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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願承認之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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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對你負責”◎

薛無晦手裏有一團黑紅夾雜的光。光往外延伸, 一直連接到天空中的“祀”字。

仿佛生怕不夠顯眼,它還不停扭曲跳動,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宛如一個個惡意的嘲笑。

“你到底做了什麽?”雲乘月盯著那團光, 聲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靜。

註意到她在看哪裏,薛無晦面上的笑容更擴大了一些。但即便如此, 他的神情仍然冷淡,那些惡意都在他眼角眉梢裏,一點一滴地滲出來。

“正如你所見到的。”

他手掌一拋,那團光就到了他指尖。他把玩得漫不經心, 那團光球也“滴溜溜”轉來轉去, 很無害似地。

“這枚‘祀’字是詛咒之文,能吸取活人生氣, 轉而滋養死靈……正合我的需要。”他聲音裏也含著一絲笑意,卻又極冷漠,“我要吸收它。”

“哦, 你想得很美, 建議繼續做白日夢。”雲乘月波瀾不驚,“你知道,我討厭麻煩,也討厭浪費唇舌。直接一點,我給你兩個選擇。”

她淡淡道:“第一個,把天上那東西搞掉,讓一切恢覆原狀,然後跟我出去救人, 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很推薦這個選擇。”

薛無晦露出幾分詫異:“半日不見, 你的自作多情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了?”

他漫不經心地問:“第二個選擇呢?”

一線冷光——玉清劍的劍刃。

劍柄微側, 劍光如水波閃光;在霧氣與血光中, 這抹劍光幹凈得刺眼。

雲乘月握著玉清劍,以一種初學者的生疏姿態,指著薛無晦。

“第二個選擇,你用自己的命贖罪。”

薛無晦忽然不笑了。他一動不動,目光陰郁,連身下的黑色鎖鏈也緩慢許多。

他註視著那一道清潤刺眼的劍光,微微瞇起了眼。

雲乘月的動作實在笨拙,渾身也實在狼狽。她渾身塵土、草葉,頭發散亂,臉上都是擦傷,衣裙破了好幾處,左手臂的傷口才剛剛止住血。死氣滲透了這座山,塵土砂石、一草一木都變得銳利無匹,才能割傷修士的肌膚。

但那劍光平穩得驚人,她眼裏的光芒也亮得驚人。

亡靈的帝王站起身。他站在無數鎖鏈之巔,也站在無數“刑”和“法”字之上,長發飛逸,大袖當風。

“雲乘月,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他冷淡地敘述,“我們有契約。誰若主動傷害另一方,誰就會引來天譴,而反過來,反擊的一方卻沒有任何損失。”

“你要先對我動手?”

嘩啦——砰!!

黑色鎖鏈翻飛如浪,擋住了那一道白光,然而即便擋住,它們仍然寸寸消失、化為齏粉,仿佛被那白光頃刻腐蝕!

可是,它們終究是擋住了。

淡白光暈消散,“生”字輪廓也悄然散去。

雲乘月舉著劍,劍尖拖出白光如墨滴,就要去寫第二枚“生”字。但突然,她左手掩住唇,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逸出唇邊,在她下巴上拖出一道鮮艷的痕跡。

“居然是真的啊……契約這種東西,真講信用,我很欣賞它這一點……”

她一邊咳,一邊卻笑出來。她的五臟六腑都在痛,仿佛上天無聲的警告:契約不可違背,否則要承受代價。

帝王居高臨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裏的詛咒光團卻仍是不動。

“書寫法?你竟學會了,還用來對付我……還真是長本事了。”他神情中隱藏著一絲怪異的情緒,“你可知道,從這時起,我就能隨意出手,再無顧忌——”

話音未散,陰風已出!

他伸出手,蒼白的指尖迅捷如電,游走出龍蛇般蜿蜒的痕跡。

頃刻,巨大的“死”字成形。

黑霧暴漲如潮,匯為“死”字。它飄忽卻又真實,線條煞氣騰騰,劃破了空間,劃破了夜色,也劃破了那驟然亮起的生機之光!

