人晌午犯了聖駕,正在外頭請罪呢。”

玄殿李大人,這名近臣想必是十分可靠,說起他景順帝肉眼可見地神情松泛一些,並沒有要問罪的意思,他嘆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能臣,今日兩名叫朕恕罪的臣子卻最最是無罪,不僅無罪而且有功。”

他這話張晏吉不知為何一時沒敢接,只是快速沖跪在地上的小內侍揮一揮袖子。待人出去張晏吉才小聲道,“那一位沖撞聖駕的校尉,不如奴才做主發落了罷?”

皇帝剛剛說人家有功,他後腳就主張發落,實實是膽大包天。到底多膽大,只瞧禦侍醫和小太監的誠惶誠恐便可知帝王平素的積威,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犯上”,這位張公公即是這般膽大。然而景順帝依然沒治他的罪,只是搖頭:“先看一看…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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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等著覲見的人很多。

首先羽林衛兩個千牛將軍,自知臨陣逃脫是重罪,垂頭喪氣等著領罰。此外鹹陽大小官員沒有一人想著追查火藥、修繕城墻、統善傷員、安頓百姓,最初的驚慌過去,這些人從城門口齊刷刷湧到鹹福宮等著面聖。也不能怪他們沒有辦實事的念頭,頂頭上司都沒這個心思咱們想有什麽用?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府令帶頭顫顫巍巍趴在地上楞是沒挪過地兒,指望他手底下誰站出來頂事。

事可以先不辦,罪名先試著洗一洗,說不準能在陛下面前混個順眼,萬事大吉。

因此,追查城門火藥的擔子便一股腦落在無名殿肩上,李沽雪忙完手頭事務匆匆進殿,一擡眼先看見人群外緣溜溜達達的溫鏡。

溫鏡起先倒沒看見李沽雪,蓋因他是面朝大殿一側角落裏的立柱站著,兩面殿門都只能看見他一個背影,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他便施施然轉過身,聽見這人問:“在看什麽?”

“在看這柱子,”溫鏡坦然回視,“這柱子好啊,是不摻假的劍南道上等白楠,每棵樹齡皆逾百年。”

稍稍湊近,溫鏡狡黠地眨眨眼:“我家的。”

李沽雪嘴唇上下一碰,含著壓低的聲音道:“今兒城門的火藥是不是也是你家的。”

溫鏡無辜搖頭:“我家沒有火藥生意。”

李沽雪長眉緊鎖:“你們那位司兵我親自問過,說那幾架車上的貨他曾一一查看,外頭包的一層滿滿的椒實無疑。阿月,椒實你說妙不妙,可將火藥的氣味遮掩得無影無蹤。我若記憶無誤,十天前你才管你哥要來一批椒實,是不是?”

兩人離得過於近,溫鏡眼睛正對著李沽雪的嘴唇,他便盯著面前這這副唇舌輕聲問:“那又如何?即使現場出現椒實也不奇怪,年節上城門外爆竹剛燃過一輪,地上散些椒實再尋常不過,誰又能證明鹹陽五陵門外的椒實正是我白玉樓運來的椒實?證據呢,你們無名殿辦事不講證據嗎?”

這年代爆竹裏混些椒實乃是習俗,椒實價貴又寓意多子多福,二來能掩蓋些火藥刺鼻的氣味,溫鏡這話合情合理,李沽雪卻聽得忍無可忍:“你真以為無名殿我當家?目前這情形我們掌殿或許要來,到時候你怎麽辦?”

溫鏡只看見他兩片嘴唇開開合合,如同打定主意招蜂引蝶,心裏湧出一半欲望一半理智,理智在想,掌殿?聽起來是號人物,是不是就是朱明提到過的大Boss?另一面欲望在想,這副唇舌我嘗過。

他喃喃道:“你們掌殿怎麽了?跟白玉樓有仇麽?”

