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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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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齡第一次如此快地禦劍, 快到蕭峋都來不及問謝齡要來對劍的控制權、換他來掌控。眨眼回到山腰客舍,謝齡甩袖打開主屋門扉,帶蕭峋一並入內。

屋中未上燈, 但有人,一襲玄衣立於昏暗中,靜謐等候著、註視著來者。

“師兄。”謝齡停步輕喚。

古松彈指點燃燈火。暈黃光芒照亮他面容,他眉心蹙起一道細微峰鉤,眼底流露出擔憂。他對謝齡道:“坐定調息。”

“嗯。”謝齡坐去主榻上。

蕭峋跟在謝齡身後,古松瞥他一眼,眼神輕且慢。謝齡註意到,並讀出那目光裏的含義, 搶先開口:“他留下。”

謝齡這話裏的信息足夠多, 古松神情立時變得覆雜。他註視蕭峋片刻,衣袖一振, 道聲音冷沈“你要清楚,他不是第一次因你而這樣了。”

“師兄說這些做什麽。”謝齡眼神閃了一下,低聲說。

古松頭也不回,丟了兩個字給他:“調息。”

謝齡無聲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運轉心法, 開始壓制即將到來的反噬。

縱使煉體境界突破了一層, 謝齡能無後顧之憂調動的靈力也只有少許, 像方才那樣的招式,身體依然無法負擔。

三人之中的蕭峋腦子轉得極快,一下便想明白古松指的是什麽, 又了解了些什麽。他對古松知曉自己的情況不意外, 但對後者, 先是一驚,爾後不住內疚。他抿了下唇:“黑暗道那次……”

“當然。”古松道,說完將身一轉,步出這間屋室。

門扉開了又合,燭火輕微閃爍,蕭峋站在燈光下,慢慢擡眼,又慢慢垂低。他早該想到的,那時謝齡為了將他從黑暗道帶出去,動用的靈力可不比今夜這次少。

這是第二次了。蕭峋手指微微顫動,神色難言。

謝齡閉著眼,看不見蕭峋這副表情,而蕭峋慶幸謝齡看不見。他在原地靜靜站了一會兒,把主榻中央的小桌挪走,坐到謝齡身旁。

“師父。”蕭峋低聲喊道,又在心裏喚了一聲:謝齡。

坐在謝齡近旁豎耳細聽,能聽見他均勻綿長的呼吸聲。蕭峋聆聽樂音般聆聽謝齡的呼吸,心情逐漸平和。

燭火偶爾閃爍,窗下蟲鳴漸輕。蕭峋換了一個更舒適的坐姿,右手食指和中指點在榻上,小人兒走路似的走到謝齡身旁,夾住他的一片衣角。

蕭峋把玩起這片衣角。

他知道謝齡對他的容忍程度,或者說縱容他到什麽地步,這點小事,大抵是不會在意的。

這一玩便是近半個時辰,他估摸著謝齡快結束調息,仔細珍重地將這一片衣料給理平整,然後在小桌上擺出茶具茶爐,泡了一壺清茶。

小一刻鐘後,謝齡睜開眼睛,吐出一口濁氣。他朝下瞥了眼,眸光往上移時,蕭峋這家夥正遞來一碗茶。

“師父,請用茶。”蕭峋笑得乖巧。

謝齡眉梢半挑,看了一眼他手裏的茶,沒接,問道:“多大了”

“快十八了。”蕭峋答道,耷拉下眉眼,向著謝齡稍稍傾身,腦袋抵上謝齡肩膀。

謝齡本想接著損兩句,忽的瞧見蕭峋手腕上有一道咬傷,傷口已經半結痂,可見的沒上藥沒處理。

“你的手……”謝齡向蕭峋伸手,卻說這時,蕭峋將茶碗往身後小桌上一放,猛一下從他身前退開。

“蕭……”

“咳!”

