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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尾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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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秘事◎

虞寄風走進了辰星的宮殿。

白玉京的司天監是一座交疊著不同空間的建築, 而五曜星官在這裏各自擁有居所。除了歲星的殿堂多年未開之外,其他人都把居所當成了家。因此,這些宮殿各有各的模樣, 絕不統一。

辰星的宮殿宛如星空,四面八方都是星辰, 甚至如果她願意,她可以在這裏顛倒上下。這裏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卻只有她一個人。虞寄風曾問過她,是否會感到寂寞, 但辰星從不回答這類問題。

“辰星, 這麽空曠的地方,你待著不難受嗎?”

“……”

這次也是一樣, 對方沒有回答。

銀色長發的少女背對他坐著,面前豎著大大小小的水鏡。她經常抱在懷裏的那面銀鏡則放在一邊。

“熒惑,你活著回來了。”她的聲音清冷如碎冰。

虞寄風笑嘻嘻地走上去:“我活著回來了。怎麽, 你是遺憾, 還是不遺憾?”

辰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微垂著頭,手指在撥弄什麽。那是一架琴,看制式應該很古老。她的手指放在琴弦上,一根根地去挑動,彈出雜亂無章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還會彈琴。”

“我不會。”辰星沒擡頭。

“那你在彈什麽?”虞寄風煞有介事地說,“莫非這就是真正的‘亂彈琴’?”

銀發星官沒說話。她向來不愛搭理虞寄風的無聊言語,也就一並回絕了那些真真假假的試探。她只是垂著眼睫,雪色的長睫毛覆蓋著深藍的眼珠, 越發像一尊冰雕雪琢的雕像, 而不是一個活人。再說了, 哪有人類長成這個樣子?

虞寄風伸出手, 擋住了那架琴。

“我聽說太白死了。”他的神情嚴肅起來,“那個人沈醉權術,修為雖然不夠精純,做事卻足夠小心。我聽說他去羅城調查我失蹤的事,去了不久,他的命魂燈就滅了。”

辰星擡起頭,靜靜地也冷冷地看著他。

虞寄風問:“太白為什麽會死?”

辰星微微擰眉:“大約被鯉龍吃了罷。這是個意外。”

“果真是意外?我剛才去命魂殿看了一眼,不光是太白,鎮星的燈也滅了。他被派去西北調查當地異動,而這一次,西北的定沙灣也發生了神鬼逃逸之事。”

虞寄風聲音也冷下來:“至於我,如果不是因為有雲乘月在,恐怕也難逃一劫。短短時間內,接連兩名五曜星官死於非命,辰星,你就不怕下一個是你?”

“就算輪到我,那又怎麽樣?”

“……什麽?”虞寄風一怔。

辰星望著他,還是那麽微微擰著眉,又透出一絲單純的好奇。她的眼神清澈如冰,清澈得像是什麽都映不出來。

“我說,不管是你死,還是我死,那又如何?我們活得已經很久了。我反而很驚訝,熒惑,你竟然還沒活夠?像我們這樣手裏有無數冤孽的人,死了有什麽可惜。”

虞寄風不高興了:“什麽冤孽?我手裏才沒有冤孽。我從沒亂殺人。”

“我們都沒有亂殺人,我們都只是奉命殺人。可被奉命殺掉的人,就不冤嗎?”

虞寄風楞了楞:“那最應該反省的也不是我們……辰星,別告訴我,你竟然是一個會為了踩死螞蟻而哭泣的小姑娘?”

他打了個寒顫,趕緊拍掉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辰星沒有神情波動。她略歪著頭,像一只冰冷無生命的娃娃,或者別的什麽異類生物。

“不,熒惑,你之前不是這樣想的。你之前和我一樣,活著無所謂,死了也無所謂。”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現在想活了還不行?”虞寄風狼狽一瞬,立即理直氣壯起來,他向來不會為難自己,“倒是你,少給我轉移話題。你肯定知道什麽。好了好了,當個好孩子,告訴我嘛。”

辰星眉頭一皺,一巴掌扇出去;夾雜著冰錐的寒風呼嘯而過,逼得虞寄風退後幾步,險些摔個跟頭。

“少用那種惡心的語氣跟我說話。”辰星站起身,也不再管那架琴,只抱起自己的鏡子,“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但我不能告訴你。其實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因為一切都已經註定,未來無法改變。知道太多沒有好處,熒惑,你原本很明白這一點。”

“就是說,我已經變了,變了!你這孩子怎麽聽不懂人話呢!”

辰星蹙眉:“你為什麽要變?”

