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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別有天(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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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烈得發白, 隔著淡鵝黃的窗紗,那烈又變得溫情些許, 好像外頭從來沒有過刺眼的太陽, 一切景象猶如春色溫柔。可身上都是黏黏糊糊的,汗水和羊水弄得滿床狼藉,也許還混著淚水。

蕓娘仰倒在這片廢墟似的景象裏, 自己也像是一片敗瓦,哪裏都是殘缺的。

唯有一處多餘高高地隆在腹中,鼓得要將她的皮肉撕破似的。她朝下望過去, 覺得那是個殘垣斷壁的土堆,無數的碎瓦與細沙松滾下來, 漸漸將她活埋。

不相幹的人都被趕到外頭去了,腹痛也消減了些, 吃了藥恢覆了些精力, 她得以心無旁礙地看著霖橋。眼皮上的汗水淌進眼裏,刺痛得她流下淚來, 目光就變得愈發模糊了。

眼前的霖橋看不清, 反倒從前的霖橋慢慢由她腦海裏浮出身影。那時他還不這樣瘦, 面龐也不是這樣憔悴,曾稱得是位慘綠少年。是在她無心理睬的光陰裏,他一點一點變成了如今憔悴蕭條的面孔。與其說是歲月殘酷,不如說是她殘酷。

她這樣想著,就笑了下, “你的好,我恐怕這輩子是報答不完了。”

此話猶如錐心, 霖橋一下濕了眼眶, 又怕在這會哭了不吉利, 便將眼睜了睜。不想香爐裏的煙飄到他眼裏,更是熏得人眼睛生疼。

他笑著說:“這會不要說這些,大夫說要存體力,還是少說話的好。”

蕓娘歪在枕上無所謂地看了眼肚皮,“這孩子生不生得下來都不要緊,隨他去,不必白費心。”她頓了頓,“其實也不該是你來費心。”

這話等同於是直白地承認了孩子不是霖橋的,在此前,他們從沒說過這話。霖橋本來也怕說,心裏明白和宣之於口是兩碼事,明明白白講出來,就是彼此一點顏面也難存。就和他心裏一直存在的感情是一樣,說出來是多此一舉,空餘恨。

但眼下聽她說出來,他又覺得其實尊嚴沒那麽脆弱,很經得住摧磨,如同他一身的年輕韶華,是經得住蹉跎的,不論如何金玉變敗絮,總還有條命在。

他握起她的手,那手是冰涼的,他猶豫了下,抵在唇邊,用呼吸給她暖著,“你是不是想見緇大哥?”這樣一說,他的淚就滾出來一行,墜去蕓娘的手背上。

蕓娘在枕上搖一搖頭,滿目哀愴地笑著。霖橋認為她還是想見緇宣,只是從不敢提起,怕受外人的責罰,也怕連牽到緇宣,更要緊的,是怕受到她自己的嘲諷。

她連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他卻不會看不起她。他撫開她臉上的頭發,把那只手悉心塞進被子裏,“我去找他來,你放心,總不會讓人察覺就是了。你等著,我替你去找他。”

蕓娘要去抓他卻抓不住,眼看著他的背影佝僂著走出去。月貞在外間坐著,看見他出來,立時起身去迎,“怎麽樣了?有沒有要生的樣子?吃過藥好些了沒呢?”

霖橋望她一眼,把鼻子裏的酸楚重重抽了下,“大嫂,你進去陪陪她,我一會就來。”那酸楚又往心裏倒流下去了。

他擦身出去,月貞追到門上跺著腳喊:“這個節骨眼上,你還往哪裏去?!”

喊他他也不應,一徑離了院門。月貞只好折返回去,招呼著穩婆與媽媽往臥房去陪著。

霖橋這一去,先到隔壁角門上問了聲,聽見說緇宣不在家,在外頭忙。他便騎著快馬一家家鋪子找過去,總算在小林巷的典當鋪子裏尋到緇宣。

緇宣是特意避到家外頭來的,一是為蕓娘難產,他忍不住滿心焦慮,怕在家給人看出什麽端倪;二是為前些日子霜太太叫他寫信給他父親,知道了疾要還俗歸家的事,心裏有些擔憂,只怕了疾回家來就要分擔他生意上的事。