蕭峋咳出一口血。血珠滴落在地,他眼疾手快捏了個訣丟過去,阻止裏面的魔氣溢散。

這次是“舊傷”所致——孤晴是死了,但他留下的勁氣還在蕭峋體內,眼下蕭峋虛弱了,便開始作祟。

謝齡不會診脈,便用神識探蕭峋的情況,神情變得凝重。

蕭峋擺手示意謝齡勿擔心,調節著呼吸,稍有緩和後擡頭,竟是笑了一聲:“難師難徒。”

謝齡沒好氣瞪他一眼,拿起這人方才打算給他的茶,走去遞到他面前。蕭峋一口喝完,神色舒緩幾分,捏著茶碗,腦袋重新抵上謝齡肩膀。

謝齡順勢揉了揉他頭發,聽見這人語氣帶著些許遺憾:“我在街上嘗到了還不錯的米酒,本想帶一些回來,讓你也嘗嘗的。”

“然後就遇到了魔物”謝齡接話。

“嗯。”

“卻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謝齡擰起眉頭,“不是每三個月才會反噬一次”

蕭峋解釋:“魔物太多了,它們能互相影響,便也影響到了我體內的。”

類似動物釋放信息素影響同類謝齡對這個世界上的魔物的認識又多了一層,稍加思索,問:“這種情況,以前可曾出現過”

“以前沒有一次遇見過這般多的魔物。”蕭峋道。

謝齡斂低眸光。

在鶴峰的時候他看了不少史書,書上說數百年前有過一次規模巨大的伐魔之戰——魔族舉族來犯,傷人殺人食人,儒釋道三門聯手,付出極慘重的代價將之驅趕出境。

那之後,人族修行者封了兩界間主要道路,讓魔族無以再大規模侵犯,又在各地設立傳訊求援的鐘和鼓,若有魔物鉆過縫隙來到人界,百姓們可迅速求援於附近宗門。

依常理而言,鏡川“山上”有眾多修行者,就算這裏靈氣充足,魔物也不敢成群結隊來此才對。就像人間道宗門附近諸鎮,便無魔物敢犯。

“那麽問題來了。”謝齡聲音極輕。

“鏡川為何會突然出現這麽多魔物”蕭峋接著謝齡的話說下去,“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出現在東華宴剛結束的時候。”

話罷微頓,又道:“這裏頭肯定有東西,但是是鏡川該頭疼的事,師父就別費心想了。”

謝齡心道他壓根沒打算費心。

蕭峋這顆頭頗重,謝齡試圖擺脫,轉了個身。這之後蕭峋也跟著轉身,但腦袋沒從謝齡肩頭挪開。謝齡往前,這家夥便就著這般姿勢往前。

謝齡無言,走了兩步停下,問他:“你黏住了”

“對。”蕭峋答得理直氣壯。

“回榻上坐好。”謝齡面無表情驅趕。

“哦。”蕭峋蹭了蹭謝齡,不大情願地將腦袋從他肩膀撕下來,坐回方才的位置上。

謝齡一邊拿出外傷藥,一邊走到這人面前,丟出一個字:“手。”

蕭峋聽話地把手遞過去。謝齡手指托住這崽子的手背,仔細看過傷口,尋思片刻,僅丟了道凈化術法上去,沒有用藥。

“明日啟程回宗門,今夜別亂跑了,好好休息。”謝齡叮囑他。

“我何時在夜裏亂跑過。”蕭峋輕聲嘀咕,心想亂跑的人向來是你。

他話音剛落,神情又一次變得難看。

有一截蠟燭燒盡了,使得這處恰恰背光。蕭峋面容隱在陰影裏,看不出臉色是否蒼白,眼底的痛苦卻是更清晰深刻地凸顯出來。

那勁氣再度作亂,而他體內的魔氣不甘示弱,竟與之相鬥起來。蕭峋說不清當下的感覺是疼痛鉆心還是筋骨碎裂,喘息驟然粗重,豆大的汗珠一滴接著一滴從額頭滾下。

謝齡在那些魔物身上見過的黑氣出現在蕭峋周身,他心道一聲不妙,擡手欲掐訣。蕭峋速度比他快,十指轉瞬結印,點上自己眉心。

魔氣的溢散被控制住。蕭峋用屏息來克制喘息,將謝齡的手握住、按下去,說道:“師父不能動用靈力了。”

