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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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諜報部門,嘴緊是第一要務,遇事講究個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但那天震撼的場面卻足以讓很多特務銘記一生:

眼睛還濕潤的少女走到大門口,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裏的飛行員,粲然一笑,平和地說:“哥,今天我從這兒走了,就算是從娘家發嫁了,至少你叫我自己選了,我很高興。”

久經沙場的飛行員神色非常痛苦,大步走上前來,死死抱了她一陣,用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是我對不起你,是方家對不起你。我攔不住你,但你有一天後悔了,隨時可以回頭。”

少女越發止不住淚,但還是堅定地走向了六哥。鄭耀先見方孟敖看他仍是一副恨恨的神色,不多寒暄,只拉著孟瑩上車。

“等等”方孟敖忽然大叫一聲,把眾人嚇個半死,眼看他小跑而來,不由自主地讓人想到了“搶親”兩個字。

宮庶腦子快,還替六哥操心了三秒鐘,對於搗亂的大舅哥應該怎麽對付?殺?不行。打?群毆好像不能太重了。

不過方孟敖沒做出任何過激行為,他只是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金懷表,浮雲遮月圖樣的,親自給孟瑩帶上,說:“媽留下的東西,就這一件了,你帶著吧。”說到最後,七尺男兒竟有淚意。

孟瑩本想說,我的那一份還在,但看著兄長,想想剛才一番言論終究讓他太受傷了,遂只好默默謝過,轉身而去。

這一番折騰,終是這樣落幕。但很多人心裏,都有些酸酸的,不只為方孟瑩顯赫的身世,而是,她竟然能從奇跡般地生還,與父兄團聚,這在亂世是何等的幸福。八年抗戰,國土淪喪三分之二,生靈塗炭,誰家又沒有失去過親人呢?戰後,又有多少人期盼著自己渺無音訊的父母、丈夫、妻子、兄弟姐妹能夠找到,哪怕只是有個音訊、有個盼頭也好,但現實終究讓他們失望了,世上只有一個鄭耀先,能從76號集中營裏救出了只剩半條命的孟瑩。

奇跡,終究不是成捆出現的。

保密局再“保密”,有些事情還是要上報的,例如,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局長在得知這個消息後,操著濃重的浙江奉化口音,對他的父親說:“這種人,估計這一輩子就做過這一件好事。有此結局也算老天開眼。”

老於權謀的父親坐在巨大的孫中山總理畫像前,沒有答話,良久才道:“經兒,你要看長遠,抗戰終究是勝利了,租界收回,我們已經是四大強國之一。你將來要走的路,會比我平順很多。”

青年人躬身答應了一聲,硬硬地憋住了內心出的吶喊:“姆媽,姆媽,若是你還在,我願意走更遠的路。為什麽黨國這麽多人,沒人能把您從轟、炸中救出來。如果他能,我願意拿一切報答他。”

……

北平方家的花園洋房一如既往的幹凈明亮,但其中氛圍之肅殺讓備受寵愛都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謝木蘭龜縮在屋裏不敢出來。更巧在今天孟韋外勤,正好程小雲回來照顧方步亭,咖啡還沒煮完呢,就聽到有人帶著十二萬分的驚喜(驚恐)來報,“大少爺回來了。”

方步亭看著眼前近十年未見的長子,高大而帶有軍人的肅殺之氣,但也帶著點世家禮儀。雖然對他這個父親不屑一顧,但入門見人都很有禮貌,甚至還對程小雲行了一個子侄禮,把委屈多年的她幾乎感動哭了,忙說:“我去請姑爹和孟韋回來。”

“不必了”方孟敖客氣而堅定地說:“我有話跟您說,您看是客廳還是辦公室。”

方步亭雖然對兒子的歸來感到內心狂喜,但對父道尊嚴的堅持還是讓他有些不悅,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肯搭話。

“我是長兄,媽不在了,孟瑩的事,我必須跟您說清楚。”孟敖一路開飛機來,壓抑之氣已經散去不少,但方步亭卻聞言大變臉色,“你找到瑩瑩了,她在哪裏,身上的傷怎麽樣了?”連程小雲都跟著緊張起來,她也知道大小姐這一去讓方家幾乎散了,她滿懷怨恨而又心臟嚴重受損,一言不合離家出走,方孟韋都好幾個星期不理老父。

“我要和您單獨談一下”方孟敖說:“這是我們作為父兄的責任,當然,你要覺得對她沒一點虧欠,我立刻就走。”

……

“砰”地一聲,方步亭辦公桌上的電話機被他氣急摔在地上,萬幸辦公室裏鵝絨地毯鋪地,總算沒讓這美式搖鈴電話身首異處。但這麽大動靜這房間隔音效果再好也不成啊,孟韋本已回家,在門外等到心焦目爛,畏於父兄尊嚴不敢硬闖,這下終於找到借口,也實在是怕老父長兄沖突起來,推門而入,只見孟敖自若地在沙發上坐著,依舊抽著雪茄。方步亭卻戰在辦公桌前,胸口劇烈起伏,神色可以說是猙獰,用顫抖的手指著方孟敖說:“逆子,逆子,孟瑩是你親妹妹,你竟然答應送她出嫁,讓她進虎狼窩。你你想過你的母親沒有。”

方步亭乃是大族宗子,接受了良好的儒家教育,出國後又學得歐美紳士做派,如此失態實乃人生首見。

孟韋聽著也大驚失色,問道:“大哥,妹妹她怎麽了?”

