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說過, 流亡政府，正式名字是歐亞聯盟臨時政府，在歐亞大陸沈入電子海那一年成立。

這個聯盟包含當時所有消失的國家, 主要成員由各國遺留在外的外交官員組成, 宗旨是為失去國家的難民爭取待遇, 並盡力保留下原有海域，探尋災難發生原因，搜索幸存者。

他們有軍隊，一些在外執行任務的小隊和開著軍艦去了海上的海軍，但沒有了國土，也沒有背後支撐的農業、工業……一切。

比如說錢。

大概是三十年代, 這個臨時政府還因錢不夠陷入內鬥，最後分裂, 一部分人駐留在北美，另一部分人去了非洲。

等到2077年, 去非洲的那群人差不多是傻瓜和笑話的代言詞了。科技的進步似乎沒有給那片古早的大陸帶去太大改變。螺旋市的混亂儼然不像模樣, 但嗑藥死掉□□火拼死掉警察槍下死掉卷入財團鬥爭下落不明，怎麽說還是比瘟疫死掉和餓死體面一些。

大概。

但那裏有這個時代依然保持著中國國籍的人, 鞠青曾隔著難以註意到的網絡延遲觀察他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 無論他做什麽最好都別牽扯到這群辛苦支撐著的人。

結果是他們先找過來了。

為什麽？莫非他真正的身份曝光給坎貝爾之外的人了？

可能是奧德麗院長做了什麽，雖然這個機會是他給她的。

但就算是這樣，只是因為身份曝光, 就足夠他們千裏迢迢開著戰艦過來嗎？

鞠青默算紅外幹擾彈在這個時代是多少錢一發, 替臨時政府那群人本就不寬裕的經濟感到雪上加霜的頭疼。

這個雙方都沒料到的援軍打亂了波浪間的步調, 最終是鞠青先反應過來。

“速戰速決！”

迸出的四個字隨灰鱗長龍一個下鉆, 沒入冰冷的海水中。

聲道倏然從狂嘯的風轉到低沈的嗡嗡水流, 體表變化的壓力敲打鞠青的耳膜。一百五十公斤在這個戰場上連一根毛都算不上，入水時的沖力直接將他這根毛掀飛。

……以後得在小梅頭頂加個方便他隨同戰鬥的固定裝置，這個念頭伴隨一連串的計算和建模占據了白發青年的腦海。同時他在水中下沈，黑夜的海水中分不清上下和東西，但他並不驚慌。

冷膩的鱗片從他掌下滑過，羽龍細長的尾巴攬過鞠青的腰，在一連串氣泡中帶著他下潛。

他們沒入數據墻中，與代碼矩陣一起流動，將那個僵持住了的戰場拋在上面。有水下無人機想靠近，卻只能通過紅外熱感應的探頭看到，某個接近人形的高溫區域離它們越來越遠。

【小梅：這裏。】

幽深的黑暗中他們似乎停了下來，鞠青一手扶著腰間纏繞他的龍尾，一手向前探。

向前不再是虛無卻能格擋的數據墻，哪怕是他有點凍僵了的左手，也能隔著潛水服磨觸摸到那個棱角。先是水草，滑溜溜的，然後可以感覺到銹蝕表面上有纏繞的電線，凹凸不平的起伏裏有尖銳的探出。

鞠青下意識敲了敲，隔著海水幾乎聽不到聲音，但那是個機械造物，他直覺確信。

於是白發青年從背包裏抓出手電筒。

不比香煙更粗的一支，按壓下頂端卻能放出刺目明亮。貓佛梅辛同時拉著他向外游了一小段距離，好讓鞠青看清這個鑲嵌在數據墻中間的東西。

確實像個艙體。

歪斜的底部甚至有一扇門打開著。

鞠青那一點微妙的期待頓時散去了，不管這個艙是救生艙還是冷凍艙，打開的艙就像打開的罐頭一樣，沒法在五十年的歲月裏保留下什麽像樣的東西。

【King·J：真可惜……】

【小梅：還好吧，我進不去，但裏面至少沒有屍體。】

有屍體也會被魚吃掉吧？

鞠青想。

艙門的寬度確實不是現在的貓佛梅辛能進入的，它那碩大龍瞳即便是對準小小艙門向內窺探都顯得費勁。鞠青便拍拍它的尾巴，讓它松開，自己去抓住艙門，先將大黑傘的傘尖探進去。