——原來玉清劍化為銳利的筆尖,也同樣劃破空氣,連寫出“生”與“光”二字。

黑霧如龍,那淡白的生機之光卻也如龍。只是黑龍盤旋陰沈、昂首怒吟,正值盛年而氣勢無匹,白龍卻纖細輕盈,好似尚未長成的幼龍。它也昂起頭,沒有絲毫畏懼,更沒有絲毫猶豫,全力飛出去、重重撞上黑龍!

一黑一白,一死一生,一長一幼……它們都惡狠狠地咬上對方,帶著狂怒和燃燒般的恨意,撞擊出巨大的轟鳴!

狂風大作。

在清泉山上,在通天觀前,在天空中暗紅的“祀”字之眼的凝視下,生死之道互相絞殺,陡然將四周夷為平地!

草木摧折,磚木建築也頃刻破碎,化為颶風中無力的黑點;但當它們擊打在地面時,卻又爆發出恐怖的力量。

“唔……!”

雲乘月被接連砸了好幾下,都咬牙忍著、寸步不離。早知道她就該拿一套鎧甲來……不,拿十套!她旋即又苦笑,可是情況危急,哪裏來得及。而且她靠著書文特性走得太順,幾乎忘了自己真實的修為境界,更可笑的是其他人也忘了……所以有時候,人不能表現得特別強悍、特別可靠,否則容易被認為無所不能、無堅不摧,卻忘了她也是個人,也會有痛得想哭的時候。

她不知道盧桁本來打算同行,只是臨時被熒惑星官阻止,此時也正後悔不疊。

她只是突然想起來,以前聽唱戲,戰鬥時也都咿咿呀呀、大馬金刀,個個中氣十足,茶樓裏說書的講某次著名戰鬥,也總是講得驚險萬分。戰鬥的主人公可能孤勇狂傲,可能沈默堅毅,但沒人會想哭。

現在自己站在這兒,感覺到皮膚、肌肉乃至骨頭,都被尖銳地割破或者沈重地鈍擊,痛得太陽穴突突地跳,生理性的眼淚已經湧上來了。她想罵人,怎麽沒人早點告訴她,痛到極致是能生生把人痛哭的。

但她忍著,因為事情還沒有結束。

黑白二龍搏殺,仿佛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但實際上,只過了不到一盞茶的時候,書文的力量就散去了。

風也漸漸平息。許多雜物更是如雨點落下,重重砸碎在雲乘月腳邊。她瞥了一眼那根木頭——顯然曾經是橫梁,覺得自己可能僥幸逃過了腦袋開花的下場。

不過,就算現在不開花,可能遲早也會開花。

“呼、呼……”

她彎下腰,用玉清劍當拐杖,不停喘氣。丹田中的靈力旋渦瘋狂旋轉,與眉心識海的書文配合,努力恢覆靈力、努力修覆她的身體。然而,即使有結靈之心在,她最多也只能算半個第三境修士,力量終究有限。

迷離的夜色裏,黑霧蔓延。

煙塵尚未散盡,一道人影已經出現。他半個身軀都消失了,衣物邊角翻飛,如殘破的戰旗。但很快,黑霧匯聚,修補了他的傷勢。

他走了過來。

“雲乘月,你太小看我,所以才會如此狼狽。”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擡起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當初在帝陵,我剛剛蘇醒,身上沒有一絲陽氣,才會被你的生機書文壓制。但是,我們結成契約後,我就從你身上得到了一縷生機。再經過浣花星祠,我又恢覆了部分力量。現在,我更有……”

他唇角的弧度一動不動:“‘祀’字帶來的——數十萬活人的精血與生氣。”

“你再有天賦,也不過第一境。你的書文再有潛力,現在也僅僅是天字級。”

亡靈的帝王站在她身前,彎腰垂眸。他捏住她的下巴,凝視著她,目光中絲絲惡意如有實質,好似要往她靈魂深處流去。

“你,如何能與朕相比?”