謝齡聽見這話心情覆雜。

蕭峋不多說,盤膝坐定,運轉功法,試圖將體內打架的兩道氣息分開。

謝齡站在蕭峋面前註視一陣,轉去這人身側坐下,就如先前他調息時蕭峋守在他旁側一般。

時間一點一滴流走,半刻、一刻、一刻半過去,蕭峋的呼吸依然粗重,未得到平覆。

謝齡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喝完後又倒一碗,心情難平靜。蕭峋的境界還是太低了,他擔心光靠他自己,無法將體內的氣息調節至平衡。

是否請古松來幫忙看古松的態度,他對蕭峋似乎不大喜歡,而蕭峋似乎也不大喜歡古松。

這兩個人還真是巧。謝齡又是一陣無言,搖了搖頭,決定再觀望一陣,若蕭峋仍是無法自醫,便將他拎到古松面前去。

結果如謝齡所料。

又是一刻鐘過去,蕭峋睜開眼睛。他依然沒辦法把身體內相纏相鬥的魔氣和勁氣分開,幹脆利落地停止嘗試,起手捏訣,改用另一種做法。

謝齡眼皮一跳,直覺有什麽不對,但摸不準是否阻止,也來不及阻止。

幽藍光芒於虛空中一閃,蕭峋將這道訣落到自己身上。蕭峋呼吸驟然恢覆至如常,難忍的疼痛亦消失散盡——他對自己下了一道封印術,封住周身重要關竅,無論是伴生的魔氣、孤晴留下的勁氣還是修煉得來的靈氣,都無法再流轉。

現在的蕭峋,除了體質更強健些,其餘之處與常人無異了。

“治標不治本。”謝齡蹙眉說道。

蕭峋沒應聲,視線落下去,盯住謝齡袖袍一角。他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覺得自己現在就跟個破爛似的,哪兒哪兒都是窟窿眼兒。

這樣一個廢物,謝齡還會要他嗎就算謝齡會要,他也不敢待在謝齡身邊了。

可不敢是一回事,不願,又是另一回事。他若不在謝齡身邊,謝齡嫌日子太無趣,又收別的徒弟怎麽辦蕭峋抿起唇,神色變得猶豫。

而猶豫幾番,終究是不敢占了上風。蕭峋看了好幾眼謝齡,摘掉掛在胸前的鹿角,想交到謝齡手裏。

“你打算離開這裏。”謝齡一眼看穿蕭峋的想法,“去哪”

“封印是暫時的,我若在這裏待下去,不說外面的人,宗門的人也會起疑找來。”蕭峋向外投去一瞥,說道。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謝齡蹙起的眉就不曾舒展過,聲音加重幾分,“你要去哪”

“我……”蕭峋答不出,他還沒想好。

謝齡把鹿角丟回蕭峋手裏,從榻上起身,自芥子空間裏取出一道符,不打招呼便貼上蕭峋額頭。

這是一道隱匿氣息的高階符,無論是魔氣還是別的氣息,都能得到極好的隱藏——出自雪聲君的庫存。

蕭峋的模樣變得滑稽,紅衣本就散亂,腦袋上再多一道黃符,活似被封住的妖怪。

“明日再走,免得被有心人察覺出端倪。”謝齡瞪著他說道,“不回宗門,先去別的地方轉轉。”

“你……”蕭峋眨了下眼,又眨了第二下眼,他怎會聽不明白謝齡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要確認:“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走嗎”

“你說呢”謝齡反問。

蕭峋神情一喜,緊接著轉為不讚同:“你可能被我連累,不,你會被我連累的。”

謝齡:“已經連累了。”

從謝齡知曉蕭峋體內藏著魔氣、卻不將他交出去的那一刻起,和蕭峋就撇不清了。

蕭峋肩膀垮下去。他的內心竊喜和擔憂交替,甜絲絲的,又夾著幾分苦。謝齡謝齡謝齡,他滿腦子都是這個名字。

“你有一晚上來考慮。”謝齡道。

“若我還是不答應呢”蕭峋擡起頭,把腦子裏的謝齡趕出去,看向面前這個真實的他,說話時將臉上黃符吹起些許,語速慢吞吞。

“你有選擇”謝齡扯唇冷冷一笑,“進屋睡覺。”

