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謝瑉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倘若旁人作死，貪欲上頭跟惡魔交易，他瞧也不會瞧一眼；只是承煜待他太好，謝瑉決不能就此視而不見。

“皇兄，你原原本本的告訴臣弟。”謝瑉嚴肅道。

承煜盯著他漆黑的眼瞳，不知為何，口中竟全部傾吐而出：“瑉弟，事情是這樣的……”

鳳德七年。

承煜剛剛掃清朝中庸碌囊蟲，雖然勉強收覆了失地，但民心不穩、百廢俱興。他忙於朝務，成日腳不沾地，連探望自己僅有的兩個子嗣的次數也少之又少。

他累極了也倦極了，揉揉太陽穴，露出一絲仿徨。

承煜心中擔憂自己是否能做穩帝位，實現理想。他心中所願與現實差距之大令人絕望。在溫言鼓勵謝瑉離宮打仗後，承煜被太後叫去壽康宮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他顧及孝道，只得勉力忍耐；返回金龍殿時又遇後宮妃嬪故意落水，引他註意。承煜心煩意亂，一口郁氣不吐不快。他揮退眾人，獨身在禦花園中亂轉，不知怎麽就到了名為“黃金鄉”的奇怪地方，殿門自動打開，仿佛迎接他入內。

承煜也一時糊塗，走進其中。他面前出現一個金發碧眼的蠻夷少女，衣著暴露，容貌精致，發帶上燃燒著黑色烈焰的蝴蝶煽動翅膀，落下一地金粉。那少女見他毫無意外，抿唇笑道：“歡迎光臨‘黃金鄉’，我是貝爾朵麗切，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與我簽下契約。你很苦惱？想拯救國家百姓？錢糧、人才、安定……每索取一次，只要你一個月的壽命，在你死後，我會收回你的靈魂。人死如燈滅，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對吧？”

她所吐出話語分明匪夷所思，但承煜不知為何卻全然相信了這番鬼話，他沈默一瞬，手指攥緊袖口，精致繡紋在指尖褶皺，擡起眼：“……朕決定，簽訂契約。”

貝爾朵麗切露出詭異笑容：“每年一月的深夜，禦花園中黃金鄉，我等你喔。”

……

“然後，朕就、就失去知覺，蘇醒之時，已到了金龍殿。朕本對此半信半疑，但次年一月迷了心竅走進禦花園，果真尋到了那‘黃金鄉’——朕抱著試試的想法用去了兩月壽命，果真，錢糧囤積國庫，仿佛一開始就在那裏而無人覺察不對。”承煜艱難地一字一頓道，滿臉愧色，難以啟齒自己曾經的貪欲，“朕嘗到了甜頭……”

“皇兄……”

“不然瑉弟以為軍隊哪來那麽充足的糧餉？那一個個人才為何對朕如此忠心耿耿？收覆失地後百姓為何只是抱怨而未有不臣？呵呵，朕眼見壽命消去，再來只有七八年的日子可過了，但朕曾經所言仍舊未能實現！朕不甘心！朕不甘吶！”

承煜仿佛無法忍受壓力而嘶吼起來，他痛苦的蜷縮著，金冠從發頂滾落，金燦燦晃花人眼。

惡毒的咒罵之聲從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口中吐出，承煜瘋狂的詛咒著上天，詛咒百姓、群臣，甚至那早死的先帝。他痛苦如斯熾烈，交織怨毒，絕望到無法言語。

在生命即將走完的時光裏，他終於承受不住煎熬而發洩憎恨。

「五」

謝瑉俯身將金冠拾起。

他鄭重地、緩慢地走至承煜身前，將伏跪在地痛哭流涕的男人強行扶起。

“陛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永遠不要講它摔在地上。”謝瑉認真而嚴肅的為他梳理淩亂鬢發、端正金冠、將絲帶系在鄂下。十二旒東珠在眼前晃動，遮住了承煜狼狽的面容。

