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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東嶺舊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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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比朝露還要脆弱。◎

蕭國,東嶺關。

昨夜下了一場雪,今早起來後屋檐下已是結了冰淩。

“呼~”闕臨安推開窗,朝手裏哈了一口熱氣,“今年冷得格外早啊!”

他身後包成粽子的祝淩只略微探出頭感受了一下寒風,就又迅速縮了回去。

“我說表哥———”闕臨安失笑,“有這麽冷嗎?”

通過這幾個月的相處,他知道他面前這個看起來文弱至極的“表哥”實際上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那麽龐大的內力護體,能冷到他才奇怪了呢!

除非有需要才開內力技能、否則就是個普通人的祝淩:“……”

她其實是真的冷。

不過她沒有多說,只是又往毛茸茸的鬥篷裏縮了縮,然後伸手撥弄了下炭爐,讓爐子裏的炭能更充分地燃燒:“蘇衍今天來嗎?”

“他肯定來。”闕臨安見他這麽怕冷,回身將窗戶帶上,只留了一條透氣的縫隙,“他饞你的手藝挺久了。”

在東嶺關依附著的小城裏還能吃上些許美味的熱乎飯,但在真正的東嶺關邊塞中,大部分時候的主食是帶點熱氣的餅子和簡單的大鍋菜,雖然勉強能吃飽,但味道確實有些一言難盡。

蘇衍和闕臨安雖說是邊塞的將領,但也沒給自己搞特殊,士卒們吃什麽他們就吃什麽,唯一的區別是他們每頓都可以吃飽,但士卒卻有定量。

祝淩頂著闕長歡的名字在蘇衍面前過了明路,又明裏暗裏受了他不少試探,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過關,這幾個月逐漸熟悉後,勉強算半個自己人。

“昨天你來的晚,又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我都沒好意思問你。”闕臨安盤腿坐在祝淩的對面,滿臉興致勃勃,“你帶什麽好吃的來了?”

他這個表哥一開始來時確實給他造成了很慘烈的驚嚇,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可取之處———他表哥做得一手堪比酒樓大廚的好菜!

真得感謝蘇衍那次盤問,為了圓上時間上的漏洞,他在迅速對過暗號後,迫不得已說了他表哥去學廚的消息,然後———隔三差五就能收到投餵,有時是買的,有時是他表哥做的,表哥不僅投餵他,還順帶著投餵他的同僚,這幾個月他明顯感覺自己人緣都變好了。

東嶺關沒什麽娛樂活動,又不許將領喝酒,只有吃上能下點功夫。對於東嶺關的將領而言,和闕臨安搞好關系等於經常可以蹭吃蹭喝,誰叫他有一個心疼他的表哥呢!

“有你喜歡吃的,也有他喜歡吃的。”祝淩從懷中摸出一張疊好的紙遞過去,“我都讓掌櫃的寫上面了。”

闕臨安接過去,只掃了個開頭:“果脯、蜜桃酥、麥芽糖……怎麽盡是些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

他狐疑地看向祝淩:“在你眼裏我幾歲啊?”

“這幾樣又不是給你準備的。”祝淩往爐子裏加了幾塊炭,“去給我把那口洗好的鍋端上來。”

“不是給我準備的,難不成是給蘇衍準備的?”闕臨安想了想自己頂頭上司吃這些東西的畫面,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奇怪,他一邊拿鍋一邊糾結,“你確定他真的吃嗎!”

“論行兵打仗我不如你。”祝淩從他手中接過鍋,“可論察言觀色,你不如我。”

“就算他真的喜歡吃這些,你這樣直咧咧地拿出來,不怕他惱羞成怒嗎?”

蕭國不同於羌國的隨性開放,這些東西都默認是小孩子女娃娃吃的,大男人吃這個,小心眼兒的人知道了免不了要嘲上幾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祝淩笑道,“要是再傳入第六個人耳中,那就是你洩密。”

闕臨安:“不帶這麽欺負人的啊!”

