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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迷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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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的其他人◎

“哦, 為什麽?”她波瀾不驚。

“因為我不願意被神鬼壓在頭上。”他說得更嚴肅,努力克制卻還是激動,面上起了層緋紅。

“你知道我們莊家為什麽被逼到這裏?因為我們當年在中原, 被趙國王室設計,上千族人被屠, 獻祭神鬼……血海深仇,未敢忘也!”

這樣的說辭,在當年是很有力量的。那時的人們更加看重家族,認為自己和家族榮辱與共。便是最膽怯之人, 也會讚賞為家人覆仇的精神。

可是, 她一點不吃驚,更別提感動。

“哦, 這樣。”

她只是這樣平淡地說:“好吧,我回去問問老師。”

她轉身就走,肩上抗的包裹穩穩的, 一點不晃。

莊夢柳又是一呆。

“雲……”他遲疑一下, “雲前輩!”

“楞著做什麽?”她沒回頭,“快跟上來。我帶你回去。”

莊夢柳有些迷茫,很快又堅定神色,快步跟了上去。

“雲前輩,若有朝一日我比你更厲害,我一定不會忘記今日的救命之恩。”

這小屁孩兒真會說大話。薛無晦看得煩躁,真想踹那背影一腳。他想:你一輩子也超越不了,別做夢了!

雲乘月和他想得一樣。

“那你要努力。”她半點不當真, 只戲謔地笑, “況且我認為, 便是你沒有我厲害, 也不該忘記救命之恩呢!”

“……”

莊夢柳語塞,悶頭走了兩步,忽然低聲說:“雲前輩說的是,是我狂悖了。”

“沒事,有遠大理想也是好事。不過……”

她在笑,聲音還是那麽懶洋洋的,因此也聽不出語氣輕重,聽不出是認真還是玩笑。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為非常強大的人,甚至惠及家族,你們都成了最頂尖的一撮人上人……到那個時候,莊小公子,你千萬要記得,別變成今日你所痛恨的神鬼哦。”

她回過頭,似乎在笑,似乎又有極其認真的眼神。

可是風雪忽盛,將她和莊夢柳隔絕兩頭,也隔絕在了薛無晦和她之間。

薛無晦忍不住踏前一步,明知無用卻還是伸出手:“雲乘月!”

嘩啦——

世界破碎了。

它破碎、消融,如風流去。這段記憶消失了。

一瞬間,薛無晦看見了一片星海。他好像正站在無窮盡的星海中,上下四方都是星星。和從地面仰望不同,那些星星不再是小小的眼睛,而成了一個個巨大的球狀物體,有的表面還有凹凸的山丘,還有的環繞著光霧一般的帶子。

這裏是星空?

是她記憶中的星空?

他環顧四方,感到疑惑。

但倏然,這片景色又消失了。

無數綠意從四面八方湧來,帶著其他艷麗的色彩。一整個春天的世界成型,將他也嵌入其中。

現在,他站在河邊。地面積雪早化了,河流不寬,歡悅地流淌著;到處都是綠,各種各樣的綠,深深淺淺濃濃淡淡,又綴著各色的花。一種黃色的小花尤其多,星星點點。春意盎然。

是太蒼山的春。

春天很和煦,眼前的場景卻恰恰相反。

河邊有一個小小的碼頭,碼頭上直挺挺站著個女孩。那孩子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穿著華麗卻並不合身的衣裙,還戴了沈沈的、真金白銀的首飾。她雙手被綁著,一臉呆滯麻木,在冷風裏打著哆嗦。

河邊聚著一群人,還拉了一些彩色的綢布作帷幕。帷幕裏的人們穿著精良,坐著的穿深色有花紋的曲裾,站著服侍的統一穿深青色短衣。中間是一名端坐的中年男人,頭上戴一頂精致的進賢冠。

而帷幕外的人們大多穿著白色或土黃色的粗布裋褐,渾身沒幾塊幹凈的地方,有些還衣不蔽體。他們一個個都瞪大了眼,伸長了脖子往前看。

薛無晦看一眼就明白他們在做什麽。

這是在“嫁河神”。那時的河川都被神鬼占據,人們苦惱於河水的泛濫或幹枯,就會選出一些人推進河裏,給神鬼當祭品,換一年的風調雨順。

有些神鬼偏好吃女人,人們就會選取女孩兒來打扮一番,敲敲打打送進去,美其名曰“嫁河神”。

果然,河邊那群人模人樣的東西裏面走出來一個,開始念一篇文縐縐的、不知所雲的、長篇大論的廢話。總結為一句話:小姑娘,你嫁給河神當老婆是你的福氣,別人求都求不來,你要感恩。

念完了這麽一長篇狗屁,他們就打算把人推下去。那孩子忽然一個哆嗦,好像才清醒過來,開始尖聲哭喊。

“不……我不想死!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我不想死啊啊啊啊不要不要推我下去……!!”