他在鋪子裏也是焦心難定,兩頭發愁。他坐在後堂的椅上,獨對著小小一片天井,四片屋檐間斜傾下來一片光,光裏闐滿塵埃,他就望著那些塵埃出神,心裏也暗暗鄙夷著自己。

可有什麽辦法呢?他實在是沒辦法啊,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太不牢固了,隨時能被人收走,他膽戰心驚,不敢出一點差錯。

沒想過霖橋會來,看見霖橋進來時,他驚了半晌,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霖橋倒比他坦然許多,也沒有餘空與他兜轉,連坐也不坐便單刀直入地道:“蕓娘難產,她想見你。”

緇宣剎那慌了神,扶住玫瑰椅的兩端將身子往上撐了撐,勉強笑了下,“弟妹難產?那,那請大夫了麽?要不要緊?”

霖橋背著光,臉色有些陰沈,看他的眼神卻極為認真。那目光像是刀尖比在緇宣脖子上,他不由得在椅上縮一縮。然而他身量太高,椅子根本護不住他,他只能敗露在岑寂的空氣裏訕笑。

“她想見你一面,也許就是最後一面,你去不去?”霖橋死死仍凝住他,冰冷的神色顯得那張臉更蒼白了。

緇宣也還是訕笑,“我去做什麽?弟妹生產,哪有兄弟在跟前的?”話音才落,衣襟就被霖橋揪住,給他拽了起來。緇宣本能地撳住他的手,往後掙著,“你要做什麽?哪有做弟弟的來拽兄長的衣襟!”

“你得去瞧瞧她,你不能在這裏躲著。你得去見她……”霖橋一面呢喃著,一面將他往外拽。

“你瘋了?”緇宣也急起來,兩手掰下他的手,把衣襟彈了幾下,咬著腮角,“蕓娘是你的奶奶!你要我做兄長的去看她,你是不是真有些腦子不清醒?!”

霖橋楞了楞,緇宣扣緊了眉繼而道:“二弟,我要是去,你的臉面也保不住!你在外頭買賣上那麽會算計,怎麽在這樁事情上就迷了腦子?就是你不要臉,姨媽也還要臉,李家還要臉!”

猝不及防地,霖橋的拳頭就照著他的臉揮了過來,“她恐怕活不成了!她可能要死了!”他咬著牙,有些難以置信,“大哥,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吶?”

她就要死了?那他就更不能去了……

緇宣捂住臉,踉踉蹌蹌退回椅上坐著。他一開始就已經躲開,這會又冒出頭,既沒什麽虛無的意義,也沒什麽實在的益處,真是沒意思。難道就為去看著她死,聽她笑著說不怪他的話?那場面豈止是會令他難堪,簡直是剖肚剜心的痛楚。

一定是不能去的,一定!他把扶手攥得死緊,唯恐霖橋又來拽他。

也將敢未敢地,斜著眼看他一下,觸到霖橋憤得發青的臉,目光又立時避回來,尷尬地笑了下,“你還肯叫我一聲大哥,那真是好。咱們雖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也是血親骨肉。我前頭已經是對不住你了,這會不能再對不起你。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霖橋在那裏望了他一陣,知道是拉不動他了。他的心鐵定在那裏,沒有一點松動的痕跡。霖橋此刻是沒有自己的情緒的,滿心滿眼,都是代蕓娘絕望與灰心。

他冷笑了下,便轉身走了,也代蕓娘留下一行眼淚。

而緇宣連目送他也不敢,直到聽見腳步聲遠去,才敢正過身癱坐在椅上,渾軟無力地笑著哭著。哭蕓娘的際遇,笑自己的懦弱。

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恨透了!可有什麽辦法呢?他也是沒辦法呀。這樣思想,笑與淚更是糊了一臉。天井裏的陽光漸漸冷褪了,他坐在那片晦暗裏,狼狽不堪。

傍晚時分,蕓娘還沒有要生,又吃了兩副藥,痛只是隱隱作痛,那孩子像是在她肚子裏絞,把五臟六腑都攥著,與她僵持對峙似的。

她苦澀地對月貞玩笑,“這孩子大概真是來索命的。”

月貞握著帕子在床前替她搽臉上的汗,一壁安她的心,“胡說,你別聽外頭那些爛了嘴的亂說,他們什麽難聽話說不出來?我雖沒生過孩子,可常聽人說孩子都是來報恩的,哪有來索娘的命的?”