“咚咚———”

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

闕臨安從爐子旁起身,給門外敲門的人開了門,蘇衍披著一身藏藍的大氅,正執著一柄傘站在門口,兩三雪花落在他的氅衣上,又因為撲面而來的熱氣融成透明的水滴。

“隔得老遠就聽到你的大嗓門。”蘇衍笑道,“臨安,你又招惹你表哥了?”

“什麽叫我招惹他?”闕臨安讓開位置讓他進來,一臉的無語,“我說蘇大將軍,你這是偏心眼偏得沒邊了!闕長歡幾頓飯就把你收買了?”

蘇衍搖了搖頭,笑道:“沒大沒小。”

然後他聽到坐在室內的闕長歡也笑著接了一句:“無法無天。”

闕臨安:“……”

他炸毛:“你們就知道逮著我欺負!”

蘇衍進到了室內,更暖和的熱氣撲面而來,他脫下了大氅,裏面是同色的勁裝,看樣子只夾了一層極薄的棉。

與他形成對比的,是闕長歡即使在暖和的室內,也左一層右一層地裹著,看著怕冷極了。

蘇衍笑著嘆了一口氣:“真的有這麽冷嗎?”

他對面的人蔫蔫地點了點頭。

蘇衍往前走了幾步,抓住了闕長歡的手腕,暖融融的內力沿著兩人肌膚相貼的位置,徐徐灌入闕長歡的經脈中,驅散那無處不在的寒意。

闕臨安在一旁盤著腿看他們輸內力取暖,無論看幾次,他心中都會湧起一種深深的敬佩之情。

眾所周知,習武之人體內的內力會自發護主,一旦有外來真氣灌入經脈中,便會觸發反擊,只有兩種情況例外:一是沒有修習內力的普通人,二是對灌內力的人極度信任,信任到了可以托付生死的地步。

他是親眼見過他這位表哥動武的,所以絕非前者,而他們的身份,又註定後者也不可能。他思來想去,最後只得到了一個結論———他表哥的騙術爐火純青,已經強到連自己的身體反應都可以騙過的地步了!不然這件事根本沒法解釋!

兩人的內力已經灌註完,蘇衍收回了手,明顯還是沒有發現闕長歡擁有一身恐怖內力的事實。

“多謝蘇將軍。”蹭了個至少能維持兩個時辰、免費循環暖寶寶的祝淩將藤盒往前推了推,“這是謝禮。”

藤木小盒被推到蘇衍眼前,盒裏邊邊角角都用幹凈的油紙細細包著:一格果脯、一格蜜桃酥、一格麥芽糖、一格雲片糕、一格糖果子、一格楓糖餅。

全是一看就覺得甜掉牙的小食。

蘇衍楞了一瞬才將盒子接過來,他垂下眼睫,聲音裏有了些許追憶的味道:“確實是許久未曾吃過了。”

以蘇衍的家世,並非買不起這些尋常的甜食,只是他在均天時,不少人盯著他想揪他的錯處,挑他的缺點,以至於喜歡甜食這項容易被其他人拿來嘲笑的愛好,他從未顯露在人前。

因為他被封定遠將軍時太過年輕,年輕到即使他的功績是自己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也依舊有人不服,覺得他走了後門,覺得他借了家勢,覺得他找了捷徑,無論如何都不是憑他自己的能力取得的榮耀。

所以他為人處事但凡有一點不妥就會被無限放大,繼而化成攻擊他的矛。

曾經無比肆意的少年郎終在這日覆一日之中,成了冷峻的玄甲騎兵首領。

“我說蘇大將軍,別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追憶神色———”闕臨安忽然往蘇衍眼前擺了一副碗筷,“你又比我大不了多少,哪有那麽多可以追憶的東西。”

“我參軍時可比你小得多,才十四。”或許是這盒甜食觸動了遙遠的記憶,蘇衍笑了笑,“十幾年前我尚年幼,年輕氣盛,和家裏吵嘴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改名換姓進了軍營。”

他拿起一塊果脯餵到嘴裏,酸酸甜甜的滋味彌漫開來:“我從百夫長手下的一名小兵做起,當時立志要讓家裏人刮目相看。”

他看了闕臨安一眼:“我當時的性子,細細想來,竟比你還要令人生厭。”

闕臨安:“……?”