她拼命地想往岸上沖,卻被人按住,往河裏去拽。她瘋了一樣地掙紮,那頂沈重的頭冠掉到一邊,又被頭發生生牽住。生死之際,她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竟生生抗住了兩個男人的拖拽。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痛了,只知道用頭去撞、用身體去撞、用牙齒去咬、用眼神去恨——

“……父親!算了吧!”

那邊的小姑娘好像聽見了,眼睛直勾勾看來,燃起了無聲的希望和哀求。

進賢冠男人旁邊,一名少年站不住了。他好似被嚇著了,白著臉說:“十七娘有、有些可憐……要不就,就換個人吧。我們何必非要拿十七娘去……”

“嗯咳。”

進賢冠輕咳一聲,那少年就倏然噤聲。

“這像什麽話?年年祭河神都是輪流出人,今年輪到我們莊家。我們是本地望族,怎麽能推脫?”

他說得平靜,甚至帶著諄諄教導之意:“莊氏是中原大族,就算到了太蒼山,也不能丟了名望。”

“再說——”他壓低聲音,“十七娘本就是不祥之人!留在家中久了,也是禍害。”

少年只敢點頭。他垂下眼,不敢再看河邊。

小姑娘面上那無盡的希望煙消雲散。她繼續掙紮,卻終究是被兩個男人架著,拖進了河裏。

嘩啦。

咕嘟嘟的氣泡聲。

四周安靜一瞬,又立刻熱鬧起來。看熱鬧的民眾有的歡歡喜喜,慶祝今年必定風調雨順,有的人卻掩面哭泣,因為他們想起了被犧牲的家人,也想起了明年、後年……永遠不會結束的犧牲。更多人則是一臉麻木,轉身離開。

薛無晦看得直皺眉頭。如果這是現實,他不介意將這些人一齊扔進河裏跟河神作伴。不過等等,莊家十七娘……她也是莊家的人?是誰來著?

薛無晦想了想,忽然反應過來:這是莊錦年!她這時年紀小,又被化了濃妝,剛才他一時沒認出她。

她後來去了書院念書,當然沒死。所以這代表著……

想起先前的莊夢柳,薛無晦明白了。這肯定是雲乘月和莊錦年相遇時發生的事。

那雲乘月在哪裏?

仿佛在呼應他的想法,河面猛地濺開了一大捧水花!

“……太蒼山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在山裏睡覺可以守株待蛇,在水裏發呆能撿到小姑娘。”

雲乘月破水而出。她踏浪而起,左手抱著正嗆咳不停的莊錦年,右手抓著一顆拳頭大小的珠子。

河邊的人們被這變故驚呆,全都楞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還有人竟然大呼:“啊呀,河神出現了——原來河神是女的!”

還是那進賢冠反應快。他陡然起身,面帶怒色:“你是——那雲乘月!”

雲乘月看看他,神色平淡:“莊家家主,幾日不見,你看上去討人厭了一些。”

“你們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麽要把好端端的小姑娘往水裏扔?”她歪頭示意一下。

“你……你一個外地人懂什麽!快別多說了!趕緊把十七娘扔回去!”

雲乘月顧自往周圍掃一眼。“沒瞧見莊黎?這樣重大的場合,他怎麽不在?”她問,神色難明,“他還說要找我學本事。我倒覺得,你們莊家本事比我更大呢!”

莊黎是莊夢柳的本名。夢柳是他的字。對了,這會兒他還沒起字。說來……這字還是她親自起的。薛無晦想起這些無聊的往事,忽地嘆了口氣。他本以為自己都忘了的。

聽見雲乘月的問話,莊家家主神色一滯。

一旁的怯懦少年忽然鼓起勇氣,擡頭道:“雲前輩不要誤會,阿兄想阻止父親!但是父親不許,把阿兄關在家裏……!”

