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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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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他聽到她這麽叫自己。

時間好像在貝爾納黛特觸碰到他胸口的瞬間變慢,  拉長,所有遮天蔽日的陰暗情緒與霧氣都溫順下來,  安靜等待著。

朦朧間,  彼得似乎看到眼前出現一個最讓他熟悉與安心的人。

她緊靠著墻壁坐在地上,黑發淩亂,臉色蒼白,冰綠色的眼睛楞楞望向自己,  黑色的瞳孔因為恐懼情緒的逼迫而渙散著放大,  僵硬到對周圍燈光閃爍帶來的光線變化都毫無反應。

近距離加上敏銳視力的作用,  彼得能清晰看到她眼睛虹膜上深淺不一的綠色紋理,  細膩如翡翠透光時的精巧晶體構造,中央被挖出一塊純粹的漆黑。

像是黑洞。

他模糊想著,亂七八糟的記憶裏冒出小時候科學老師曾經說過的話:“巨大質量的物體也能產生極強的引力。這種看不見的力量能夠吸引所有它周圍的物體,不斷墜向引力中心。因此,  如果這個中心物體的質量足夠大,  產生的引力足夠強,比如黑洞——那麽所有東西,包括光都無法從它的引力中逃逸,  連周圍的時間與空間也將被極端扭曲。”

“可是,時間是看不見的,  先生,它要怎麽被彎曲呢?”彼得還在問個沒完。

“嗯,這麽說吧。你知道命運這個詞嗎?”老師和藹地看著這個聰明好學的學生。

“知道。”彼得點頭回答,“本叔說,那些無法被改變的未來就是命運,  是我們永遠逃離不了的。比如人的死亡。但我們可以選擇積極面對它。”

“你有一個很好的家長。”老師點點頭,  伸手撥動了面前的木星模型,  讓陽光在光滑球體表面拉出一條閃亮燦爛的弧線。

他繼續說:“在科學看來,命運是當你遇到一個擁有巨大質量的物體,你整個人都會被它的引力所捕獲。”

“你的時間不再是一條直線,而是被彎曲著指向引力中心。你的未來不再無法預測,而是已經成為註定,那就是一定會被這股引力拖入中心。”

“你的空間也被捕捉,你行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朝引力中心前進。”

“這種不可逆轉,不可掙脫,只能無能為力觀測著註定會發生的未來,就是命運。”

他看著貝爾納黛特的眼睛,感覺他被周圍翠綠剔透的引力海捕獲著,那點漆黑的黑洞中心不斷不斷地墜落進去。

這是屬於他的命運。

念頭冒出的瞬間,彼得感覺奪心魔也產生了類似的想法,一種奇妙的思維共振傳遞在他們之間。這是很罕見的事,因為除了貝爾納黛特,他們幾乎不會有達成一致的時候。

現在,所有威脅都消失了,面前的少女平安無恙,那他是不是也該離開,去解決他現在被困在這團幾乎快把他溺斃的黑霧裏的危機。

不敢冒險在這裏和奪心魔起沖突,他擔心自己在失控狀態下會傷害到對方。雖然剛剛他好像已經把某個人毫不客氣地扔出去……

是誰來著?

沒等彼得掙紮著試圖將奪心魔的意識擠出腦海,一只手忽然穿過黑霧,輕輕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少女指尖帶著清晰的溫熱與戰栗,緊貼他的皮膚傳來。細微的觸碰瞬間綻放成一群蝴蝶撲閃在胸腔裏,連心跳都在跟著顫縮。

霧氣放大了彼得的感官,除了他自己本身能感受到的,還要再加上黑霧反饋回來的。

她的每一絲僵硬與輕微挪動都能被很清晰地捕捉,甚至是過於清晰了,讓他恍然間要生出幻覺。這只搭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明明是那麽柔軟無力,卻又像是已經穿透自己的骨骼與血肉,攥住了他的脊梁。

有按捺不住的尖細雜音從霧氣裏傳來,充滿興奮,以及狂熱到接近病態的執著:“貝妮,貝妮……”