他總覺得蘇衍這話在罵他。

祝淩忍不住笑出了聲,引來闕臨安憤怒的瞪眼。

蘇衍便也笑起來:“這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

“雖說是幾十年前的往事,我倒有不小的興趣。”祝淩用湯勺在鍋裏攪了攪,爐火已經將放了許多調料的湯底燉得咕嚕咕嚕冒泡,香味慢慢彌漫開,“想聽聽蘇將軍十幾年前究竟是如何模樣,竟比闕臨安還要令人生厭?”

她笑道:“這可太難得了。”

闕臨安再次炸毛:“表哥!!!”

蘇衍笑著撚了一個糖果子。

十幾年前他究竟是個什麽性子,東嶺關的老兵大約還有印象,無非是個吃不了苦,又心高氣傲的小郎君,天真地跑到這註定要見血的戰場中來,然後磕磕絆絆的,一晃就是十幾年。

在這樣暖融融又放松的氛圍裏,蘇衍吃著甜食,慢慢地講了一段往事。

蘇衍十四歲那年,正是招貓逗狗,人憎狗嫌的年紀,他平時出入酒樓聽多了傳奇故事,又正逢年少,熱血一上頭,便卷了自己這些年攢下來的小金庫打算從軍,希望自己也能如同傳奇故事裏一樣一鳴驚人。

他的計劃不經意給家人提過幾嘴,只是家中人都以為他是年少沖動,沒太當真,為著要參軍的事,他在家裏單方面鬧過幾場,後來她終於悟了———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幹脆一鼓作氣地做了詳細且周密的計劃,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竟真從國都鈞天裏溜了出來。

那時蕭國與羌、燕兩國屢有摩擦,在羌蕭邊境鎮守的將軍是他姑父,蘇衍怕自己前腳剛到後腳就被家裏人抓回去,幹脆一咬牙去了更遠一點的燕蕭邊境。

因為不熟悉路況,路上騙子又多,他三腳貓的功夫應對起來相當吃力,一個多月的路程生生走了兩個多月才到,到時灰頭土臉,手中的銀錢所剩無幾,看著不像什麽金貴的世家子弟,反倒像家道中落的落魄郎君。

好在他當時花了大價錢偽造的假戶籍沒丟,他還記得當年什麽都不懂的自己將戶籍往那軍中招人的士卒面前一拍,明明緊張的不得了,卻還大聲地虛張聲勢:“我要報名參軍!”

當年給他查驗戶籍的是個臉上有疤的老兵,連帶著那塊的頭發都被削掉了,雖說容貌有些嚇人,但說話的聲音倒是很平和:“你家裏人同意了嗎?”

“我已經十六了!可以自己拿主意,不需要家裏人同意!”為了能順利進軍營,蘇衍還將自己的年齡虛報了兩歲,“需要的東西我都帶全了,你快讓我報名。”

誰知那老兵搖了搖頭:“小郎君啊,你若是會算數,就去酒樓當個帳房先生,若是會讀書,就開個學堂教兩個學生———無論做什麽,都比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兒強。”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三十左右的壯年男子,容貌卻已經蒼老得堪比知天命的老翁,從卷起的衣袖裏露出的胳膊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猙獰傷疤。

“上戰場可不是好玩兒的,不是那戲文故事裏說的那麽簡單。”他想來是見多了頭腦一熱便嚷嚷著要進入軍營的孩子,他將蘇衍的戶籍推回去,“小郎君,這是會死人的。”

蘇衍千裏迢迢花了兩個多月才趕過來,自然不可能被他三言兩語就說到放棄:“我生來就是要做將軍的!不參軍才是軍營的損失!”

他的聲音又響又亮,惹得旁邊支著桌子的幾個士卒也看過來,裏面有人笑著打趣:“我說老疤啊,你就少操些心吧,一天天的看見年紀小點的孩子就想把他往軍營外頭趕,到時候招不夠人,你還能一個頂兩個用啊!”

