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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出榮國府記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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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在寬闊的江面上行進著, 賈琮站在甲板上,悠閑地觀望著兩岸的風景,清澈的江水在腳下靜靜地流淌。幾百年前的大自然,尚未被人類的活動破壞, 呈現出一種原汁原味, 讓人沈醉的美麗。置身其中, 恍惚之間, 賈琮會產生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他前世的家鄉, 也是一座在長江邊上的城市, 長江水也是這樣日日不停息地流淌而過, 東流入海。他就是喝著這長江水長大的。相隔了幾百年的時空, 人事已非,而長江依舊千年萬年地哺育著眾生,沒有絲毫的改變, 一種‘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感嘆在心中油然而生。

多年後,再一次坐著航船遠行,這一次,是回到闊別已久的京城。賈琮任地方官, 已升至知府, 每年的政績考評都是優異,官聲也好。這次被調往戶部任郎中,看似是平調,但在吏部任職的師兄卻向他透露上頭有意重用, 前程可期,是件喜事。就是祖父、祖母能回到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心裏也是很高興的, 人老了,難免懷念故土,江南雖好,但總想著能葉落歸根。

船艙裏傳來孩子們咯咯的笑聲,清脆如銀鈴,無憂無慮;妻子正在與祖母說話,聲音爽利又柔和,聽出來兩人心情都很舒朗,一派歲月靜好的場景,賈琮不禁微笑起來。他忽然想起了前世一位做考研起家的培訓師說過的一段話,他深以為然:一個好男人,要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讓父母覺得,他們生了一個好兒子;在三十五歲的時候,讓妻子覺得,自己嫁了個好丈夫;在四十五歲的時候,讓子女覺著,自己有個好父親。

賈琮覺得,到目前為止,前面兩項,他做得應該還不錯。至於後面這一項,他也在努力去做。他膝下現在有一兒一女,他與他們的關系都是很親密的,但也不乏嚴格,他既是慈父,也是嚴父,很註重對孩子的教育。

當年在賈家時,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庶子,自然不被賈母和賈赦、邢夫人待見;就是賈寶玉,不也是一面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被當做鳳凰蛋一般捧在手心,一面是賈政恨鐵不成鋼,毫無交流,只知動輒喝罵,這種家庭的氛圍也是很畸形的,因此把賈寶玉養成了溫室裏的嬌花,沒有擔當,一味沈溺在自己世界中,夢境驟然破滅,就萬難接受。所以,當賈寶玉跟隨一僧一道出走的消息傳來時,賈琮是毫不驚奇的,但連賈代儒也嘆息了一回,道若是不出家,賈寶玉日子也是不好過的!他原來是多麽俊美靈氣的孩子啊,生生地被養廢了,可惜啊!

太太謝千羽從船艙中走出來,輕輕地倚在賈琮身邊,與他一起欣賞著著江上的風光。她原出生於江南的世家大族,家中開明,女兒和兒子一般教養,自小也讀書習字,同時也學些女紅家務。這門親事是賈琮的師嫂說合的,千羽的父親慎重考慮後,又親自去見了賈琮本人,冷眼觀察了許久,才應下了婚事。賈琮原是榮國府的子弟,謝家久在江南,對金陵賈家的印象並不算好,且榮國府又敗落了。千羽的母親本來是反對這門婚事的,但父親卻很自信地道,賈琮是與賈家人截然不同的,人品。才幹都出眾,無須擔心。就在兩人初成婚之時,母親還疑慮重重,擔心女兒會遇人不淑。

但這些年,賈琮的表現讓謝千羽和謝家都歡欣不已,謝夫人因此一再稱讚丈夫有遠見,有眼光。謝千羽自嫁入賈家後,生活一直很舒心。上頭沒有婆婆,賈代儒夫妻也不插手家事,只管安享晚年,含飴弄孫,賈琮在觀察了一段時間謝千羽的行事後,就讓她完全掌握了管家的權力,在這之前,他特地給她講了王熙鳳做的事情和下場,不露痕跡地做了提醒。謝千羽本就不是那等貪婪心狠的女子,聽了賈琮的話,則更加警醒小心,絕不給家人樹敵招禍。