“你!”李沽雪拳頭捏緊又松開,看他神情,若不是在這人滿為患的大殿,他一定會扯住溫鏡的衣裳領子。他咬牙:“我們掌殿是我師父,你父親的案子就是他辦的。若是叫他發現這層親緣關系,都不必查什麽火藥,你和白玉樓都得死。”

溫鏡楞在當場,他只知仇人或許在無名殿上層,沒想到竟然是這樣親近的關系。師父?原來、原來這才是李沽雪當年一意斷情的原因嗎?他表情有些皸裂,終於維系不住老神在在,口中語無倫次道:“你師父?你是說他、他曾授你武藝?”

“不只是、授我武藝,”李沽雪字字砭骨透胸,“我是他老人家任上撿來的孤兒,名字是他給的,武藝是他給的,飯碗是他給的,命也是他給的。可偏偏是他告發的你父親,你偏偏又找上門,阿月,你說我該怎麽辦?”

該怎麽辦,溫鏡徒勞地張嘴卻沒說出話。他終於明白從前李沽雪為什麽一直勸他不要追究往事,也明白兩人之間真正的癥結,但恰如李沽雪所問,該怎麽辦?

誰也不知道。

待吃完了驚回完了神,溫鏡脫口而出:“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溫擎將軍的案子是你師父辦的?”

這個時候李沽雪倒鎮定一些,這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兩人再多言只怕引人註目,他嘆息:“阿月,‘溫擎將軍’四個字我也是頭一回從你嘴裏聽見,你又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說罷他握著劍一步一步離開,留下溫鏡獨自站在原地心裏掀起驚濤駭浪。溫鏡心想,我怎麽說?溫鈺花十幾年等他們幾個長大,十幾年溫鈺打碎牙含著血咽在肚裏,若不是榮升臺一本《幽九州計簿》撬開了往事些許的松動,時至今日或許溫鈺都不會和盤托出。

家中兄長這般的謹慎、全家的性命,難道他要輕輕付於一名來歷不明之人?

這時溫鏡心底裏又有一個聲音小聲說,來歷不明怎麽了,來歷不明他有沒有救過你,有沒有拼上性命護你周全,有沒有…使你傾心。

有麽?沒有麽?說這一句能騙到誰?然而無論有沒有,有了他師父這一層,又能如何?溫鏡站在鹹福宮殿中一角,神游得渾然忘我,神游得不合時宜。他面孔發著白,嘴唇上咬出血印,身上官服又規整,整個人透出一種詭譎矜艷。

這一捧矜艷與四周迥然相異,因為他身處的大殿實在端正雍容。頂部天花中央是龍鳳角蟬與流雲隨瓣枋,四面藍枋圍著正中的蟠龍藻井,井中龍雕胡須渾金,栩栩如生,正對著下方的座屏。座屏分三扇,右面一扇題“元服初嘉”,左面題“萬福鹹會”,正中的一扇暫空著,等著皇帝親自過目賜題。座屏兩側懸著檀木邊鍍金紫竹掛屏,金箔一欄一欄地交相輝映,將掛屏後頭的光景遮擋了個十成十。

因此滿殿的人都沒看見,景順帝正站在掛屏後頭朝外觀望。他觀望的不是旁人,正是兀自發呆的溫鏡。

他負著手隔著一道屏望著殿中的青年,仿佛望了幾年、幾十年那麽久,一旁張晏吉伶牙俐齒都生銹一般閉口不言,良久過後景順帝道:“你說發落了他?”

張晏吉連忙分辯:“是奴才昏了頭,只是甫一見著面容這般像…奴才這心裏實在沒底。”

“嗯,”景順帝未置可否,許久才又道,“傳旨,召丘禾和東西省臺來鹹陽。”

宰輔大人都要叫來啊。張晏吉面上卻並無多少吃驚,只是道:“陛下,咱今日不回西京了麽?”

景順帝目光仍釘在外殿:“…暫不回去。朕受驚過度,不宜挪動,要留在鹹陽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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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舊唐書·蕭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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