反反覆覆就這麽一句話,跟壞掉的機器一樣不知疲倦地重覆。

而後,那些聲音開始不停朝彼得的耳朵裏,腦海裏,每一根神經末梢裏鉆進去。伴隨而來的還有無止盡的異類思想,屬於蜘蛛的獸性本能。它們不斷不斷蠶食著彼得本就不堪重負的精神,鍥而不舍地試圖徹底感染對方。

“就是這個……”它們在尖叫,密密麻麻。

“想要,還想要其他的……”它們在宣洩,蜘蛛絲黏韌地纏上他的思維。

“要更多,全部都要……”悸動在心裏的蝴蝶被蛛網絞殺得一只不剩,取而代之的是鼓脹到快溢出來的占有欲。

純粹的蜘蛛是耐心而貪婪的生物,從來沒有“放過”這個過於仁慈的概念。

“不,停下來。”彼得艱難地劇烈喘息一聲,試圖控制自己松開貝爾納黛特,或者說安全起見,他應該推開對方才行,不能被她碰到。

感官過度強化的負面影響又開始折磨他。所有來自於貝爾納黛特的溫度,氣味,聲音都被不加節制地塞進他的五感裏,鮮明強硬地誘惑著他。

誘惑著他用最極端的方式將她掠奪過來——食欲與愛欲。前者渴望將外物轉化為生存養料,後者為渴望標記所有物與保證基因延續。

這是屬於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人類也不能幸免。一旦被點燃,那些後天被培養出來的,屬於人獨有的善良與道德感就逐漸被壓制得很低,然後是奄奄一息的微弱。

他擡起頭重新看著對方,暖棕色的眼睛專註得嚇人,明亮得極其不正常,但手上動作仍舊是僵硬著不肯松動的,一直在做著最後的抵抗。

——不能傷害她。

[那麽我可以輕一點,試著溫和一些。]

——不能,傷害她!

[這不算傷害,只要我控制得當就不會傷害她。]

——這不是她自願的!

[可這是我想要的。]

剎那間,有什麽東西被毫不留情地挑破開。

彼得茫然地回想著那個念頭,絲毫沒有註意到自己正死死抓著貝爾納黛特的手,任憑對方怎麽叫他的名字也沒有反應,滿腦子都在思考,這是他想要的,這是他想要的嗎?

是。

他根本無法否認這一點。

長久的壓抑與對峙下,屬於捕獵者的本能已經失去耐心,對他暴躁命令:“夠了,我餓了!”

饑餓帶來的強烈食欲與躁動不安的另一種本能已經被模糊界限,彼得分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什麽。

衣衫淩亂的少女就這麽坐在他面前,鮮活,脆弱,很適合被捕獵,被享用,被……進食?

彼得再次收緊握著她手臂的力量,很小心的舉動,被壓迫的肢體立刻開始出現應激反應。血管在皮膚下努力搏動著,試圖擠占出更多空間,以勉強維持住生命運轉所需。經絡收縮著將她搭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指往回拉,指尖劃過他的皮膚,帶來一陣微妙而顫栗的愉悅。

“彼得……”她再次開口,語氣裏帶上點驚慌的哀求。聲音落在空氣裏響起的震動,很像幼鳥在蛛網裏掙紮時的牽動出的波紋,柔軟悅耳。

在絕對的力量壓制面前,貝爾納黛特根本不可能掙脫開。尖銳的痛麻感讓她頭皮發麻地意識到對方是個見鬼的超級英雄,只要他想,或者萬一他不註意,自己的手臂就會像一根被烤焦得酥脆過頭的脆性餅幹,直接粉碎在他手裏。

而且,這太詭異了。他抓著自己簡直像是在抓著什麽絕無僅有的救命稻草,一旦丟失就會死掉那樣的緊張。

“彼得,你松開我……”她不敢試著抽自己的胳膊,害怕會直接被對方拽脫臼,“很痛。”

聽到痛這個詞,彼得好像一下子回神,手指上的力道再度被強行克制下去。

“對不起……”還是那樣的重疊感,一個低沈,一個愧疚。

貝爾納黛特微微松口氣,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想要往回縮。黑霧立刻扭曲著擴散開,發瘋般游竄在整個空間裏,還有的則黏糊糊地爬上她的手臂,化作一縷一縷堅不可摧的蜘蛛絲,在她驚恐的註視中迅速纏滿她全身,一點點將她朝霧氣中心拉進去。