孟敖對這個幼弟素來是溫和地,想了一下,用最委婉地語言表示,“孟瑩當年於日占區為鄭耀先所救,鄭耀先你知道嗎?”

孟韋點點頭,就聽哥哥繼續道:“鄭耀先殺人如麻,倒是對她不錯,安排她進了救護中心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兩人就在一起了。軍統有規定,抗戰期間不能結婚,所以他們近期才舉辦婚禮。我開始不能接受她的選擇,後來她說服了我,所以她送她出嫁了。現在她已經正式結婚了。”

孟韋這時候也急了,大聲道:“大哥,你怎麽能由著她胡鬧呢?鄭耀先、鄭耀先是多麽心狠手辣的人,不行,我要去一趟重慶。”

“不許去”方孟敖厲聲喝道,接著把雪茄往水晶煙灰缸裏重重一攆,站起來道:“孟韋,咱們說清楚吧,你,我,還有他,都沒資格打擾今天孟瑩的幸福。”

“幸福?”方步亭簡直覺得滑天下之大稽,“我雖然不屑於和那幫特務為伍,但鬼子六什麽名聲誰不知道?滿手血債的人沒準哪天就橫屍街頭了,這樣的人能給你妹妹幸福。孟瑩年紀小,一時把恩情當愛情,你就應該把他綁回來。她欠的我可以還。別說保密局現在大不如前,就是戴笠活著,大不了我豁出老臉,求司徒雷登,求馬歇爾,總能叫他們罷手的。可是你,你竟然幫著她胡鬧。你氣死我了。”

方孟敖目光一閃,他最是知道老頭子,雖然不如何家伯伯清高,但也不是個沒臉皮的官僚,能有這樣的想法,自己還當真有些意外。但是,“父親之愛女,當真用心良苦。但可惜如今的她,已經不需要了,這樣說吧。她和我們同在山城三年,父親您時任中央銀行重慶分行行長,她如果有意相認,會等到被戴笠挾持之後才不得找我們脫身嗎?”

孟韋畢竟是跟著哥哥在外灘上幹過苦力,知道那時的民生是何其艱苦,加上他情感又是最為細膩,試探著問道:“孟瑩,吃了很多苦吧?”

“是的,孟韋,跟她一比。我們都算是在蜜水裏泡著。”方孟敖說完,巡視了一圈,關好門窗,對方步亭說。“關掉屋裏的錄音設備,不然這些話我會爛在肚子裏一輩子。”

方步亭債多了不愁,實在已經不指望兒子對他恭敬了,看他如此神情,也怕當真害了女兒,取出設備一一關死,看得孟韋一陣發怔,他是真沒想到老爹在自己家裏也玩這一手。

孟敖既然能開飛機,對這些洋機械自然熟悉地很,知道老父未耍花招,深嘆了口氣,說:“當年孟瑩在八一三中被炸中心肺,本來必死無疑,萬幸有一個意大利籍貫的醫生救了她,雖然當時藥品稀缺動蕩不安,好歹命是保住了。孟瑩在生死邊緣掙紮了近一年,好不容易能下地了。但不幸再次發生,她的教父——就是那名醫生被汙蔑是國際共、產黨而被處決,孟瑩被日本治安隊緝捕,幾番受刑,差點死了。結果,她後來竟然被帶到一處幹凈明亮的大院裏,和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穿和服、學日語、練習能劇。”

方步亭臉色驟變,怒喝:“你不要說了。”說罷竟然還站不穩,用手輔助了皮椅,很是狼狽。

方孟敖卻不理他,直說:“慰安婦一詞我說了都覺得可恨,可是像孟瑩這樣的大家閨秀長得又清麗可人,是汪偽政府專門為日軍將級以上軍官準備的。1941年,日本那群瘋子在上海舉辦酒會慶祝珍珠港'大捷',妹妹被打扮好去獻藝,而她當年已經十四歲了,會發生什麽我說不出口。但我記得她和我說起這一段事時,那種眼神……她說,當時內衣裏已經藏了碎玻璃,準備至少刺瞎個日本鬼子再上路。就是在這樣絕望的時候,鄭耀先恰巧來執行鋤奸任務,遇到了孟瑩,救她出了魔窟。不然,我們的女兒、妹妹,會經受什麽?”

孟韋目瞪口呆,怔怔問:“哥,你說的是,是真的。”

“不然你以為以她的身體狀態,怎麽在日戰區活過三年的?鄭耀先把她從地獄裏拉了出來,我們這些當初拋下她的人,讓她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著的人,憑什麽阻止她去喜歡人家?這只是恩情嗎?這是救贖。”

作者有話要說:

寫小蔣這一段的目的是為了說明戰爭的殘酷性,第一家族都不能避免。據說,他晚年的臥室裏還掛了一副生母毛福梅的巨幅畫像。

註,毛福梅在抗戰早期被日軍轟:炸而死,蔣經國抱著母親大哭,親書“以血還血”以示不忘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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