蕓娘還是苦笑,“你忘了,我從前一門心思要弄掉他,他偏不肯死。他一定是恨我,如今可是該他報仇的時候了。”

說得月貞瞥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皮,心裏也有些毛毛的,可此刻只能寬慰她,“你越說越沒個好了。放心,大夫穩婆都不敢走,都在外頭候著。已往你娘家傳話去了,回來的小廝說,你母親嫂嫂在家設了香案向天禱告呢,求你們母子平安。”

蕓娘此刻倒不在意這些,倏然開朗似的,把以往計較的都放過,心裏一片平靜。肚子裏的痛因為漫長的持續,習慣了,倒不覺得那麽痛了。

她知道活不長,人對別的事情都沒把握,對自己的生死是最有預料的。她有許多臨別的話想說,又沒有力氣,只是虛軟地望著月貞,寄希望於某種默契。

說起來,月貞如今也是歷經了幾番生死的人,對死別之事越來越平靜,然而心裏還是有一片空蕩蕩的悵惘。她握緊了蕓娘的手,扭頭朝窗紗上的日落望去,有些失神,眼裏卻不由自主地淌著淚。

廊下來瞧來打聽的人越來越多,嗡嗡嘁嘁說話的聲音,使她想起桂姨娘死時盤旋在屋裏的那群蒼蠅,那種動靜比一切無聲都顯得寂靜。

楞神的功夫,媽媽進來稟說巧大奶奶來了。月貞回過神,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麽回事,只怕巧蘭在這當口言語不慎刺激了蕓娘,便應聲出去攔巧蘭。

巧蘭倒很識趣,只輕輕撩開簾子瞧了幾眼,就同月貞退到廊下說話。

月貞說了些蕓娘的情況後,巧蘭便將兩手搭在腹上一嘆,“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難吶!我本來一早就該來的,就怕過來反倒添亂,因此沒敢來。聽見到這會還沒生,我也急呀,我們太太也急,打發我過來瞧瞧是個什麽情形。”

月貞也不知她們是真急還是假急,反正都算一片關心。她領著巧蘭在吳王靠上坐下,悲愴地搖了搖頭。

巧蘭有縷嘆息梗在喉間,沈默一陣後,徐徐嘆出來,“我找我們大爺來著,偏他不在家。”

月貞驚愕地睇她一眼,她撇著嘴笑了笑,無言間,什麽秘密都不是秘密。

她心裏是恨蕓娘,此刻也恨,但那恨跟生死大事比起來,仿佛又不那麽痛恨。

她自己也理不清這蕪亂的感情,索性就不理,把扇子揚了揚,追月貞,“你和她要好,你進去陪著吧,我就不進去了,省得她只當我是來瞧她笑話的,更要氣個半死。”

月貞待要起身,又看見霖橋打院門外走進來,她也就不進去了,伴著巧蘭坐了會。

日薄雲山,看熱鬧的人都漸漸散去吃晚飯,暮色裏只剩下一場寥落與荒涼。

霖橋把屋裏的媽媽穩婆趕出去,坐在床前來,略帶抱歉地向蕓娘笑了笑,“我沒有找到緇大哥,他不在家。我在外頭鋪子裏找也沒找著,估摸著是約了人在哪裏談事情。”

他不忍告訴蕓娘是緇宣不肯來,情願她認為是他不中用,尋個人也尋不到。蕓娘眼裏早是一片荒冷,一時也察覺不出這片荒冷裏有沒有見不到緇宣的緣故。

她笑著抱怨了他一句,“早叫你不要去的,可不是白跑了一趟?”

霖橋不知該怎樣搭話,只是笑了笑,給她把薄衾牽來身上罩住,“太陽落下去,身上濕乎乎的吹著風就不好了。”

今日眼淚流得太多,此刻蕓娘已哭不出來了,只覺得鼻子胸腔都是一陣酸楚。她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又說起那舊話,“你的好,我這輩子是報答不完了。”

頓了頓,又凝重地笑起來,“等下輩子,等下輩子我給你,做丫頭小廝,端茶遞水,牽馬趕車地報答你。”

霖橋一下笑得眼淚直流,反握住她的手問:“下輩子怎麽就不接著給我做奶奶呢?”