最讓謝千羽滿意的,是賈琮堅持不納妾。當時賈琮的官職已經不小,執掌一方權柄,想巴結他的商人、官吏們早就打上了他的士意,盤算著怎麽樣能和他拉上關系。賈琮為人機變,但又甚堅持原則,常例的‘冰敬’、‘炭敬’,他也會和光同塵,和旁人一樣收下,但過了界的,則絕不貪心,堅決拒絕。有人給他送各色美女,揚州瘦馬,他也都退了回去,發話道他只一夫一妻,好生過日子,這讓謝千羽驚喜不已。

她自己的娘家也算是書香門第。規矩嚴格的了,但她父親也是有妾室的,只妻妾、嫡庶之間區別分明罷了。那時,謝千羽心中還隱隱不安,生怕會因此被賈代儒夫婦和旁人指責為嫉妒,不賢惠,這可是要七出的大過錯。

但賈琮卻道不用擔憂,這是他自願為之的。自己自小就受過庶出的苦痛,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承受。嫡庶有別,這是這個世界的規矩,世人都覺得是天經地義。若是讓嫡庶待遇平等,不但會引來世人的非議指責,對於嫡子正妻,其實也是不公平的。但是,庶子又做錯了什麽呢,要生來就自甘卑賤?因此,官宦人家,嫡庶、妻妾之間的明爭暗鬥,層出不窮。其實,那根子還是在丈夫身上,不納妾,不生下庶子,才是齊家和睦的根本之道。

賈琮不但嘴上是這樣說,也是身體力行的,成為官場上十分少有的,沒有妾室的官員。不好色,本就是值得讚許的品行,他又態度堅定,知道他身世的人,慢慢地也不再往上湊了。

謝千羽對之又是心疼,又感慶幸。不知道賈琮是在賈家受了多少委屈,才會生出這等與眾不同的想法?但也因如此,謝千羽和孩子們才能獨享丈夫、父親的全部感情和關愛。謝千羽偷偷地在寺廟裏給賈母等人燒了一炷香,表達心中衷心的感激。

“千羽,我們要在姑蘇停留幾日,見一見周同知夫妻。那位薛氏太太,你是只聞其名,卻沒見過其人吧。”

謝千羽笑道:“那薛太太,可是個很會做人的。每年,都不忘了給咱們家送一份適宜的節禮,也不算很逾越惹眼,多是新奇實用之物,只說是感念你對薛家的照應,但也並不提什麽要求,行事十分有分寸。”

“她一貫是如此的,當年我還在榮國府的時候,她就是處處都妥帖的。就像賈環,連他的親姐姐探春都看不起他,她是二太太的親戚,都能客客氣氣地相待。只是,想交心就很難了。”賈琮感嘆道。

身體裏駐著現代人的靈魂,他其實覺得薛寶釵這樣的也好,哪怕只是有心為之,至少讓人感受到尊重和舒服,他並不需要那麽多交心的人,也不奢望所有人都必須要對他要掏心掏肺。薛寶釵對他的周全,固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在,但這種表現出來的知道感恩的態度,比起賈家人的理所當然來,要強了太多了。

“相公,就這樣也是難得的了。那薛太太是個聰明人啊。”謝千羽笑著道

賈琮默然了片刻,一笑道:“是啊,所以,她才能拋開過去,笑著活下去。”

“薛姐姐,你說,寶玉到了姑蘇?”賈琮吃驚地問道。

薛寶釵和丈夫一起盛情款待了賈琮一家,借著托賈琮帶些東西上京送給舅母的理由,請了賈琮夫私下說話。謝千羽已從賈琮口中得知當年寶黛釵之間的恩怨情仇,此刻聞言也有些驚訝。

