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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九十七·最是墜樓人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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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鏡二人原本從鳳凰街拐出來向南走,並沒有騎馬,一路行來時而喁語幾句,更多的時候是靜默。可這靜默是靜謐的也是親密的,令人心馳神往的,卻猛然間天上墜下一物撞碎了這溫情的靜默,震得溫鏡心裏突地一聲。

李沽雪率先走上前查看,發現墜樓人是個女子,他並指越過那張模糊不清的臉在頸側一探,沖溫鏡搖搖頭,意思是已經咽氣。

這…是誰?

此地揚州本地叫小市西橋,剛出鳳凰街,還屬城北地界,住在這裏的人家非富即貴,街道寬闊,空無一人,墻內高宅樓閣,隱約是座繡樓,這墜樓人便悄無聲息地將性命交代在了這裏。李沽雪示意溫鏡噤聲,這種情形,一個大活人掉下來,這許久過去樓上還沒動靜,不是有人將她推了下來而後逃了就是她趁著沒人自己跳下來。

溫鏡看著地上的屍身忽然心裏一動,他蹲下身撚住了那女子又寬又厚的衣領。這女子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帶著一圈兒尋常氅子上常見的毛領,立得老高,誰在自家繡樓上穿這麽厚?溫鏡正是瞧這衣裳奇特才捏在手裏查看,衣領一掀,他“啊”一聲。

卻見這墜樓而亡的女子,頸子後頭大片大片的皮肉外翻,新傷舊痕縱橫交錯,是…也是患過赤瘢之癥。

溫鏡和李沽雪交換一個神色,將那張臉稍稍擡起來看了看。正如折煙一般,這名女子也是病癥發在面目和脖頸,只是折煙身上的膿皰早就消去,傷口也已愈合,新生的肌膚雖然凹凸不平表面顏色鮮紅,而這個女子的傷處有的深的地方已成了紅黑色,膿血遍布。

可怖極了,溫鏡低著頭沒言語。這墜樓的女子露出來的半邊臉,雖然不覆白嫩,但是瞧得出眉目婉約秀麗,閉著的眼睛長睫細細,擋不住的稚氣未脫,看上去年紀還很輕,或許真的和折煙差不多大。

李沽雪一覷他神情,嘆口氣解開身上袍子將遺體遮住,四周瞧瞧:“我去叫門。”

卻不必他找上門,這女子的家人先尋了來。先是些家丁僮仆疾奔而至,接著是眾人簇擁的幾位主子,最當中的是一位老夫人。溫鏡微微訝異,這家人…這家人面善啊,這不正是當日琉璃島“齋日”前去進香的那家人麽。

老太太一見到地上的屍身和血跡,駭得退後兩步,而後踉踉蹌蹌撲倒在地,哭道:“阿梨!我的阿梨!”

人群中一名高個的中年男子神情也是悲郁,沖溫鏡和李沽雪拱手:“敢問兩位是路過?小女是何時出現在此地的?”

溫鏡解釋:“我二人自鳳凰街尾往太平橋去,行至此處不足半刻鐘,令愛,”他頓了頓,沒提人家閨女當空一躍重重砸在地面的慘狀,只道,“她當時已臥在路旁,我們瞧這大冷的天便上來查看,沒想到已經…老丈節哀。”

兩人又低聲交談片刻,原來這中年男子是墻裏頭這戶人家的家主,名叫曲誠,墜樓的是他獨生女,溫鏡問了,果然轉過年去才十五。曲老丈一面招呼家仆扶住哭得死去活來的幾名女眷,一面與溫鏡講起阿梨的生前事。

阿梨從小便是美人胚子,生了赤瘢之癥這樣影響容貌的病自然心急如焚,恰逢有海上什麽寺的白衣僧人上門奉藥,阿梨一試,果然緩解許多,好轉的時候甚至皰疹幾乎盡除,皮膚細白光滑更勝往昔。

曲老丈一嘆,阿梨當時喜不自勝,家裏老夫人又原本就篤信佛教,立刻就將城中布聖水的一名師傅奉為座上賓。那師傅進言,說聖水可不能停,須得日日敷用才好,阿梨於是日夜敷用,可是效力卻越發不濟,萬不能與最初的成效相媲美。

養在深閨的小姑娘,花兒朵兒一般的小姑娘,單純地以為是病癥反覆,家裏還特地為她到海上求來更多的聖水,於是變本加厲,曲老丈說,她有時一整日旁的不幹,只閉著氣連續將整張臉浸泡在聖水中。

溫鏡握著采庸的手一緊。當時城中分發聖水的白衣僧人是聖蕖,摻了丹砂、胡粉的東西,怎經得如此大劑量、長時間的接觸,想來這阿梨見身上可怕的病癥一日日惡化,積重難返,終於在這個晌午,一時沒想得開,裹著高高的領子擋著臉從樓上跳了下來。細瘦的脖頸和腕子埋進雪地裏,不知能不能換回一張幹凈的臉。

冷不防李沽雪出聲問道:“敢問曲老丈,貴府上只有令千金一人患病麽?她難道常常獨自外出?”

溫鏡一楞,確實,這主子仆婦一大票人,沒有一人臉上有疤,可是若這曲府沒有一人患赤瘢之癥,那麽萬千寵愛的獨生小姐又是怎麽染病的?總不能是多羅宗精準投毒吧。

曲老丈掩面嘆息:“大約是她閨中的手帕交,城裏頭好多人家的小娘子罹患此病,唯獨我阿梨、唉!我的阿梨啊。”他抻起袖子拭淚,命人將屍首搬回府。

阿梨屍首上原蓋著李沽雪的外袍,那袍子是晨起水閣裏他死皮賴臉拿溫鏡的,兩人都是男子,身量差不多,於他而言正好,可對於阿梨來說就顯得寬大過了頭,小廝去擡她,那件外袍不可避免地滑下去,阿梨面目全非的臉立刻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曲誠身邊的中年女子發出一聲嗚咽似的慘叫,跌坐在地。她四十上下,細看相貌其實很周正,只是此時垂著淚,一雙遠山眉顯得有些內高外低,鼻翼兩側的紋路也十分濃重,仿佛雋刻了經年不去的愁苦。

從五官輪廓上看溫鏡想,又是站在曲老爺身邊,想來是阿梨的娘。

曲夫人眼睛死死盯著半裹起來的屍身,綴著紅寶石金飾的手細骨伶仃,在半空中伸過去,似乎是想再去摸一摸閨女的臉頰,卻或許是太過傷心,終究只顫顫巍巍懸在半道上,無望得仿佛是黑暗曠野裏的一盞孤燈。

溫鏡最見不得人這樣,看了看自己已經幾乎毫無痕跡的左手,開口道:“曲丈人,我有一個朋友,或許能助阿梨姑娘恢覆容貌。”

小姑娘如果真的那麽在意自己的臉,這樣也算全一全她的遺願吧。果然曲丈人還沒說話,曲夫人蓄著淚的眼睛一下子轉過來,十分希冀,估計也作此想,溫鏡便繼續道:“倘若不棄在下願代為聯絡。”

曲夫人掙紮著站起身,殷殷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夫君。

然而人生最悲戚,何止參與商,有些期盼註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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