過於驚悚的場景,總讓人很容易想到蜘蛛進食,或者蟒蛇生吞的場景。

貝爾納黛特嚇得幾乎是立刻就掙紮起來,拼命抗拒著想要撕開黏在身上的蜘蛛絲,或者霧氣。隨便什麽東西,她現在完全沒有心情去給它們定義命名,慌亂到失控的畏懼感決堤般湧出來。

“放開我!你這個……混蛋!放開我,奪心魔!”她早就該清醒一點,就不會被這雙人模人樣的棕色小鹿眼睛給欺騙。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怎麽看都不能是真正的彼得能做出來的,還有這些霧氣,這些該死的霧氣!

憤怒和求生欲指使著她一把掐住那縷正纏繞在她腰間,迷戀摩挲著她肌膚的不要臉黑霧。

她知道這些霧和奪心魔是一體的,於是想都沒想就用盡全力掐下去,恨不得直接把它捏斷:“你給我放手!”

並不是那點微不足道的癢感,而是她語氣裏那種激烈的抗拒與厭惡感讓他下意識收住動作。

得到片刻的喘息,彼得在一片沈重到混雜不堪的異類本能裏勉強找回自己的一絲神智,然後立刻又被從霧氣裏疊加湧來的,屬於貝爾納黛特的氣息,溫度與所有一切給淹沒進去。

啃食在他理智上的蜘蛛還在不滿足地催促:“這是我想要的,要得到……很餓,很餓……全部都要得到,全部吃下去……好餓……”

黑霧停止了將她拖過來活活吞噬的動作,卻仍舊沒有放過她。彼得感覺自己好像擡起了手,沿著貝爾納黛特的耳廓緩慢而仔細地撫摸著,指尖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所有真實與柔軟。

手指來到鎖骨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對方更加僵硬了,努力掙紮著想要逃跑,嘴裏大概還喊了些什麽。但他全都聽不見了。

強烈的空洞感和道德底線在撕扯著他,這樣極端的沖擊快要把他逼瘋。

奪心魔的聲音隔著無數蜘蛛的嘶鳴,又深又遠地傳過來,像是他自言自語時的回音,尖刻得直擊心靈的最深處:“我早就說過你和我一樣,你看她多厭棄現在的你。”

所以這就是奪心魔這麽做的原因……彼得痛苦地思考著,完全無法將自己從這團霧氣帶來的感受反饋裏抽離出來。

原來奪心魔就是想要逼著他這麽做,讓他更加客觀且清晰地體會到被自己最珍愛的人厭棄的感覺。

所有他遭受過的,要原封不動地讓彼得也跟著體會一遍。

充滿惡意的報覆。

想到這裏,彼得努力試圖維持自己最後的清醒,想要從這團深不見底的黑霧泥沼裏爬出來,卻忽然被一陣異樣的軟熱弄得楞神片刻。

他很快意識到這是霧氣反饋回來的。

松開貝爾納黛特的黑霧並沒有真正遠離她,而是換了個更為狡猾的方式,從她被狄摩高根撕破的外套縫隙裏鉆進去,蛇一樣緊貼著她的皮膚滑動,最後停留在她因為恐懼而起伏不定的胸口。

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捉住那顆驚慌失措的心臟,鮮活可愛得讓他想咬下去。

如此兇殘的念頭被突兀塞進腦海裏,讓彼得跟著震顫一下,一時間找不到該怎麽吐槽這種變態的想法。

但回頭思考,蜘蛛本就是發起狠來連同類也會吃掉的物種,想吃別的東西也再正常不過。

“人類是很奇怪的生物。”奪心魔輕聲呢喃著,“在遇到害怕和喜愛的東西時,你們的生理反應是很類似的,所以時常有人會分不清這兩種情緒。如果想要混淆它們,也不是不可能的,是嗎?”

是嗎?

是這樣嗎?

愛和恐懼真的能彼此黏連著相互共生嗎?