“不錯,是鶯兒從金陵回來時看到他的,我派人去打聽了。他如今是游方僧人,眼下在一所小廟裏暫時落腳。我不便和他來往,和你說一聲,看如何處置。”薛寶釵遲疑了一下:“若是你不想理會,我派人給他那廟裏布施些銀兩,安頓了他就是,你回到京城,把寶玉的下落告訴我姨夫,由他處置吧。”

想了一想,薛寶釵又搖頭道:“姨母去世了,姨夫對寶玉舍棄家人早就心灰意冷,自己又體弱生病的,只怕也不會千裏迢迢地南下,唉!”

她的聲音中透出悵惘:“那一年我的生辰宴上,安排了戲班子唱戲。有一支《寄生草》,我還細細地念給他聽了。想不到,竟是一語成讖!”

“我還是去看一看吧!”賈琮嘆道。

賈琮是在一間山環水旋、茂林深竹深處的荒涼寺廟裏找到賈寶玉的。一別經年,賈寶玉亦非昔日那珠玉光華的翩翩貴公子,一身黑色緇衣,已經落發剃度,周身透著寥落和孤寂,也帶著一絲超脫。

眼前賈寶玉的形象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一時間,賈琮感觸萬千,耳邊似乎響起那蒼涼的曲子: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只能一聲嘆息!

“寶二哥,好久未見。”賈琮楞了片刻,才開口問候。

“貧僧忘塵,施士有禮了!”賈寶玉雙手合十行禮,語氣平靜無波,面色不變。

“寶二哥,二太太幾年前已去世,二老爺煢煢孑立。若是探知了你的消息,他必會高興的!”賈琮試探著問道:“正巧我也要回京城,你不如和我一同回去吧!”

“施士,我塵緣已了”賈寶玉不為所動:“這世上容不下我,我也覺世界悲涼荒謬,既然世與我兩相遺,何必再入紅塵,徒惹厭憎煩惱?”

賈琮默然許久:“寶二哥,你到姑蘇,是來拜祭林姐姐的嗎?”

賈寶玉肅然道:“施士,多謝你當年的仁善之舉,讓她終能回到故土。貧僧拜謝了。賈家包括我,吸幹了她的血,卻連讓她葉落歸根,都沒能做到。”

“貧僧只想留在姑蘇,日日為她念經祈禱,希望她的魂魄能在故土安息!”賈寶玉垂目,神色端凝,態度卻是堅定。

當年你怯弱無能,才讓她含恨而逝,現在人死了,你再後悔悲痛,又有何用?這不叫深情,而是逃避!賈琮本想再勸一勸,但當日的賈寶玉沒被勸服,今日的忘塵也沒有回頭,那就罷了。

賈琮無奈地搖搖頭,決定和周季宣商量一下,自己出筆銀子,把這寺廟修繕一下,按月讓人來添些香火錢,在周圍置辦幾畝地,讓賈寶玉能自給自足。不是賈琮聖母心發作,而是這些年來,賈琮生活得充實而幸福。幸福的人,是不介意對別人慈悲一些的。既然相識一場,也是緣分!

忽然,賈琮心念一動,此處似乎是離林黛玉歸葬處不遠,想起《紅樓夢》書中一處隱藏的細節,由賈雨村在野外竹林的荒寺中逢一老僧,引出了全書的故事,草蛇灰線伏脈千裏!

賈琮心中一顫,喉頭幹澀,冥冥中,這仿佛是宿命的安排。

他深吸了口氣:“寶二哥,你願意把這一切都寫下來,讓世人知道這段故事,流傳後世嗎?”

“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 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賈寶玉口中喃喃重覆了幾遍,目中不禁閃過悲痛之色。

“那就叫做《紅樓夢》吧,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凈!”賈寶玉望著遠處,喃喃地道。遠方天空下的那片山林中,林妹妹正安靜地長眠於此,周圍芳草萋萋,冷月溶溶。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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