虞寄風叉著腰,好似個市井無賴,振振有詞:“因為我看到小雲那麽努力,撞破南墻也要抓住眼前的生活,我就想起來自己年輕的時候。我很感動,我決定也要向年輕人學習。而且辰星,我建議你也跟我一起。你不是很喜歡小雲嗎?”

那個名字讓辰星的神色發生了變化。

她好似有點怔怔,又抿著嘴唇,不肯將這份怔怔流露出來。最後她垂下眼,微微搖頭。

“我並不是喜歡她。”她遲疑地頓了頓,“我只是希望……她能完成我們做不到的事。我希望她真的是歲星。這樣的話,明年之後,至少還有人能……”

她語焉不詳地吐出了幾個詞。虞寄風竭力想把它們拼湊在一起,從中窺見真相,但他失敗了。

“辰星,你到底……你代表的是陛下的意志,是不是?”

辰星搖頭,還是搖頭。不知道這是否認,還是意味著“不能說”。

最後,她只留下了一句警告。

“熒惑,如果你真的想要活下去,就什麽都別做。就待在白玉京,哪裏都別去。”

她消失了。

虞寄風楞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這是你自己的宮殿,你跑什麽?要走也該是我走。”

他環顧四周。星辰在這裏運轉。它們都是天上的星星的投影,只比真正的星空延遲一點點。在這裏能看見太陽、月亮,能看見五曜,能看見大大小小的星座。

他依稀記得,很多年前,有司天監的老人曾告訴他,說辰星很喜歡星空,也很喜歡司天監。這個房間是她自己一點點親手打造的,再沒有別人像她那樣沈迷星空了。

當年說這話的人已經死了很久,他甚至不大記得對方的容貌、名字。但那個時候,辰星好像還沒有這麽冷冰冰。那個女人也會有自己的愛好?真是不可思議。

虞寄風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讓我什麽都不做就不做?動物臨死前還要掙紮幾下,更何況人類。”他自言自語,也下定了決心。

……

辰星走在空間交疊的通道裏。

上一刻她還在自己的房間,下一瞬她就出現在宮廷中。她走過九重門的最後一道門,沒有回應侍衛們的問好。她其實通常都會對他們點點頭,但最近她越發心事重重,沒有精力分給別人。

“辰星星官。”

這個聲音的主人不能不理。辰星停下腳步,側頭望去,略行一禮:“太子殿下。”

太子北溟對她點了點頭。他還是那樣,披著袈裟、撚著佛珠,卻留著長發,還戴了一頂精致的小冠,白面上一對鳳眼,神情悲天憫人。辰星總是不明白,他明明不是那種寬厚悲憫的人,為什麽非要做成這個姿態,是生活太無聊了嗎?

無論心裏怎麽想,辰星面上還是一片冷淡:“太子殿下也來了?”

“我原本就在殿裏,是出來等裏頭談話結束的。”太子口吻熟稔,也沒什麽在外人面前的架子,“王道恒在裏面。”

“……明光書院的王夫子?”辰星一怔。

“還能有哪個王道恒?”太子呼了一聲佛號,雖然這佛號完全沒有意義,只能襯托他眉眼間的平和憫然,“原本這次開啟‘絕地天通’是無奈之舉,本想盡量悄悄辦完事,好讓歲星網再多支撐一段時間,卻被王道恒那老奸巨猾的給利用了。虧他還是古之聖人,竟半分不為蒼生後代著想。”

辰星沈默不語。她只看了一眼面前緊閉的大門,心想原來那位王夫子在裏面。不知道他和陛下在談論什麽,是不是提到了雲乘月。

她不說話,太子就有一點尷尬。他又呼了一聲佛號。

“我卻是又忘了,辰星星官沒有記憶。”他自己給自己找臺階,神情變得更加溫柔悲憫,“真是辛苦你了。等將來我繼承大統,必定會繼續重用辰星星官。”

辰星麻木地站著。虞寄風總說她語焉不詳,其實太子比她語焉不詳多了。有時候她自己也會疑惑,是不是因為和太子、和陛下待久了,她也就只會那種被稱為“語焉不詳”的說話方式。什麽叫她沒有記憶?她明明記得自己從小到大的很多事,也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但她只說了一句話:“太子殿下慎言。”

“怕什麽,皇兄並不在意這些。”太子笑道,“明年歲星之宴過後,天下就又能太平許久。皇兄為此殫精竭慮多少年?我等正是要承接過這番重任,才不辜負皇兄。”

辰星悄然捏緊了懷中的銀鏡。她擡起眼,冷冷地註視著太子。

“太子殿下為何如此肯定?”她說得很慢,一字一句,“假如明年祭祀的名單上,有我,也有太子殿下,那當如何?”

