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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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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和應◎

“這麽說, 你們是想將錯就錯,拿了原本屬於我的院子?”

一間早餐鋪子裏,雲乘月捧著一塊牛肉酥餅, 啃了兩口,才慢悠悠地問。

語氣挺平和的, 聽不出來生氣與否。

莊清曦反倒有些不安了。她坐在雲乘月對面,面前只一碗豆漿,上面撒著蔥花和油星;豆漿一口都沒動。

但她還是作出一副強硬的模樣:“對……要多少,你開個口。”

“咳, 大家既然坐下來了, 就好好談嘛。雲……呃,雲師姐, 總算看在我請客的份上,給個面子,給個面子。”

邊上的莊不度來打圓場, 順手還拿了侄女的豆漿, 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不錯,這位年方四十八的紈絝公子,也順利入讀,排名堪堪比自家侄女高一名,據說是觀想之路中的表現頗為亮眼。這個消息讓白玉京中的他大哥,也就是莊家家主萬分高興,然而他本人頭幾天一直哭喪著臉,哭訴再也不能睡懶覺了, 天天早起的日子不如殺了他。

不過, 現在他好像也適應了。

新生輩分按照考試排名來定。由於排名比雲乘月低, 莊不度也得叫雲乘月為師姐。

在觀想之路中, 在薛暗威脅她時,莊不度曾擔心過她。雲乘月記他這個情,也就笑笑,再啃一口酥餅。不過看看他那碗鹹豆漿,她到底有點嫌棄,順手往自己的豆漿裏加了兩勺糖。

“吃完早飯再說。”她說。

莊清曦看上去有點惱火,但她看看自家小叔叔,還是忍了。

一時間,只有碗碟碰撞的輕響,伴隨著吮吸和咀嚼的聲音。窗外日光轉濃、青山漸明,雲乘月餘光看見有人乘坐飛舟掠過,不期然地想:修士吃早飯的場景,和山下的普通人也沒什麽區別。匆匆而來,選好自己愛吃的東西,吃完了又急急忙忙離開,或者幹脆打包帶走,開啟新的一天。

這裏距離嘉禾堂不遠,是明光書院內院的食堂。說是食堂,卻做成早餐鋪子的模樣。一間間鋪子依山而列,每間都有屬於自己的三角旗,上面寫著“豆腐腦”、“油條”、“包子”等。

在這裏吃飯不需要給錢,卻需要給付“分數”。

分數記在每個學生的身份玉簡中,通過完成各類任務、日常學業、期末考試、師長獎勵等方式獲得。

新生入學後,按照各自路途中的表現,以及考試分數、排名,來發放一定分數。

據說今年,新生獲得的入學分數創下了新高。

現在,這位創造歷史的人,正坐在酥餅鋪子裏,咽下最後一口牛肉酥餅。並且,買單的是另外兩位。

莊清曦什麽都沒吃,只是脊背筆挺地坐著。等雲乘月剛一吃完,她就迫不及待道:“開個價吧。”

就好像她只會說這句話似的。

她剛說完,莊不度便說:“雖然我們有換房的想法,但雲……雲師姐不必為難。你想答應就開價,不想答應的話,拒絕就好。”

“……小叔叔!”

莊清曦柳眉豎起、杏眼圓睜,險些拍案而起。

莊不度回以一個滿不在乎的笑。

“我答應啊。”

雲乘月招手又叫了一塊紅糖酥餅,微笑道。

“……嗯?”

“什麽?”

她無視了兩人驚愕的神情,很痛快地說:“只要告訴我母親的舊事,我就答應把院子換給你們。”

“不行。”

莊不度神情微變,一口回絕。雲乘月並不意外。他此前已經拒絕過一次,大概很執著遵循當年和宋幼薇定下的約定。

但莊清曦可沒有這個顧忌。短暫的驚訝過後,她露出了一種覆雜的笑容,像是有些竊喜,更多的卻是惡意。

“好。”她一口答應,“這可是你說的。”

“小曦……”

莊不度皺眉想阻止,這回莊清曦卻強硬起來。她正眼不看他,只道:“小叔叔,您此前不論如何教訓我,都是您做長輩的有道理。但這一回,咱們都是書院的學生,各有各的道要修,您可以不答應,卻不能幹涉我的決定。”

“雲……雲師姐,說來話長,你要現在聽,還是改日再說?”