沒有遇到阻礙，白發青年就靈巧地將自己塞進去了。

手電筒冰冷的燈光照亮這個機械艙的內部，首先依然是水草，在水流中起伏不定，但沒細魚冒出來，之前的動靜已經足夠叫警惕的小生靈們跑遠。

但以一個實際存在卻看不到的線為界限，這個金屬艙嵌入數據墻內部的那一邊不見絲毫水跡，當然也沒有水草。

燈光下，越不過去的那一邊幹燥、清爽，可以想象連水汽都湧不過去，在燈光下呈現整潔的模樣。

鞠青手按在看不見但確實將艙內一分為二的數據墻上，全神貫註打量著，接著慢慢瞇起眼。

【King·J：奇怪……】

【小梅：怎麽？】

【King·J：有點眼熟……】

對於鞠青這種大腦數據化程度極高的腦機駭客來說，感到眼熟卻想不起曾在哪裏見到這種事，會出現的情況很少。

他皺起了眉，電子義眼的RGB虹膜緩慢從紅變成黃又變成藍色，然後在他瞪大眼睛時亮起。

這特效簡直如同動畫裏叮咚一聲頭頂出現燈泡。

鞠青想起來了。

【King·J：是登陸艙！】

手一個用力，他頭撞在無形的數據墻上。

依然沒有什麽觸感，像是撞到空氣，卻沒法進去。不過這次鞠青沒有在意這奇怪的違和感，他掉轉頭，飛快扯掉了艙門邊某個地方的水草。

【小梅：King？】

艙門外，金色的龍瞳擔憂向內望著，鞠青沒有關註，他只用力緊盯剛才水草掩蓋的地方。

模糊不清的英文。

Made in C■■■■

鞠青抿唇，對照記憶繼續扯下水草，

刻著中文和英文的金屬牌，■■軍工，2027年■■■■，■■省■■市……九宮格鍵盤，巴掌大的顯示屏……

鞠青手頓了頓，下意識去按鍵盤上的開啟鍵。

艱澀的手感，當然，按下也沒有任何事發生。

變成這個樣子，登陸艙不可能啟動運行了，但鞠青還是有點說不出的遺憾。

他迅速將苦澀的情緒驅逐出大腦，冷靜下來思考這個登陸艙……這個明顯屬於他的登陸艙，這個2027年八月一日將他轉化為數據，將他從現實送往電子海的登陸艙，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為何會卡在數據墻中？

【King·J：再怎麽說，它也應該在酒泉，跑到東南海……也太遠了吧？】

貓佛梅辛明白登陸艙是什麽，假設道：

【小梅：大陸傾覆的時候飄過來了？】

它這句話讓鞠青回以一陣靜默。

幾秒後貓佛梅辛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固定在基地內部的登陸艙都飄到東南海來了，人豈不是會甩得更遠，那肯定活不下來了。

它連忙轉移話題：

【小梅：會和你五十年前離開電子海後出現在這片區域有關麽？】

白發青年沒有回答，只是用拳頭錘了一下九宮格鍵盤。

海水中竄出一道電流——

鞠青身體一麻，摔倒在水草上，手電筒也掉了下去。

這東西竟然還有電？

不是？他記得這登陸艙不是內置電池的款啊？而且五十年了，總不可能和安娜提供的冷凍艙一樣用的核電池吧？

登陸艙用核電池完全沒必要啊！

電流不大，鞠青還能吐槽。

貓佛梅辛第一次發現這個巨大充滿威懾力的軀體不夠方便，在外面焦急張嘴，然後才換成藍牙通訊。

【小梅：King！數據墻突然動了！】

數據墻上的代碼矩陣本來就在流動，不動才值得驚奇。但它們流動時本來繞過了鑲嵌數據墻內的登陸艙，就如溪水繞過突出水面的巖石，此刻卻忽然蔓延到登陸艙外殼上，姿態仿佛大片藤蔓攀緣。

手電筒滾了出去，登陸艙內則燈光亮起。

給它供電的電纜通向何處？某個未知的世界嗎？

鞠青腦中冒出疑惑，看到代碼矩陣流過九宮格鍵盤，流過灰暗的顯示屏。

顯示屏立刻像電路接觸不良的燈泡一樣閃爍，閃爍，閃爍。更多代碼矩陣蔓延過來，顯示屏的閃爍也變得穩定，出現畫面。

出現畫面，出現聲音。

陳教授的面孔，陳教授的聲音。

更多熟悉人的面孔，更多熟悉人的聲音。

搖晃的鏡頭瞬間將白發青年拉到五十年前，那個時候他的家人們朋友們都好好活著。

“我希望你能聽到這段話，青帝。”

大口喘著氣，顫抖說話的中年男人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朝鏡頭瞥了一眼。

“電子海的數據層波動變得很奇怪，現實又突然開始了地震，幸好震動幅度不大。幾分鐘前人們看到天空被電子海語言構成的代碼覆蓋，那些字符像是雨絲飄落在地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基地這邊接不到你的信號。

“太危險了，組織上面已經做出決定，希望你立刻登出電子海。話是這麽說，接不到你信號，又怎麽讓你登出——”

嘈雜的討論聲，遠處有誰大喊讓大家趕快去避險。

“但我突然有一個想法，”陳教授嘴唇顫動，加快了語速，“剛才開始的電子海波動，可以得出一個公式，將公式導入登陸艙，同時強行執行你的登出指令——”

“陳教授！”一個研究人員吼道，“三組那邊的新結論，整片大陸正在沈入電子海！倒計時差不多只有一分鐘！”

“什麽？？？”

陳教授離開了鏡頭。

鏡頭前，研究人員們慌張跑來跑去，大約半分鐘後，陳教授重新出現。

“——這個結論是這樣，在我們沈入的瞬間將你登出，或許能讓你返回現實……是的，只有你。

“不要哭，我這個小組本來就是為保證你在電子海內的安全成立的，我們只是在履行我們的職責。你成年了，是個男子漢了。青帝，青帝！聽我說！如果你成功返回現實，你成功了的話！保護好你，保護好你自己！

“好好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青帝，保護好你自己，其他的事你盡努力就可以了。我們這邊幾十億人，團結起來一定能找到回現實的辦法。到時候，國家會找回你的，聽到了嗎？你要和留在現實的國人們說，我們會回來，我們會找回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陳教授是真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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