蕓娘慢慢斂了笑意,空洞洞地望向帳頂,“我愧不敢當。”

這是誠心實意的話,她也理不清此刻對他是什麽樣的一種感情,心裏存著一份無奈與遺憾。

她想,他們的緣分還真是打起頭就不對。愛是需要一點運氣的,天時地利人和,差一分都不行。從前她對的厭惡太多,他對她的忍讓太過。如今他對她呵護太過,以至她對他愧疚又太多。

總是對不上,總有些差錯。

她又慢慢笑出來,偏回來臉,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像是做個盟約,“下輩子給你做丫頭,到那時候,你可不要留情,該打則打,該罵則罵。我怨你恨你,就忘不了你了。人就是這樣賤。”

霖橋握住她的手抵在額上,在底下一行一行地流著眼淚,他緩緩搖著頭,又不知要說什麽。他不正經的時候滿口都是玩笑話,一旦正經起來的倒有些不善言辭的,好像心裏的每句話都分量極重,需要認認真真地字斟句酌。

一個凝重的踟躕間,反失盡了先機。

黃昏暗下去,人都盼得有些疲累的時候,蕓娘總算又大痛起來。一時間夜變成亂糟糟鬧哄哄的夜,在撕心裂肺的喊叫裏,蕓娘總算是生下了位小小姐。

穩婆謹記著琴太太的吩咐,胡亂用繈褓將孩子一裹,趁眾人圍上去挽救蕓娘的功夫,她退到一邊,掀開孩子的臉。

這一掀不要緊,屋子裏換了她大叫一聲。眾人扭頭去看,見她把繈褓丟在榻上,嚇得連連退步。

蕓娘僅存著一絲力氣撥開床前的人,喚那穩婆,“把孩子抱來我看看。”

那穩婆呆在那裏,半晌不動作。陪嫁那媽媽便疑心著走去抱起繈褓,立時也是一聲大叫。蕓娘顧不得血流不止,往上撐一撐,“抱來我瞧瞧。”

媽媽哆哆嗦嗦抱了過來,遞給她一看,只見那孩子別的地方都好,唯獨一邊嘴角比另一邊開長了半寸,還接著一道鮮紅的疤,直揚到腮上去。乍一看,是一張極詭異的笑臉。

蕓娘“吭吭”笑了兩聲,無力地倒回枕上,“她果然是來索命的。”

當夜這宅裏出了兩件新聞,一是蕓二奶奶生下的小姐是個畸胎;二是蕓二奶奶血崩而亡。

這消息傳到琴太太的臥房,連她一時也手足無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後頭回過神來,一把扼住馮媽的腕子,擡起兇神惡煞的眼珠子,“不是吩咐了那穩婆把孩子捂死麽?怎麽還活著?”

馮媽也急得滿臉的沒奈何,抽回手把腳跺一下,“那天煞的老婆子看見那孩子就給嚇得丟了魂,把什麽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琴太太只得咬牙一嘆,“罷了,姑且只好養著那孽障。快去將月貞叫來,先商議蕓娘停靈的事。”

時至今日,月貞別的本事尚且不大,唯獨在治喪的事上簡直是熟能生巧。不必二位太太怎樣打算,她就先安排得處處妥帖。琴太太霜太太聽著她張羅,別的都說好,唯有請了疾回來做法事二人均不讚同。

二人的意思是,了疾還要候在寺裏預備著迎來訪的巡撫,誰知道那位巡撫幾時到?這些當官的說不準,到興頭上說去就去。再則了疾既要還俗歸家,寺裏的事情也都需要功夫去料理停妥,回家來做法事,少不得又要俄延一段日子。

月貞想想也是,便商議著向別的廟裏請了十幾個和尚來家做法事,且不去擾了疾。可家裏出了這樣大的事,了疾終歸是要曉得的。他揀了個空,於停靈第三日歸家了一趟。

兩人一碰頭,月貞就把連日的事情都對他說了個遍。把蕓娘如何難產,那孩子生得如何怪,蕓娘如何大出血而死,翻來覆去地說,越說越是混亂沒章法。

而後又接著抱怨著底下的事,“如今下人們都在議論說咱們這位小姐是來索命的,我們太太怕傳出去不好聽,不叫多停靈,七日後就要出殯。霖二爺自己在外頭買了個奶媽進來守著小姐,他自己卻病倒了,我們太太還要忙著照看他去。眼下都是姨媽在做主,我和巧大奶奶幫著張羅。裏裏外外弄個的是一團糟亂!”