沒有任何空隙去思考或反駁,更多讓人貪戀的溫度被傾瀉進彼得的感官——她因為極度緊張而吞咽時,纖細喉嚨傳來的滑動感,她想要掐住霧氣讓它們滾開,卻反而被親昵扣住手指的溫暖,她脊背緊繃時身體透露出的僵硬,全都讓他渾渾噩噩無法阻止。

他忽然想起之前的那個吻,渴望著能再次得到。

然而當彼得意識不清地湊近貝爾納黛特時,一點微涼潮濕的東西忽然滴進霧氣裏,沈重無比地砸在他心上。

她在哭。

極輕微的,努力壓制著的,飽含絕望的在哭,嘴裏微弱無聲地念著什麽。

霧氣摸索著來到她顫抖張合的嘴唇邊,將承接到的言語傳遞回彼得的聽覺裏。

她說:“彼得。”

他的名字。

整個世界似乎在這一瞬間完全寂靜下來,沾上眼淚的霧氣慌忙後退開,連帶著卷纏在她身上的霧也很快溫順回縮。

“貝妮……”彼得輕輕叫了她一聲,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發出了聲音。

嘶鳴在腦海裏的蜘蛛短暫沈默著,可躁烈不安的劣性本能還在不死心地浸染他。

能被眼淚灼傷的只是他作為人的善良天性,對捕獵者無用。

於是彼得極力抓住這段珍貴的空隙,低頭對她說:“快跑……”

貝爾納黛特楞楞望著他,聽出來這個疲憊又痛苦的聲音不是屬於奪心魔的,而是她最依賴的那個人:“彼得?你……你真的在裏面嗎?”

真的在這團黑霧裏,不是她的錯覺,也不是奪心魔故意誘騙她而弄出來的假象。

意識到這裏,她連忙坐起身,想要伸手出觸碰對方,卻被他立刻按住。

因為剛才的掙紮與抗拒,貝爾納黛特的樣子看上去格外狼狽,黑色長發亂作一團地披散著。

彼得握住她的一縷長發,聽到她又叫自己一聲,帶著求證性的:“彼得?”

“在這兒。”他啞著嗓子回答,同時低下頭,落下一個克制而顫抖的吻在她的發梢上。

貝爾納黛特確認了,那就是他。

下一秒,黑霧再次扭曲著包裹住他們,卻又只是游動著擁抱過她,然後全部回到面前少年的身上,帶著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彼得!”她搖晃著站起來,想要抓住那些不斷逃離開的霧氣,卻眼睜睜看著它們全部消失在了那條幽黑樓梯裏。

失去黑霧的桎梏與遮擋,泰德終於從一片死寂中解脫出來,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擡頭看到貝爾納黛特已經跑進剛才黑霧消失的樓梯,頓時嚇得冷汗直冒地大喊:“達莎——!你不能去,快回來!”

話音未落,空間變換再度出現。他根本來不及跟上對方,就被隔絕在了另一個房間裏,那是最靠近通道的實驗室,也是他們最開始在的地點,黑色的暗核安靜懸浮在一旁。

片刻後,空間重新穩定下來,貝爾納黛特看著周圍一片漆黑,試著用手電筒照明。燈光已經不再像之前那麽劇烈閃爍,是可以支撐起影子出現保護她的程度。

有了影子的陪伴,她稍微安心下來,沿著腳下的樓梯一直往地下走去。

剛開始,周圍的場景還是正常的,封閉已久的通道裏有股清晰的陳腐氣味。

然而越往下走,周圍墻壁上的斑駁痕跡就越多。大團深紅色的肉瘤寄生在墻上,微微鼓動著,被不知名東西腐蝕出來的黑色印記隨處可見,孢子凝結著薄絮落在她的頭發和指尖。

看起來這裏就是被逆世界侵蝕得最嚴重的地方。

會是中樞嗎?