雲乘月只覺他手指冰冷得可怕。她扯扯嘴角,感覺皮膚也被凝固的血扯得疼——就不能有個不痛的地方嗎?——可沒精力去管。

“當初也不知道是誰……被我嚇得躲在棺材裏,不敢出來。”她懟回去,又止不住咳嗽,違背契約帶來的傷害還在蔓延,不過也還好,反正她渾身都痛、內外都痛,痛多了就麻木了,也就習慣了。人生本來也就是不斷習慣無奈的過程……

習慣個鬼,痛死了!

她努力站直,努力握緊玉清劍的劍柄,左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你這個騙子。”她有些咬牙切齒,因為疼痛也讓她暴躁。

他靠近了一些,目光在她唇邊血跡一掠,凝住不動:“我騙你什麽?”

“你說你被我的生機書文克制……我就想著,不管你搞出多大的麻煩,我總能來抓住你,將你暴揍一頓,要麽打死算了。”雲乘月磨了磨牙。

“可你看,你現在一點不怕,我反而被你打得慘兮兮,你不是騙人是什麽?”

早知道這麽痛,她肯定拼命把戰甲往身上套……她之前到底在想什麽,哦想起來了,太一心一意想來解決他,忘了。雲乘月對自己恨鐵不成鋼。

薛無晦一言不發。他目光將她再一掃,突然忘了自己想說什麽。他只是情不自禁註意到,她明明疼得渾身都在發抖,她說話的語氣卻還是輕柔,仿佛悠閑的午後閑聊,沒有任何怨恨或陰霾。

如果雲乘月知道他的念頭,一定一劍戳過去。她說話聲音能不輕嗎?她現在受傷很重,咳嗽都牽得肺腑疼,說話當然是能多輕有多輕。

沈默之中,煙塵終於落定。

帝王也垂下眼睫,松了手,後退一步。

“……生死之道,本就是相生相克。生強死弱,是生克死,如今我強你弱,情形自然不同。”

“居然……是這樣。”雲乘月恍然,哼了一聲,又因為牽得傷口痛而咧咧嘴,“沒想到這種時候……還能聽你講課。好罷,當初你答應教導我書文,其實也算盡心盡力,稱得上半個老師。”

她轉動劍柄,費力地擡起手。玉清劍也在顫抖,卻仍是指向了薛無晦。

她有些惡狠狠地說:“但是抱歉了……我今天,可能要弒師了。”

薛無晦沒動,只睫毛一垂,靜靜望著那點寒光。玉清劍不染塵埃,仍舊清澈如水,相比之下,它的主人卻灰撲撲的。沒來由地,他想起第一次見她,她站在地宮的鏡子前,也是狼狽,容色卻如春光明媚。明明身處險境,卻一臉好奇和思索,那副神態完完全全透出“這裏好像還不錯也許可以住下”的意味,與陰森的陵墓格格不入。

他左手托著控制“祀”字的光暈,右手垂落,目光也愈發低垂。他想,他需要說點什麽。

“你本來不必如此。”

他淡淡地,本來只想三言兩語,實際卻一口氣說出了一長串話:“現在還來得及。你若就此收手,我不會再傷你,甚至能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待我將這數十萬活人生氣煉制完畢,再徹底吸收,我們就能一同離開。你本來就是個不愛麻煩的人,又何必為了一群素不相識之人,與我作對,乃至賠上自己的性命。”

雲乘月楞了楞,有些驚訝。他是……想要勸她自保?

她搖搖頭,忍著血腥味的咳嗽,低聲道:“說這些做什麽?你既然知道我不愛麻煩……就也該知道,我可討厭做事之前說很多很多話了……如果今天只有一個結果,我希望大家省去所有步驟,直接抵達它。”

薛無晦擡起眼。

“你現在的狀態,只是自己找死。”

雲乘月想了想,認真道:“我覺得……不一定吧。”

可她整個都在發抖了。薛無晦無意識扯了扯嘴角。這並不是一個笑容。

“是你先對我出手。”他聽見自己說,“如果我殺你,我沒有任何損失。但如果你殺我,哪怕你成功了,你也會被天譴而死。”