金色的日光罩在她的臉上,照出一種異樣的振奮,眼睛時時刻刻都是亮鋥鋥的,一口氣能說大段大段的話,那一份激昂,不像是辦白事,倒像是辦紅事。

不過了疾知道,她眼下的反常,不過是有意叫自己由心到身都忙活起來,好顧不上傷心。他心想這倒也好,省得她一靜下來,就要去想蕓娘的事。

趁著屋裏沒人,他走上去抱住她,撫了撫她的後背,“實在忙不過來,就打發人回章家請你嫂子來幫襯幫襯。我在山上暫且脫不開身,過兩日中秋巡撫大人就要來訪,縣衙的寥大人叫我陪著。”

月貞在他懷裏擡起眼,“你又不是官場中人,叫你陪什麽?”

“佛塔是我監修的,倘或巡撫大人有話問,我好在跟前作答。”

“噢……”月貞長長地拖著氣息,慢慢在溫柔的手掌裏松懈了骨頭。這一松,情緒也跟著一落千丈,變得呆滯起來。

了疾低下眼看她,心裏便有一陣酸楚,玩笑著逗她,“如今大嫂是越來越長進了,這樣大的事,都全靠你張羅調停著。等這事情一忙完,姨媽更是要器重你幾分。”

月貞回神有氣無力地笑了下,嗔了他一眼,“對了,霖二爺有意要叫你給小姐取個名字,他說你取的名字,大概壓得住她身上的邪性。我看咱們那位小小姐不過是長得怪一些,成日家也是吃奶睡覺,和別的孩子並沒有哪裏不一樣,只是下人們都怕她。”

了疾輕柔地笑了笑,“你就不怕她?”

“我有什麽可怕的?再可怕的事情我都見過了。”月貞從他懷裏退出來,緩緩走到榻上坐著,露著疲憊的笑容,笑裏含著兩分嘲諷,“小孩子哪有大人可怕呢?最可笑的是前兩天,你緇大哥見著了小小姐一回,倒是把他嚇得不輕,也病了。這幾日他總說身子不好,又應酬著外頭的客人,不大到靈前去。”

說到緇宣,就不可避免的會想到蕓娘。她也算是他們感情的一位見證者,而今又目睹了那慘淡的落幕。耳濡目染中,連她也不禁有些心灰意敗的意味,總覺得愛這東西太玄乎,並不怎樣可靠。

今日非此人不可,明日又怎樣呢?連她自己也曾有過不忠貞,何況男人?他日後歸家來,從世外踏入紅塵,少不得有一番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景象,誰能保證人能從一而終?

她看著眼前他清淡如水的僧袍,仿佛在他身後看見了某一段未來。那未來是一片欣欣向榮,錦繡繁華,裏頭卻沒有她的影子。

她幾乎很平靜坦然地接受了那結果,其實她才不執著,她是抱著曲終人散的預料去愛的,因此對曲後是沒有期待的,只想著把曲作得盡興。

但偶爾也不免有失落的時候,她把胳膊肘撐在炕桌上,托著腮出神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他夜裏會不會做噩夢。”

了疾一時竟不知道她是在說誰,便沒答話,只靜靜地坐在另一端,陪著她出神。

在安靜裏,他細細揣摩她的心思,盡管不能揣摩得透徹,也知道那必定是一副九轉回腸,曲折心事。

不過沒關系,她的心事漸漸已沾滿他的肉.體。他知道把一個人當做一份夙願是種愚蠢的執著,但怕什麽,那執著反倒另他充盈起來,成為一個真正的血肉之軀。

他師父曾講,欲想成佛,先要成人。他修行半輩子,一直學著怎樣去做個活菩薩,倒是她,讓他學著去做一個人了。

這一刻,兩人各懷心事,相對沈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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