她語氣鏗鏘,話說得條理清晰,令莊不度一噎,也令雲乘月對她略有改觀,心道莊清曦終究是在京中略有名氣的修士,當然不會一無是處。

忖度片刻,雲乘月一笑。

“還是擇日再說罷。”她說,“一來,既然說來話長,那究竟要如何同我說這舊事,莊師妹大約也要考慮一下。二來,雖然我答應了交換住處,可書院答不答應,我說了卻不算。”

莊清曦一怔,尚未明白過來,莊不度卻擡起了眼。

“書院抓到給你使絆子的人了?”

雲乘月笑笑,道:“畢竟沒人是傻子。書院有書院的規矩,誰知道會如何?所以,等此間事了,如果莊師妹還堅持想要交換住處,那我們的約定,就到時候再生效。”

莊清曦總算明白過來。她張口想說什麽,卻又自己閉了嘴,只那吐出的氣音像是一個“楊”字。

雲乘月假裝沒聽見,起身伸個懶腰。

“多謝你們請我吃早飯。告辭。”

拂曉也舔幹凈了自己那份甜豆漿,跳下凳子,顛顛地跟著走了。

他們離開過後,莊不度托著下巴,把玩著手裏的桃花枝,懶洋洋道:“有人要倒黴嘍。”

“小曦,你跟小叔叔說老實話,是不是你賄賂那楊師姐,叫她做的這件事?”

莊清曦趕緊扯扯他衣袖,傳音道:[人多耳雜,小叔叔你別亂說?]

莊不度才不理她,只問:“是不是?是的話,我就要和你娘告狀了。我們莊家好歹家風正直,出了我這麽個紈絝已是不幸,可不能再多你一個。”

這話聽得莊清曦不知如何反應,只能心裏嘀咕:你也知道自己是紈絝!

“到底是不是?”

“不是!”

莊清曦破罐子破摔,也有幾分賭氣和委屈:“我什麽都沒做!從一開始就是大……是她的安排,我只是幸災樂禍而已,小叔叔你不能和我娘胡說八道!”

“行了行了,不是就行。”

莊不度揮揮手,若有所思:“雖然你是個心思不寬闊的孩子,但好歹也是我看到大,知道你脾氣急還想得多,卻做不出算計人的事。”

莊清曦皺眉,心道小叔叔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這下就有意思了。”

莊不度笑道,覺出一種看熱鬧的趣味:“小曦,不如我們來賭一賭,這件小事究竟會悄無聲息揭過,還是發酵成什麽大事?”

“終究是,風起於青萍之末啊……我要賭變成大事,小曦呢?不如賭另一種可能?”

莊清曦眉毛抽抽,最後強忍成了面無表情的樣子。

“我不賭。”她一板一眼道,“莊家家規,禁止賭博。”

莊不度並不死心:“不要這樣死板麽……”

莊清曦繼續面無表情:“我要寫信告訴大伯,說小叔叔逼我賭博。”

莊不度:……

他想起了大哥那輪起來就虎虎生風的鞭子,一時不由齜牙。

“這,這還是不必了……不賭就不賭,那麽小氣幹什麽……”

莊不度摸摸鼻子,有點訕訕,忽又想起什麽,坐直了身體。

“小叔叔?”

“你有沒有覺得,”莊不度輕撫桃花枝,喃喃道,“乘月她生動了一些?好比沈睡的花枝蘇醒。”

“……是雲師姐。小叔叔,請不要說這樣輕浮的話。”

莊清曦忍耐地嘆了口氣,還是覺得忍不了,幹脆起身走人。

她還有點郁悶,心想,什麽生動不生動?明明就是討厭和更討厭的區別!

……

按照規劃,雲乘月通過傳送陣去了省身堂。眼前一陣水墨流轉後,她發現四周景色一變,不光草木陡然不同,連山勢都改了。

再回頭一看,才發現背後那座山峰是來處;原來已經到了另一座山峰。

省身堂則佇立在她眼前:高低錯落的建築匯聚一處,占了整個山巔,且整個山頭都被推平,成了平坦的場地。

這裏相當熱鬧,傳送點就有好幾處,方便人流錯峰;另還有各式各樣的飛行器降落或起飛,往來不歇,令一個又一個“浮”、“飛”、“懸”之類的字出現又消散。

四周並無圍墻,只有廣場中間立有一座簡單的木門。這顯然是某種紀念,而非功能性的大門。

雲乘月走近一看,見木門上方懸掛著一張薄薄的木片,題著“省身堂”三字,兩側掛有對聯,為:一日三省吾身,終生任重道遠。

木質腐朽,文字模糊。如果不是某種特殊的力量縈繞,恐怕這門早已坍塌。

望著這門,雲乘月心裏閃過某種奇妙的滋味,恍惚間一時站住。

等她回過神,卻見拂曉蹲在門邊,正站起來,好奇地想用爪子去碰門上一處斑駁。

沒來由地,她心中一緊:“拂曉不準碰!”