謝瑉後退三步，彎曲膝蓋，向承煜行大禮。

“皇兄即是這天下，皇兄心之所向，即臣弟劍之所至。”

謝瑉擡起臉，俊美的面容露出一抹淡淡笑意，篤定道：“皇兄絕不會就這麽離開，臣弟發誓。”

承煜怔怔的站在原地，俯視自己從小照顧的弟弟。

他幼小稚嫩的模樣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堅定與執著；承煜扯了扯嘴角，他眼眶發熱，胸腔酸澀；嘴唇微動，想說什麽，但終究什麽也沒說。

“朕懂了。”一只手，輕輕拍在謝瑉肩頭。

——而後，用力握緊。

仿佛將自己的勇氣以如此方式傳遞到謝瑉體內，承煜聲音逐漸恢覆了平靜。他聲音低沈：“瑉弟請起。朕發誓將踐行承諾，無論成敗與否，朕此生不悔。”話語中，充滿威嚴。

“臣領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雙眼睛對視，目光中滿是堅毅。

「六」

征伐的腳步加快了。

沈默的帝王，沈默的將軍，謝瑉掌心攥著冰冷的槍柄，鮮血順著槍尖滴入土地。戰場上屍骸枕藉，斜陽下，土壤仿佛化作深紫色。寒風刺骨，謝瑉回頭看一眼疲憊的將士，微微一嘆。

“時間不多了……”謝瑉呢喃道。今上長公主嘉寧驍勇善戰，破例被封“將軍王”，她一身鎧甲紅衣，駕馬行至謝瑉身旁。

“王叔，時機到了？”嘉寧清澈的聲音帶著興奮，謝瑉只能嘆一句“不愧妖魔之名”，面上如常淡淡道：“休息一炷香的時間，我們一鼓作氣攻入其中！”

嘉寧咧嘴，露出一抹血腥笑意：“喏！”

血與火組成漫天漫野的鮮紅，將蒼穹染成極端可怖的色澤。

……

謝瑉回到京都的時候，秋日的餘暉代替了生機勃勃的春日，他沈默行進，直到遇見一個橫在路中央的老僧。被戰爭折磨到神經緊繃的士兵們第一時間豎起長戈，老僧慈眉善目、巍然不懼，只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謝瑉端詳老僧一陣兒，冷冷道：“汝乃何人？”

“在下靈山寺住持恒善，見過施主。”

謝瑉心下恍然：“原來是靈山寺的和尚……你們不都宣揚避世修心嗎？怎麽今天下來了？”

“阿彌陀佛，施主與我佛有緣。”老僧微微一笑。

謝瑉並未嗤之以鼻，這和尚是看出什麽了？明明是低級世界，哪來如此多的高人？他冷冷喝道：“不勞煩了，本王還需回京稟報聖上，速速離去，否則休怪本王無情！”

老僧不喜不悲，溫順側身讓開道路，口中卻輕輕道：“鳳德帝忤逆天理輪回，妄圖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此乃下下之策，害人害己，望小王爺為陛下秉明貧僧此言。”

“胡言亂語之輩，再不滾，本王帶兵砸了你的廟！”

謝瑉怒道，手按在刀鞘之上蓄勢待發。那老僧不慌不忙，念了一句佛偈，低頭離去了。

待再看不清老僧身影，謝瑉臉上才褪去那年少意氣的憤懣神色，帶著三分懶洋洋的戲謔，心中這回徹底明了——這和尚顯然明白宮中多了個惡魔，也知道承煜簽了契約。他面對天下蒼生苦難，毫無憐憫，自顧自做事，果真一顆天生修佛之心，也不曉得佛家從哪兒尋來的好苗子，可惜這世界較為低下，否則那老僧就是羅漢果位也可得。

看來要提醒承煜小心靈山寺了……

謝瑉漫不經心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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