啪。

進賢冠給了他一巴掌。

雲乘月神色微松:“那還好。看來真有歹竹出好筍。”

“你不要多說了——快將十七娘送去河裏!”

進賢冠用力揮手,呼喝道。

“為什麽?我看她很不想死的樣子,就順手撈起來了。”雲乘月勾了勾嘴唇,卻沒有笑的意思,眼神異常銳利,“你要實在想投河就自己去,我不介意幫你一把。”

“你……河神會發怒的!”進賢冠又急又怒又怕,“快快快,現在把她扔回去還來得及!”

四周的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說:

“是啊,快扔進去!”

“河神發怒不是開玩笑的!”

“她不死,我們就要死啊!”

卻也有人拍手稱快:

“哈哈,救得好!我還說我要去跳河救人呢——爹,你打我幹什麽,那女孩兒多可憐!”

那是個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少年,背著弓箭、配著小刀,穿獸皮背心,露出結實的圓滾滾的四肢。

薛無晦瞥了一眼,倒是認出來了。這不是毛必行嗎。他和他爹是附近的獵戶,都有些修為在身。原來這時他也在。

雲乘月抱著莊錦年,靜靜看人群宣洩不滿。

“河神?”然後她才開口,踩著波浪走上來,“我在河底待了這麽久,卻沒見到什麽河神。你們說的河神在哪兒,不妨給我引薦引薦。”

“你說什麽?河神明明就在……”

她舉起右手。那顆碩大的柔白色寶珠在陽光下暈出淡紫色光彩,煞是好看。

“——在這裏,對吧?”

她臉在笑,眼睛卻沒有。

“讓我猜猜,你們說的不會是那只王八?那可真是好大一只王八,我很花了時間才剜幹凈肉,找到這顆結晶。”

看見人們驚恐的眼神,她笑容更盛。

“那肉多得不得了,拿回去燉湯能吃一個月呢。殼我暫時拿不動,且在河裏飄一會兒。我要回頭來拿的,你們可別偷哦?”

人人又去看那河。

河水還是那樣平靜、歡悅,只從河中心浮起來一樣東西,竟真是一只巨大的龜殼。

雲乘月一步步離開。她仍舊挾著莊錦年,沒有絲毫放手的意思。

“你們不要這孩子,我要。不過既然是你們莊家的人,你們一定不會忘記束脩罷?”

她一眼掃過去,被看見的人都打了個哆嗦。

雲乘月對他們一笑,眼睛盯準了進賢冠。

“莊家家主,束脩務必要讓我滿意才好。”

她經過毛必行時,多看了他一眼,誇道:“你還不錯。”

那獵戶少年眼睛一亮,不顧他爹的拉扯,興高采烈沖上去:“你欣賞我?好啊,你也把我收了吧,我也想學你踏浪和殺王八的本事!我也交束脩,我爹可會打獵了,對吧爹——”

他爹面色鐵青,低聲罵:“毛蛋你個夯貨!不曉得回去說哇?”

毛必行——這時候還叫毛蛋的獵戶少年,只顧沖著雲乘月的背影傻樂:“答應啦答應啦答應啦——”

她揮揮手,說:“先說好,不許學壞。要是敢學壞,就廢了你。”

薛無晦望著他們,望著她的背影。這一次他沒有嘗試追上去。

因為這一片記憶也開始崩塌、融化。

宇宙星辰再次襲來。

緊接著,一片瑰麗的光圍攏過來,燒成了晚霞漫天的世界。

初秋的黃昏,歸巢的飛鳥一聲聲叫著,人類同樣如此。

太蒼山雖然偏僻,卻也有城市。是黃乎乎的土墻、灰撲撲的矮房,是狹窄不平的道路,空氣中飄著人畜混合的味道。

最好的房子在城北,是莊家的地方。次一些的是東邊,雖然房子矮矮的,門窗為了避風都修成狹小的形狀,但好歹人們還舍得點蠟燭,身上穿的衣服也完好,甚至能有點顏色和花紋。還有些人家裏藏了書簡,那便是莊家以外的第一等人家。

在這樣的建築群裏,薛無晦面前的房子就格外紮眼。

因為它是一片廢墟。梁柱還殘存著,只是變得焦黑;瓦片的遺骸到處都是。墻幾乎都傾頹了,只有幾塊還頑強地佇立著。

這是被大火燒毀了的屋子。

殘陽的光照在廢墟上。一個女孩兒坐在上面,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她有一副寬大的骨架,瘦得可憐,死氣沈沈地坐在那裏,像一具新死的幹屍。

路過的人們總會看來一眼,再議論幾句。

——那是高家?