太子吃了一驚。他呆呆地看著她,喃喃一句“不會吧”,似乎完全沒想過這種可能。緊接著,他又露出釋然的笑,說:“辰星星官何必開這種玩笑。若沒了我,皇兄又能把江山交給誰?難道……”

他盯著辰星,忽地露出一絲狐疑。他打量著她,不再是那種打量“未來忠臣”的眼神,而更接近打量競爭者。他什麽都沒說,可這副表情活像是覺得皇帝可能把位置交給她。

辰星看懂了,心中頓生荒謬。太子怎麽會有這種念頭,莫不是瘋了或傻了?名不正言不順的。而且她一直都知道,對陛下來說,太子好歹是個人,自己卻只是一條狗或者一只貓,甚至一樣冰冷的工具。誰會把基業交給工具?

好在,門開了。她終於有理由脫離眼前的對話。

宮門深深,但不及眼前的幽暗深。這座宮廷最深處的大殿,從來都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不肯讓絲毫光明投進來。室內間隔放一盞明珠燈,陰惻惻地照亮梁柱上的雕刻和繪畫。這麽多年了,辰星從沒看清那上面畫的是什麽。

走一段路就會遇到霧氣。霧氣漸濃,又漸散。她知道這代表了空間的無窮變化。宮殿的主人並不真的在“宮殿深處”,而是在另一個神秘的空間。這樣費心地掩藏自己,和縮頭烏龜有什麽兩樣?辰星偶爾會閃過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

最後,她走到了一處空曠的房間。這裏四周放著毫無用處的屏風,前方白玉臺階層層而起,堆出一個高高在上的禦座。禦座上又是雲霧繚繞,不讓人看見帝王的真容。禦座很高,也很巨大,甚至不大像人類會用的。

臺階前,還站著一位老人。他一身淡藍長袍,大袖垂落,露出蒼老的、青筋虬結的手。當他回頭看來,兩條雪白的耳發便飄飛出一段弧度,襯得他面容更慈祥。但那張慈祥的面容卻滿是冰霜。

辰星曾聽說,王道恒是一位很慈愛、很愛笑、很關心學生的老人。不過顯然,她也好,太子也好,禦座上的陛下也好,都不屬於他能笑呵呵面對的範疇。

也包括旁邊的薛暗。

就在離老人不遠的地面上,那位鼎鼎有名的飛魚衛之首——薛暗薛將軍,正蜷縮著身體倒在地上。他身邊都是血。如果不是他的身體還會無意識地動彈,那和死人也沒什麽區別。

只需要看一眼,辰星就知道,陛下又拿薛將軍出氣了。她不清楚緣故,但從她有記憶開始,陛下身邊總是會有這麽個出氣筒。一個死了又換一個,和野草一樣地割不盡。他們必定冷冽寡言,人才出眾,很得重用,總是戴一張面具,而且面具下的臉都長得一模一樣。辰星曾猜測,陛下是不是特別恨這個人,可為什麽死了一個又來一個?她很肯定,薛暗之前的“薛將軍們”,都死得很徹底。

不過,陛下身邊的怪事也不多這一件了。辰星移開目光。她其實不喜歡這些血腥的場面,可避免不了,就只能盡量不看。

“太子來了,過來,站到前面來。”

禦座的雲霧背後,穿出一個尖銳又嘶啞的聲音。這是陛下的聲音。他的聲音變得更難聽了,字詞之間還發著虛。看來,陛下果然受了傷,就是在羅城……那是歲星做的嗎?辰星出神了片刻。

太子低著頭,小步而上,謹慎地不會太靠近白玉階梯。在陛下面前,他完全沒了剛才的輕狂。

“辰星,你也來,先把薛暗弄走。臟兮兮的,看著煩。”

又是她。辰星回過神,有點不情不願地走上去,僵冷著臉,祭出銀鏡。鏡面射出光華,將地上的血汙和薛將軍一並籠進去。等光華消失,血和人就都不見了。

對辰星而言,這是習以為常的一幕。但王夫子卻露出了怒色。

“這簡直是獸行,非人哉!”他張口就是一句極嚴厲的責罵,“士可殺不可辱!你做下這般小人行徑,何敢以‘大義’為名!”

陛下發出了一陣笑聲。縱然聲音怪異難聽,也能教人聽出他的愉快。

“隨手的娛樂罷了。人都需要娛樂。”他笑道,“王夫子,還是要怪你沒有早日踏進朕的宮殿,否則不就能早點發現了?”