說完提步走向裏屋。

先前那句治標不治本,說的是蕭峋的做法,也點醒了謝齡自己。

把蕭峋提溜到古松那,讓古松幫忙鎮壓魔氣,不也是治標不治本且不說蕭峋每三月要經受一次魔氣反噬。

蕭峋將自個兒封印了也好,省得這人耍花招提前逃。

他在人間道的藏書中找不到解決蕭峋體質的辦法,不如到外面看看。他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蕭峋凝視著謝齡的背影,走下羅漢榻,甩著衣袖,吹著臉上的符紙,去追他腳步:“哎,師父,你這符貼得太明顯了。”

他以為謝齡至少會丟個“哦”,卻見謝齡什麽都不說,只是頓住了步伐。

“師父”蕭峋疑惑。

謝齡偏頭看向門口。

俄頃,門扉被人敲響:“弟子謝風掠,求見雪聲君。”

蕭峋眼皮子一掀。謝齡將他的反應收進眼中,目光落回門外那道身影,口吻平淡:“何事”

謝風掠在檐下向謝齡執禮,回答說道:“弟子擔心蕭師兄傷勢,想探望一二。”

謝風掠神色凝肅。他的直覺告訴他今夜的事有不對勁之處。鏡川出現了成群的魔物,雪聲君謝齡一劍除盡。這之中有謝風掠不明白的地方:謝齡怎會去山下而據他所知,蕭峋這一日,都不曾待在客舍內。

魔物。蕭峋和那些東西撇不清幹系。

屋室中,聽見這話的蕭峋又一次將臉上的符紙吹起來,待它落下,輕垂衣袖,勾起唇角對謝齡說:“讓風掠師弟進來吧。”

謝齡挑了一下眉,給了這人一個“你說的”的眼神,屈指一彈,將門扉打開。

謝風掠快步入內,見得蕭峋模樣,心中又添幾多猜想。但面上依然保持了禮節,向二人道:“雪聲君,蕭師兄。”

“風掠師弟這般關心我,我真是感動。”蕭峋也不收拾收拾自己,就這般頂著謝齡拍在他頭上的符走向謝風掠,途經主榻時,還倒了一碗茶給他遞去:“師弟喝茶。”

謝齡將這兩人各看一眼,就著打開了的大門,擡步走出去。

蕭峋的狀態這會兒已無異常,至多是探不得靈力,相比起來略顯虛弱,謝風掠發現不了什麽。

這兩人間有矛盾,謝齡有所察覺,但無論是什麽矛盾,都自行解決去,他才不願摻和。他準備去向古松“報備”一番行程。

謝齡走遠了。

謝風掠神識探得這點,揮袖關門,手中茶碗飛擲回榻間小桌上。他手極穩,碗中茶水未灑分毫,眸光冷冷盯緊蕭峋,開門見山:“在秘境裏找不到機會問,蕭峋,你死皮賴臉留在我師父身邊,到底想做什麽。”

蕭峋施施然坐去主榻,將衣袖理了理,才說:“糾正一下,他現在是我師父。”

他給自己那茶碗倒滿,飲了一口,眼中笑意盈盈,繼續道:“你問我想做什麽。我當然是,想要把謝齡拐到手啊。”

“你!”謝風掠瞪眼大怒。

蕭峋眨眼:“我”

“放肆!汙言穢語!恬不知恥!”謝風掠胸膛起伏,氣得無以覆加。

咻——

滿室燭光明滅一剎,謝風掠長劍出鞘,鋒刃冷寒。

說是說不過這人的,他劍尖直指蕭峋。而蕭峋唇角依然掛著弧度。這人額前貼黃符、眼眸漆黑帶笑,又背光而坐,隱在昏暗裏,周身的虛影讓他神情看起來幾多詭譎。

“來,朝這兒刺。”蕭峋擱下茶碗,擡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口吻隨意。

謝風掠以眼作刀,狠狠剜過蕭峋的臉。

他維持著出劍姿勢沒動。

一息、兩息、三息……待到第五次呼吸,蕭峋露出了然神情:“哦,你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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