那人打趣完那被稱為老疤的男子後,又對著蘇衍招了招手:“哎那個將軍你過來,我這給你登記。”

蘇衍在那招呼他的人身上感覺不到什麽善意,只有一種等著看好戲的輕慢和嘲諷。於是他沒理會那人,只是又將戶籍拍到老疤面前:“給我報名!”

“報名容易,想要出來可不容易。”老疤說,“小郎君,你可得想清楚啊。”

蘇衍大聲道:“我要是不想清楚,我就不會來!”

幾番波折後,蘇衍以“嚴蘇”的身份順利的進了軍營,成了最底層的一名士卒。他一開始被分到的是夥夫營,每天不是在做大鍋飯,就是在洗馬廄餵馬打掃營地衛生。

從小雖說不算被嬌養,但也算錦衣玉食的蘇衍越幹越委屈,向身邊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抱怨:“我們天天做這些雜活,什麽時候才能上戰場啊!”

“我們夥夫營上什麽戰場?”誰知他身邊的少年露出一個奇怪的神色,“你還不知道吧,這是好多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位置呢,不用擔心隨時隨地都有被燕國人砍下腦袋的危險。”

年幼的蘇衍聽完當場就炸了,氣得聲音都變尖:“夥夫營不上戰場?!”

那他這段時間的苦不是白吃了?

氣得快炸成河豚的蘇衍氣沖沖地找到了夥夫營的百夫長,又是塞銀子賄賂,又是威逼利誘,終於將他自己調到了步兵的軍隊之中。

因為是底層的新兵,所以他們的訓練並不算嚴苛,甚至比蘇衍自己在家中的訓練要更輕松些,每天這些訓練,讓他心中也不自覺有些驕狂,原來軍營裏的訓練這麽簡單,要是有戰事,伍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一級級升上去———豈不是手到擒來?

這樣驕狂到甚至有些輕慢的態度,在他第一次上戰場後,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那是蘇衍第一次認識到,原來戲文裏寫的“那人揮手之間便斬下一顆頭顱”真正的放在眼前,是那樣令人驚怖的畫面;那“血肉橫飛,死傷一片”也不僅僅是簡簡單單的八個字;戲文裏的主角常“傷痕累累,身後屍山遍野”,那屍山都是閉上眼睛,永遠也不會醒來的人……他是底層士卒裏基本功學的最好的人,卻在真正進入這個殘酷的戰場後,被嚇得幾乎舉不動刀。

他連殺雞宰鵝都沒有見過,卻在倉促間被拉進了你死我活的戰場,直面了這世間最殘酷、最無情的畫面。

別說向人揮刀,他連躲都躲不開,明明看到刀向自己來了,腳卻在原地像生了根。

“我不是把你調到夥夫營去了嗎!你怎麽又到戰場上來了!”恍惚間他聽到熟悉的聲音,接著一把破舊的刀架在了他的頭頂,是那日給他報名的老疤,他明顯是戰場上的老手,刀一轉便給對面的燕國人當胸來了一刀,血濺在他的臉上,又熱又燙。

“傻站著幹什麽?等著當別人的靶子嗎?!”老疤惡狠狠地吼了他一句,再不見報名時的平和,他將蘇衍的肩膀使勁向後一推,“謹行,看著點人!”

跟在老疤身後的少年扶住他,又有新的血跡濺在他臉上,一個剛剛偷襲的燕國人被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一擊斃命。

“我不可能一直顧得上你。”那個少年生得很好,眉目極其冷銳,“想活,就自己拿穩刀。”

蘇衍已經不記得他那天到底有沒有殺過人,他只知道這場戰事好像永遠不會結束,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到處都是死相極其恐怖的人,四面八方隨時隨地都有人給你一刀。

那個帶著他的少年早已負了傷,他自己也渾身都痛,根本不知道傷到了多少地方,到了後面,他只是機械地揮著刀,全憑著本能在帶動。

鳴金收兵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反應過來,他活下來了。身上無處不在的疼痛告訴他,他活下來了!