這是帝後契約的效力,沒有人可以違背。

她原本神情有些兇,但這時候,她的目光變得奇怪起來。她好像想通了什麽,突然笑了笑。他不明白這究竟有什麽好笑。

“哦……是這麽回事。”因為疼痛,她竭力喘氣,這樣才能勉強穩定手裏的劍,但她還是笑起來,眉頭松開了些,又嘆了口氣,“你要了很多人的命,唯獨不想要我的命。”

他想否認,她卻繼續顧自說話。

“那我覺得,你還是有損失的吧……至少我這樣天才橫溢,脾氣又好、能忍你還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約沒有第二個了。”

他冷笑道:“自作多情。”

她沒有再反駁,再低頭咳了一陣,手裏的玉清劍顫抖得更厲害。他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緊,但他自己沒有發覺。

他催促:“選哪一個?不收手,你會死。”

她垂著頭:“是啊,你說得對。”

下一刻,她擡起眼。

薛無晦竟然慢了一會兒,才發現異常——那雙眼睛突然變得澄澈安寧、平穩無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著生機!

……不應該出現在重傷之人身上的生機。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忽然降臨,他急急要退!

然而——

風聲。

四面八方都起了風。

不是狂風,不是陰風,而是清新純粹、生機勃勃的春風。它們無處不在,將山頂包圍;蓬勃的生機沒有任何攻擊力,只是簡單地存在著。

可就是這簡單的存在,逼得死氣不斷壓縮、凝聚,不敢上前。

薛無晦站在原地。他四周分明已是廢墟,空曠荒涼,他卻發現自己無路可退。

在這個肅殺的秋日,在這個肅殺的夜晚,能從何處生出溫潤的春風?他往四周看,卻見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在風中顫動,每一個弧度就是一抹筆畫,無數筆畫交疊起來,就是無數個“生”字和“光”字!

黑霧包裹著他,也抵抗著生機的浸潤。這溫柔平和的力量,於他卻是最致命的毒藥。

這是……薛無晦猛地向雲乘月看去。

她沒有離開,仍然在不遠處。他們一步之遙。

她還是狼狽,渾身的傷做不了假,唇邊的血跡也是真。可直到這時,薛無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機書文蘊養,傷勢為何還好得這麽慢?

“……你的生機書文,”他有些怔怔,“竟然附著到了這些死物上頭?”

雲乘月專註地控制著力量。她的靈力比他少太多,一絲一毫也不能浪費。現在成功了,她雖然有些欣慰,卻也沒表現出來。

“我不久前聽人說,即便觀想出了書文,也不能放棄書寫的過程……書寫一次,就是證道一次。又有人說,道之所存,天地萬物都可為筆。”

一次性傾瀉出太多力量和心神,她感到自己像個被戳了無數大大小小空洞的沙包,空洞又痛苦。好痛……

她喘了口氣,努力讓自己說得更連貫一些。現在是最後的時刻,她必須向他解釋清楚:“我知道我們實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證道一次呢?”

“如果……我讓盡量多的事物,都化為筆,同時證道呢?”

“一個不行,就十個、一百個、一千個……到我的極限為止。靈力不夠,我就不要修覆傷勢了。所有的力量都拿來當墨,天地是紙……我拼盡全力,終究成功了,對不對?”

薛無晦聽怔住了。半晌,他忽而失笑:“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謊。”

他看向她的劍。那柄頗為玄異的玉清劍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劍光像無辜的眼睛,仿佛在說: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殺不了人,我只是一桿筆罷了。

她低低應了一聲:“不會……不是不能。需要我做戲的時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見識過了麽?”

生機之風流淌,間或有光芒閃爍。

薛無晦環顧四周,意識到她原來她不光是同時書寫了無數“生”字,也書寫了無數“光”字。他之前告訴她,說他強她弱,但其實她的道一直在這裏,哪怕她實力真的弱,她書文中的道也從來不弱。

他試著伸出手。

嗤——!