“……咩?”

小麒麟嚇了一跳,身體往後一仰,登登連退好幾步,最後還是一下倒在了地上。它並不呼痛,只立刻翻身起來,在原地蹲坐著,爪子抱起尾巴,怯怯地看著雲乘月。

它臉上呈現出了很人性化的不安。

“咩,咩咩……”

——我,我就想看看,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雲乘月一怔。這段時間裏,小麒麟都表現得很活潑,這還是它頭一次表現得這麽不安……就像一瞬間回到了它被人折磨的時候。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語氣過於嚴厲了。

“對不起……”

她試圖緩和小動物的情緒。

拂曉眼巴巴地看著她,試探著蹭過來,最後才松了口氣,將腦袋靠在她腿上,貼得緊緊的,很依戀的樣子。

雲乘月將它抱起來。她意識到,也許在小麒麟的心裏,過去的創傷一直存在,只是它把傷口藏了起來。並不是只有人類會隱藏傷心的過往。

她摸摸它的頭,再次道歉:“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兇你了。”

拂曉搖搖頭,“咩咩”幾聲,信誓旦旦的,意思是它今後不會再做錯什麽了。

這時,一旁目擊了事情全過程的路人,忍不住走上前來。

“其實這門有書院陣法護著,區區一只羊,就算沖上去瞎啃一番,也不會對它造成損害。雲師妹大可放心,也莫要對這羊兇巴巴啦!”

“嗯?”

“咩?”

一人一麒麟偏頭一看,正遇上一張燦爛的笑臉。

黑衣青年看著他們,單手叉腰,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嘴偏大,牙齒也偏大,在太陽底下明晃晃的,更顯得這笑容燦爛至極。

而由於他戴著一副古怪的、厚重的木制眼鏡,這笑容也就更加突出了。

還是個有一面之緣的熟人。

“天工班的胡祥師兄?”

雲乘月脫口而出。

“正是正是,多謝雲師妹記得我!”

胡祥豪爽地笑道:“昨天我急著趕路,也沒來得及仔細問,回頭被魯師兄訓了,我才知道認錯了人!”

“不過,還要多謝雲師妹幫我跑腿!你今天是來省身堂領取任務獎勵的吧?正好,來,我領你進去!”

胡祥看上去是個熱情豪爽的人。

他一邊走,一邊指點著各處,告訴雲乘月這裏有什麽典故、那裏的機關是什麽原理。雲乘月也就知道了,原來剛才那木門是千年前的舊物。

原來,千年前,明光書院不在這裏,而是在極西之處的太蒼山。古籍記載,西方多妖,明光書院卻倡導有教無類,曾收了不少妖做學生。

不過,那個書院已經覆滅很久了。現在,書院裏連知道它的人都不多,少數關心歷史疑雲的人才了解一二,並稱它為“舊書院”。

“據說那木門就是舊書院留下的唯一遺跡,也是舊書院存在過的有力證據。”

胡祥介紹完時,正好也到了省身堂裏的任務發放處。

她交出身份玉簡,還有魯潤給她的“任務完成憑證”,就有執勤的弟子幫她錄入信息、記入分數,並將寄存在這裏的獎勵交給她。

獎勵是一塊木牌,上面刻有“借閱證”三字,背後是一個被圓圈圈起來的“丁”字。

“這是山海閣的借閱證。”

胡祥解釋說:“山海閣就是書院的藏書室。裏面書冊浩瀚,如山如海,所以叫山海閣。書不能隨便看,更不能私藏帶走,得有借閱證才能翻閱。”

“藏書被分成了甲、乙、丙、丁等級,丁級借閱證只能看丁級的藏書,丙級可以閱讀丙級和丁級,以此類推。”

雲乘月眼睛一亮,卻又搖頭。

“可是……書院承諾過不教我,我連知行臺都進不去,還能進山海閣麽?”

“啊,這,好像有道理……”

胡祥撓撓頭,也卡殼了。

兩人面面相覷。

“不行!就算不教你,總不能不讓你自學!”胡祥一拳捶在掌心,光是響聲就聽得人耳朵疼,但他本人渾然不覺,只顧不平。

他一把從雲乘月手裏搶過借閱證,舉起來,宛如發誓。

“這樣,雲師妹,我陪你去一趟山海閣!要是他們不肯借……你要看什麽書,說一聲,我來借出來給你!”