仿佛飄蕩在半空中的魂魄終於歸到了身體裏,他在確認自己活下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彎腰狂吐,他吐得天昏地暗,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

吐完後他直接脫力地癱在地上,來打掃戰場的士卒以為他死了,最後被他睜著眼睛嚇了一跳,沒好氣地踹了他兩腳。

蘇衍在地上躺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爬起來,脫力加上疼痛,直接讓他動彈不得。那個之前帶著他的少年從他身邊經過,蘇衍還記得老疤喊那個少年為“謹行”,他張嘴想要喊少年的名字,卻發現喉嚨已經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個少年往鳴金收兵的戰場裏面走了,天都快黑的時候他才從戰場裏回來,手裏攥著個什麽東西。他經過蘇衍躺著的位置,發現他還躺在裏面,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可能是爬不起來。

他沒做聲,伸手將蘇衍拉了起來。

蘇衍站不住,那少年便將蘇衍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撐著他往前走。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休息,蘇衍終於能發出如蚊蠅般的聲音:“你有東西……掉、戰場上了嗎……”

他看到少年沒扶著他的另一只手上攥著個血糊糊的東西,像是個布條。

那少年說:“是老疤的。”

沈默的氣氛委實太過尷尬,蘇衍絞盡腦汁地找話題:“……是老疤托你、幫、忙找的嗎……”

少年言簡意賅:“他死了。”

蘇衍身體僵了一瞬,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沈默著回了營地。營地裏有很多戰死的士卒的遺骸,平時與他們關系相好的同袍若還活著,便也盡力拖著一副殘軀來為他們整理殘缺的屍骨,力求讓他們走的體面些。

名為謹行的少年半抗著蘇衍,準確地找到了一具屍骨前,老疤生前是個什長,他帶領的人裏還有兩個人活了下來,已經給他把遺容整理好了,謹行什麽都沒說,只是將那團血乎乎的布條塞到了他的衣襟裏。

死去的士卒太多,埋一個萬人坑怕引發瘟疫,只能一把火全燒了,這與蕭國殯葬的習俗不符,但眼下也只能接受。

熊熊的火光燃起,一具具同袍的遺骸在火中焦黑,火光倒映在蘇衍眼裏,他終於深刻地明白老疤所說的“會死人”的含義。

戰場上,人命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東西。就像和他有幾面之緣,卻照拂過他幾次的老疤,就這樣死在了燕蕭之間的戰場上。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比朝露還要脆弱。

燒完遺骸後,蘇衍回到了自己住的帳篷裏,一閉眼,鋪天蓋地的血色便向他襲來,教他一時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或許他並沒有活下來,這只是他瀕死前的臆夢。

刀光劍影加身,他終於從睡夢中掙脫,發出慘烈的悲鳴。與他一同帳篷的人被他的驚叫聲吵醒,卻只是見怪不怪地翻了個身閉上了眼———這是每個第一次上戰場活下來的新兵必經的流程。

冷汗浸透了蘇衍全身,他身上依然劇痛,卻再也不敢睡了。

被他吵醒的人酣聲已經再次此起彼伏,他披衣起身,走出了帳篷外。

東嶺關晚上沒什麽雲,月亮總是高高的掛在天空上,也許是月光太亮,也許是平時讀的與月亮有關的詩太多,他忽然開始想家,特別特別想家。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墻邊,巡邏的人見他這副模樣,大約也知道了是什麽情況,稍微好心些的給他指了指路:“去那邊的山頭,黑燈瞎火的,嚎得震天響也沒人知道你是誰。”

蘇衍踉蹌著走過去,那片山頭樹很多,密密地擋住了月光,樹林裏有好多道影子,黑暗裏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輪廓,悲鳴嗚咽聲聽起來,如同誤入了書中所說的某處鬼域。

蘇衍沒有哭,只是有大顆大顆的雨落在他的衣襟上、手背上、鞋前的泥土上。

樹林擋住了月光,他想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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