溫柔的生機靈光,陡然化為最蝕骨的毒液,毫不留情地腐蝕了他的指尖。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傷也是靈魂的傷,而靈魂的傷痛更甚於肉體,而且是甚於千萬倍。

薛無晦卻沒有說痛。相反,他註視指尖的飛灰,漸漸輕聲笑起來。

“是,你勝了,敗的是我。”

他平靜地承認了這一點,口氣裏有些許遺憾,卻終究是幹脆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過去在哪裏?為什麽一個初學者,卻有如此堅定的道心……真是荒謬。我一時竟然分不清,遇見你究竟是運氣,還是我活該遭劫。”

“罷了,成王敗寇,沒什麽好說的。”

他搖頭,再搖頭,笑聲不停。等他收回手,轉臉就看見了玉清劍的軌跡。

顫抖的劍身橫著過來,抵上他的脖頸。這柄劍很神異,與她的書文渾然一體,在他頸間壓出一絲刺痛。但他沒躲。

雲乘月握著劍,將劍刃壓上了他的脖頸。她望著他,臉上臟兮兮的,美貌半點不剩,唯獨眼神亮若秋水。

薛無晦的笑淡了一些:“怎麽,你也要斬我一回?也好,這樣的確清凈,一了百了。”

當年他被人斬下頭顱,而今魂魄將死,竟也是同樣的局面。上天大約的確看他很不順眼,才特意給他希望,又要他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樣的方式、遭受同樣的羞辱。

她卻沒有進一步動作。甚至他察覺到,她在盡力穩定手中的劍。

“咳……薛無晦,我問你個問題。”她聲音輕得像雨,沙啞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實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聽說了,封氏是你的敵人。”

“是又如何。”他冷淡地回答,“莫非你要告訴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會放過我?”

她送了送手裏的劍,扯了扯唇角:“說不定哦,說不定我真的會放過你,只要你肯說清楚……明明是封氏的書文,你到底在其中起了什麽作用。”

薛無晦盯著她。他忽然明白了什麽,唇角彎起,恍然大悟。

他問:“原來如此……你在希望什麽?”

“你在希望,這數十萬活人都是封氏決定殺死的,我至多是袖手旁觀?這樣你就能找到借口,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錯,所以你可以不殺我?”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又連連嘆氣,嘲諷一聲比一聲濃。

“好,我可以告訴你。”

他倏然回歸平靜,一字一句:“封氏的書文,原本是可以細水長流,不會造成大規模死傷。”

“是我逼封栩動手的。”

他唇角仍然上彎:“‘祀’字是封栩的書文,只有他能使用,也只有他能如此便捷地收集大量活人生機。我恰好需要這些力量,便逼他走了最激進的路。”

雲乘月花了一些時間,理解了一下。她現在渾身痛得不像自己的,頭也在發暈,實在需要更多點時間。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問:“就是說,這些人本來可以不死,但是……你促成了他們的死亡?”

他說:“是。”

她沈默了一會兒,又問:“你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他們的生機,供養自身?”

“是。”

“你就是為了……得到更多力量?”她又低低咳了一陣,“你想要強大的力量,我能明白,可你為什麽一定要用這種方式?”

他淡淡道:“萬物殘殺以利自身,我要覆仇,力量自然多多益善,你問的是什麽蠢問題?”

“蠢問題……嗎。”她輕聲說,“或許如此。”

她望向他左手。他左手掌中一直托著那團黑紅的光,這就是控制“祀”字的力量之源。通過它,他得以源源不斷地吸收萬民生機。

“就是這個?”她問。

他說:“是,你何必明知故問。”

“明知故問……的確,我為什麽要這樣問?說多餘的話,我明明覺得很麻煩……”

雲乘月手中不動,卻偏頭看了一眼。夜色很濃,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當她望向那裏時,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熱鬧的叫賣聲,甚至市井無賴的吵架和之後的求饒……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

“我其實猜到了,但……我就是想確認一下。”

她嘆了口氣:“死了很多人。薛無晦,你死了很難過,可別人死了……也是一樣難過的。”

帝王低笑一聲:“庶民的命,與朕如何相比?我故意逼迫封栩,讓他加緊書文詛咒,收集一州生機,才好對抗我。”

“等他死了,這成果自然為我所用。一將功成萬骨枯,帝王之業,本也需要百千萬的屍骨造就。”