“是嗎?若真做了,就等著因違規而受到懲戒吧。”

這句話不是雲乘月說的。

五條鎖鏈交織而成的飛行器具,緩緩降落之後,化為一枚“律”字,回歸主人額心識海。

又有一只手伸出,輕巧地拈過那枚借閱證。

“嚇……魯潤師兄?!”

胡祥突然心虛。

魯潤含笑點頭,將借閱證遞給雲乘月。

“對不住,雲師妹,一定嚇你一跳吧?這人還要幫我做事,我不能夠眼睜睜看他因為違規,而被關起來浪費時間。”

雲乘月接過借閱證,再望著他。

魯潤意會,失笑:“此事我已提前問過夫子,他老人家言道,自學當然可以。雲師妹憑自己拿到了借閱證,就可查閱山海閣中對應書冊。”

這位不愧是夫子親傳,做事相當妥帖。

雲乘月收下借閱證,也笑道:“那多謝魯師兄,我就不擔心白跑一趟了。”

胡祥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那我呢?”

“你?”

魯潤看他一眼,伸手拍拍他的肩:“你這次做的方案很好。”

胡祥眼睛一亮:“哦哦!我終於可以放假了?”

魯潤慢悠悠道:“所以,你可以著手幫我把東西做出來了。”

胡祥:……

看他一臉悲憤,就知道做這東西恐怕耗時耗力,相當累人。

雲乘月暗自忍笑,再次道謝,便打算告辭兩人。

“對了,雲師妹!”

胡祥心大,悲憤了一瞬間,情緒也就過了。他想起來什麽,大大咧咧一拍雲乘月的背,爽快道:“你是不是還沒有合適的飛行器具?傳送陣用一次就要花費一次分數,總是用傳送陣,其實也挺貴,不如買個合適的飛行器,短距離用飛的更合算。”

雲乘月:“嗯?”

胡祥嘿嘿一笑,憑空掏出一枚薄薄的玉簡,往她手裏一塞。

“師兄不才,作為天工大道公輸潤夫子的親傳,十分擅長制作各類精巧實用的器具。這裏是一份飛行器介紹,每種都標明了功能和價格,絕對童叟無欺!”

“雲師妹要是有看上的,師兄給你打八折!”

雲乘月一時沒反應過來:“哦哦,謝謝胡師兄……?”

一旁的魯潤嘆了口氣。

“雲師妹莫理他,他商人習氣又犯了……不過,胡師弟說得倒也不錯,他的手藝也是一等一。雲師妹若有多餘的分數,不妨考慮一二。”

雲乘月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被推銷了。

她忍不住笑了。

“好,如果有需要,我回頭告訴胡師兄。”

“哦!那就好!”

胡祥眼睛一亮,熱情地掏出身份玉簡:“那雲師妹加個聯系方式啊?還不會用?簡單簡單,師兄教你,你這樣這樣……魯師兄也加一個?”

魯潤無奈:“加我做什麽?”

胡祥真誠道:“我最近想出一個團體定制的法子,幹脆建一個聯系網絡,大家能同時暢所欲言,如果超過三

人都想定做同一種工具,我就給個折扣價。怎麽樣,很劃算吧?”

魯潤:……

他搖頭:“你這勁頭……總算不是個奸商。不然戒律繞不過你。”

說話之間,他自己卻也不禁笑起來。

雲乘月抱著拂曉,看得也笑起來。她剛想說什麽,心頭卻一動,偏頭看去。

然而廣場上人來人往,似乎一切如常。

……

不遠處。

省身堂廣場的木門前。

亡靈帝王一襲黑衣,披發赤足,站在門前,靜靜凝視著那一幕。

他的目光久久流連,從木門那斑駁的對聯、腐朽的傷口,到前方那三人言笑晏晏的場景;再回來,再看去。

良久,他低下頭,凝視著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已經凝實,邊緣不再虛化,甚至不再那麽青紫;它有了一點近似活人的血色。

可近似活人,依舊不是活人。

他抿緊嘴唇,雙手用力握緊,最後卻陡然松弛而垂下。

薛無晦擡起手,輕輕觸碰門扉。

“這裏……”

他喃喃地,不知對誰說道。

“……曾經還種過一棵香椿樹的。”

他記得那樹很高,開春不久就枝繁葉茂。會有人攛掇他爬樹,又在樹下擡頭看他,笑著說摘點香椿來吃啊,又說……

說什麽呢?

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

連究竟是否有那個人、是否有那一幕,他都記不清了。

薛無晦閉上眼,後退一步。

在她側頭看過來的剎那,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唯剩陽光下澈,生命往來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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