——對。瞧瞧,以前那麽大屋子,給火燒幹凈了。

——那場火怪得很,說不定就是……

——噓。

——那麽大的火,有人活著沒?那孩子是高家的?

——高家的女兒嘛。說是那天碰巧在外頭耍。

——哦……

——那,她旁邊那個是誰?

——不曉得。

女孩旁邊確實還有一個人。

那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同樣骨架寬大而瘦骨伶仃,有些病懨懨的。這女人看起來很體面,衣著和頭發都整整齊齊,每一條皺紋都是幹凈的。不僅如此,她手裏還有一把劍。

那是一把一看就不凡的劍,劍鞘上雕飾精美的花紋,劍柄上還系有流蘇。

雖然是這樣一柄不凡的劍,卻只被女人單手拄著,隨意當個拐杖。

女人站在女孩面前,左手拄劍,右手拿一冊書。

薛無晦忽然意識到,那是一冊書——一冊千年前出現的紙書,而不是竹簡。在那個時候,只有師姐才擁有這種奢侈又超前的東西,而且她還有很多,放在書院裏隨他們看。

那這個女人是……錯不了。雖然她比記憶中要年輕、健康許多,可這就是她。

女人正給女孩講故事。

“……於是,後羿射下了九個太陽。最後的金烏害怕極了,躲藏起來。地面沒有了光明,莊稼也不再生長。”

“然後呢?”女孩聽得非常專註,立即問。

女人笑道:“然後,人們請求上天讓金烏回來。上天告訴金烏,只要它今後不再胡鬧,按時日出日落,就不會射下它。”

“從此,世上就只有一個太陽,人們繼續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女孩聽得長舒一口氣:“太好了。”

女人合上書:“你喜歡這個故事?”

“嗯……喜歡的。”女孩點頭,聲音很小。

“那麽,你願意跟我回書院嗎?那裏還有更多的故事。”

“我……”

她久久沒說話。

“是不是因為束脩?沒關系,我們有辦法。”女人猜測著,“如果你願意做活兒,就可以抵銷束脩。”

“可是……”

女孩含糊地吐了個詞語,就低下頭,久久沒有答覆。

這時候,有另一個聲音傳來。是刻意壓低的女聲。

“老師,老師啊——”

不遠處的矮墻背後,探出個腦袋。是雲乘月。她正沖女人招手。

女人走過去:“乘月,你這是在做什麽?”

“來接您回家。”雲乘月蹲在地上,仰頭認真道,“我看您連著幾天都往外跑,原來是到這兒來。您身體好不容易好一些了,可不能天天亂跑。”

“什麽叫亂跑!秋天這樣的好天氣,可不舍得一直歪在榻上。”

女人爽朗一笑,又回頭看那孩子一眼,也蹲下來,壓低聲音:“乘月,你來得正好,我瞧你很會和孩子打交道。你說說,這孩子明明可喜歡聽故事了,心裏也想去書院,怎麽就一直不答應?”

“這個……”

一大一小面對面蹲著,都陷入了沈思。

“其實,我有點眉目。”雲乘月說,“高家發生的事,老師聽說過吧?”

“火災?”

“不光是這樣。”她聲音壓得更低,染上些許詭異色彩,“去年太蒼山上發生了山火,城裏有個什麽巫師,當眾說山火是神祇示意,需要祭品。還算了一通,最後說,祭品就是高家的女兒。”

女人神色一沈:“是這孩子?”

雲乘月點頭。

“高家怎麽說?”

“很生氣,將巫師罵了一頓,攆走了。”雲乘月嘆了口氣,“然後今年就成了這樣。據說,火災的日子正好就是去年山火的日子。附近的人都說,是高家不聽巫師勸告,才害了自己。”

“所以……”

她們一起看向那孩子,同時明白過來。

“她覺得是自己害了家人,偏偏又是她一個人活了下來。”雲乘月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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