他逼視著她,很有幾分惡劣:“這數十萬人的確是因我而死。你認識的人也死了不少吧?雲乘月,你看見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還有無數你看不見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這一切也都是你的錯。”

他一語斷定,冷冷道:“是你將我喚醒,也是你為了自保,才同我簽訂契約、讓我回到世上。也是你——聽從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腳,讓我得以隨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他笑意更深,惡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難過?你那無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經支離破碎?你……”

他聲音戛然而止。

他的笑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惡意也一並凍住。

他的思維忽然陷入泥沼。接下來他還想說什麽來刺激她?他怎麽想不起來了。

他只看見,在他面前……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她望著他,已經淚流滿面。

“是,我明白……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現在我終於能確認這一點。”

她這樣流著淚,喃喃說道。

她沒有掩飾哭泣。起先還是安靜的,只有淚水不斷溢出、眼眶越來越紅,然後她開始抽噎,止不住地發出嗚咽。

薛無晦怔怔地站著。

良久,他才夢囈似地說:“你哭什麽,你有什麽好哭的……朕才想哭呢。”

失敗的是他,即將消逝的也是他。功敗垂成,他才是該哭的那個。

她還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沒有委屈或者軟弱;她就這麽直勾勾地看著他,淚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實,嗚咽了一會兒,鼻子裏都掉出水……一點不美,都醜了。

怎麽會有人哭成這種醜樣子?他突然想笑。不為了嘲諷,不為了憤慨,就是單純地覺得……她這樣子很好笑。

“……別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他低聲說。

她還是哭,又說:“你閉嘴。”

他有些手足無措。一邊茫然,一邊又覺得自己可笑:他的覆仇才開了個頭就要崩塌,他自己也即將被斬下頭顱、魂飛魄散,為何他還要關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東西,這些眼淚多麽不值一提,比鴻毛更輕……

薛無晦擡起手,擦掉她的眼淚。她甩開,但他突然執著起來。他都要再死一回了,現在他不想再忍。

有一件事他從沒告訴她,他能觸碰世間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被他碰到的活人。早在他們簽訂契約之前,他就能碰到她,他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麽,而她是不是從來沒發現這點異常?

也對,她總是在意別的活人,在意這個陽間,在意那些平淡無聊的生活、生命,夢想著有朝一日過上無聊的隱居生活……她從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淚一直掉,他怎麽都擦不完。

“別哭了,好了,哭起來都不好看了。”總歸都要結束了,他終於放棄思考內心的困惑,順應那些不該滋生的願望,無奈地笑起來。

他猜測她哭的原因:“被我罵哭了?好了,算是我不好,求生是本能,你的所作所為都無可厚非,是我不該苛求你。”

她不理。她身體裏是藏了個海洋麽?怎麽也哭不盡。

他沈默片刻:“是因為受了重傷,太疼?我出手的確沒有保留……但總歸我也要灰飛煙滅了,你就不能放過這一茬?”

她搖頭,總算咬牙回道:“你也知道痛?”

“……我受傷也很痛,魂魄受傷,痛苦更甚肉身。”薛無晦重重皺眉,覺得這事明明很公平。

她默然片刻,微微搖頭:“不全是痛。說了叫你閉嘴,讓我哭一會兒,我現在確實很難過。”

除了痛,還有什麽?他又想了想,想到最後一種可能,籲了口氣:“你動手殺我,自己也會死,你不想死?但你莫非要我自己動手?”

他暗忖,這要求也未免過分了罷?

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低低吐出一口氣。

“你非要知道?好吧,反正也沒多少時間了。我只是想到……”她啞聲說,“我只是想到,其實你說得對。”

薛無晦蹙眉:“我說了很多句,對的是哪一句?”