老人的神情凝重得可怕。

有一瞬間,辰星以為他會暴起殺人。她倏然驚懼,本能地想要祭出銀鏡。

但王夫子什麽都沒做。他壓下怒色,淡淡問:“陛下是不相信了?”

“王夫子要朕相信什麽?相信你所說的,那雲氏女修是當年的大師姐?別開玩笑了。二十年前,朕還真以為那莊幼薇是她,險些上了你的當。王道恒啊王道恒,世人都說你光明磊落,唯有朕知道,你真是個老奸巨猾的狐貍。”

皇帝的語氣似笑非笑,在空曠的宮殿裏鬼一樣地回蕩。

“更何況,即便真是大師姐又如何?王夫子何以如此天真,以為大師姐再世,朕就會收手?不,朕不是為了大師姐而做這些,朕是為了胸中抱負,是為了天下蒼生。”

“何其荒謬,殺人者卻自稱是為了他人……老夫真不願相信,你也是當年的學生之一。”王夫子沈痛道。

學生……什麽學生?陛下曾給誰當過學生?辰星很迷惑。她偷偷去看太子,發現他神情自若,似乎完全明白他們在說什麽。這裏只有她一個人一無所知。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知道所有的人之一。

辰星忽然生出了一種惶惶不安。這是一只螳螂發現自己背後還有黃雀時會產生的那種不安。

鬼仙還高聲質問:“你究竟是誰?是當年的哪一個?”

陛下卻只是笑。他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得簡直不像他了。

“……朕不會告訴你。已經只差最後一步。行百步者半九十,朕先前有些心急,可從現在開始,朕會更加謹慎。這個道理還是當年你們教會我的,多謝你啊,王師兄!”

鬼仙的神色異常難看。

辰星盯著他。有點奇怪……她想,為什麽她總有一種感覺,好像王夫子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這麽驚怒?那種明明白白的憤怒,好像是真的,卻又好像是做給誰看的。

但辰星沒吭聲。她並不覺得自己比陛下更明智。

何況,陛下已經點了她的名。

“辰星。”

“臣在。”

她躬身行禮。

“明年的歲星之宴,那雲氏女要守擂,你告訴熒惑一聲,讓他也參與競爭,去挑戰。”

“什麽……?”

便是辰星這般冷心冷情的,也當即驚呆了。熒惑可是五曜星官,是很有資歷的大修士,是第五境的高手。雲乘月才第四境。之前不是說,只讓第四境的天才們去挑戰她嗎?

“楞著幹什麽。”陛下輕斥一句,聲音裏卻還帶著那怪異嘶啞的笑音,“歲星之宴的執筆人,多麽重要的位置,誰規定五曜星官不能去了?熒惑閑著也是閑著,讓他去松松筋骨,也是好事嘛。”

可是,可是明年的歲星之宴是為了,那執筆人也是會……

辰星一直覺得,她跟熒惑的關系不怎麽好,甚至就是不好。可這一刻,她腦海中卻閃過了剛才虞寄風的樣子:他站在那裏,興致勃勃地說自己改變了、想要活了,眼睛裏的神采是白玉京裏養不出的飛揚。

她覺得生死無所謂。可熒惑不覺得啊……

“辰星?”

因為她怔怔沒有回答,陛下的聲音顯出了一絲不悅。辰星頓時一個激靈。

“陛下,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她確實做了。

“陛下,不如由臣來。”她說得很清晰,很冷靜,“熒惑實力不如臣,決心也不如臣堅定。歲星之宴這麽重要的事,不能交給這麽不可靠的人。”

餘光裏,她隱約看見太子皺眉。他還在搖頭,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但是,陛下笑了。

“能有這樣的覺悟,不愧是朕的……辰星星官。很好,那就由你去。”

“謝過陛下信任。”

辰星俯首再拜。

王夫子緩緩吐出一句:“何必如此。”

“殺雞也要用牛刀,王夫子豈不是才在羅城給朕上了一課?朕不是那等學不會教訓的人。”

陛下有些得意,又咳了幾聲。

“最後一件事。太子,即日起,你替朕監國,每日親政。”

太子一楞,繼而面上泛出深深的喜悅。他手裏的佛珠不再撚動,甚至當他跪下接旨時,那串名貴的、古樸的念珠被慌亂地砸在了地上。

“臣弟……臣弟遵旨!”

王夫子重重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辰星在心裏嘆了口氣,也告辭離去。

——歲星,對不起。

卷四:天上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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