她沒什麽表情:“你說得對,所有你犯下的罪孽,都是我的錯,因為是我將你帶出來的。”

他楞了楞,嗤笑一聲:“我卻不知你這麽容易被人動搖心志……好了好了,你要是肯不再哭,我就收回那句話。”

“不。”她毫不猶豫地說,擡手擦了擦眼淚,卻又痛得倒抽一口氣,眼淚一氣掉了好幾顆。

她緩了緩,才說:“我說過,我要對你負責。”

他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她曾一臉理所當然地說,她既然帶他出來就要對他負責,他問什麽是負責,她苦惱了半天也沒解釋清楚,還反過來怪他,說他為什麽不能意會一下。

“負責”到底意味著什麽?當時他不懂,也不耐煩仔細想,現在卻楞住了。還有……那一天他們是不是還說了什麽別的?他有些記不清了。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沒有給他說完的機會,忽然擡起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下來,又將右手中的玉清劍放在了他手中。長劍清澈如水。

“我哭得差不多了……薛無晦,你拿穩。”

她淚水止了一些,眼圈紅腫,目光重新安靜下來。他本以為那是勝券在握的平靜,現在才突然發現,這種平靜背後是一股狠勁,跳躍燃燒,就像她的書文一樣執著倔強。

“不好意思,只不過我一想到很多人都因我而死,現在自己也要死了,就忍不住覺得恐怖。死生亦大,原來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覆蓋在他掌心,中間隔著溫潤的劍柄。她聲音還帶著點鼻音,其中含義卻穩得可怕:“死了太多人,我們都沒有資格活下去。你拿這把劍,殺了我,然後我會在臨死前殺了你。”

“……什麽?”

他以為這是某種羞辱,惱怒起來:“要殺要剮隨你便,怎麽,你這時候還要來裝模作樣一番?你……”

“你給我閉嘴!”

砰。

她一拳打過來,打在他肩上。沒多大力氣,反而她自己痛得咬牙。

“我一個本來想過悠閑生活的人被迫來收拾爛攤子,我也很絕望,怎麽了還不準人哭了嗎!”

她咳了一陣,但完全不影響她的氣勢。她眼睛亮得像星空燃燒。

“聽著,你拿這把劍殺了我,然後我再殺了你,這是我覺得唯一不太麻煩的同歸於盡方式……這樣一來你就能親眼確定,我的確跟你一起死了。”

“為什麽?這有什麽區別?”他完全糊塗了。他從沒聽過這種奇怪的要求。

她又沈默了一會兒,自己也有點困惑起來:“是有點矯情麽?可我總得負責到底。”

她說:“我只是不想讓你死在我前面。我既然帶你出來了,那就不會再讓你經歷一次……咳咳咳……被人殺死,臨死前眼睜睜看著仇人離開……那種被所有人拋棄的絕望。”

他猛地瞪大眼。

沈默的夜色裏,她皺眉,有些不耐煩了:“你快一點行不行。說真的,我也才發現自己對疼痛的忍耐力很低,你捅我一劍……咳……說不定還沒這麽痛。”

他卻已經顧不上她的要求了。

因為,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起來了。他想起來她第一次告訴他,說她會對他負責的那一天,是個悶雷炸響的陰天,他想起臨死前的場景,於是對她說,他被人背叛、被斬下頭顱的時候,也是一個沈沈欲雨天。

他都忘了自己說過,可她居然記得。

“你……”他說得很慢,必須慢,因為他要理清紛亂的思緒,“你是說,你要和我同歸於盡,是因為你要負責……而不是因為契約?”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她嘆了口氣,顯出幾絲疲色,“你不是個多話的人,怎麽這時候話變得這麽多。”

他置若罔聞,固執起來:“你就為了一群陌生人,要和我同歸於盡?”

“那我有什麽辦法!還不是你……咳咳咳咳咳……”

她也猛一下有些激動,可憤怒還沒到頂,卻不得不被傷勢牽扯。她只能重新放輕聲音。

“早在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對世界懷有恨意,可能會傷害無辜的人……但我還是帶你出來了。”

她自嘲一笑:“而且當初……我有能力控制你,我可以逼你把契約寫得更過分一些,我可以逼你發誓不會傷及無辜,但是我沒有,我放棄了。”

他們的契約……他怔怔地想,有三個條件。當時的場景歷歷在目,她站在陰森的地宮裏,捧著明亮的生機書文,笑瞇瞇地說她不會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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