貝爾納黛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繼續往前,軟底的雪地靴沒有在地上發出任何聲音,影子忠誠地緊跟在她身後。

更深入進去,紅色,肉質組織,粘稠潮濕的寄生物越來越多。

她逐漸感覺自己正在走進一個怪物的巢穴裏,渾身都是尖咋發麻的畏懼感,眼前迎來一個分叉路,左右看上去都一樣。

一樣恐怖。

“彼得,你在這兒嗎?”她開口,極力□□的聲音裏仍然洩露出輕微的顫抖。

這時,手電筒的燈光忽然閃動幾下。

她先是嚇一跳,然後很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仔細辨認著周圍的動靜,確認不是因為有逆世界生物出現造成的以後,開始將註意力放在這束忽然異樣的光線上。

是摩斯碼的閃動頻率,在指引著她,往左。

她跟著燈光的指示來到左邊,看到一扇被封住的門,將它費力撬開後走進去。

裏面同樣爬滿了令人作嘔的類生物組織,微毒孢子漂浮得到處都是。

小心避開地上似乎正在沈睡的藤蔓,貝爾納黛特簡單巡查一下這間房間,驚訝發現這裏竟然是一個倉庫,分類存放著各種pib基地內會用的輕型武器。

也許是為了防止實驗室發生意外,這裏的武器基本都是汽油彈和高溫槍這類專門抵抗逆世界生物的武器,可惜大部分已經老化和被藤蔓破壞掉。

她尋找一陣,選擇了其中幾個應該還能用的微型汽油手彈裝進背包,然後又拿上一把高溫槍抄進外套口袋裏。

燈光似乎感應到她的動作,再次閃動著給她指路離開倉庫,慢慢來到這座塵封已久的地下空間最深處。

這裏已經完全被逆世界所侵染,藤蔓鋪天蓋地地生長著,腫瘤般深紅惡心的巨大肉質組織掛在頭頂,時不時朝外噴出一團團灰白色飛絮。墻壁幾乎已經透明化,原本的瓷磚剝落殆盡,露出背後微微蠕動的畸形肉塊堆砌成的壁壘。

透過這層壁壘,似乎能看到逆世界裏面的陰森場景。兩個世界之間的界限在這裏被最大程度的扭曲。

貝爾納黛特握緊手,能感覺到自己掌心裏不斷冒出的薄汗。燈光在此時突然失去指引作用,不再閃爍,她連忙輕聲喊了一聲:“彼得?”

沒有回應。手電筒依舊沈默穩定地亮著。

她開始擔心彼得是不是又被奪心魔控制住,想要加快速度找到對方。可這裏的通道交錯覆雜,她沿著面前的直路沒走多久,很快就再次來到需要選擇的岔路口。

正在貝爾納黛特皺著眉尖思考該怎麽辦的時候,一個奇怪的聲音忽然穿破這裏的層層陰冷空氣,落進她的耳朵裏。

像是有人笑了一下。

很輕,很低,帶著喘息似的綿長尾音,怪異而誘惑。

她條件反射地擡起手對著身後,影子氣勢洶洶地圍繞在她身邊,對著面前空無一人的詭異走廊。

不只是身後,周圍也同樣空空蕩蕩,沒有任何活著的——如果不把那些藤蔓計算在內的話——生物。

奇怪,剛剛那是什麽聲音?

貝爾納黛特警惕地望著周圍,和影子背對背註視著四周,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除了……

又是那個聲音。

幽靈般輕淺地響起在她聽覺裏,帶來一陣不由自主的震顫,全身像是過電般猛地激靈一下。

她認出來了,這是奪心魔的聲音。

剎那間,貝爾納黛特忽然感到一陣極為強烈的,仿佛正在被什麽東西從暗處貪婪註視著的不安感,脊背發涼。

她試著放輕呼吸,集中全部精力去感知這種目光的來源。她很確定這裏是完全封閉的,沒有窗戶連接地面,通風設備也早已腐壞,不應該有風存在。

可她仍然覺得有微弱的氣流從自己後頸撫過。

微弱得像是一個人的呼吸,近得幾乎能吻上她。

貝爾納黛特強撐著不動聲色,試著伸手朝自己脖頸後面摸了摸,什麽也沒感受到,除了自己已經不小心冒出雞皮疙瘩的肌膚,和指尖一樣冰涼。

她猶豫片刻,選擇順著身後的通道慢慢走過去,聽到越來越明顯的沈重呼吸聲從前方。在絕對寂靜的周圍,顯得如此清晰而可怕。

那是一扇門。

表面爬滿黏爛的肉紅色和細小藤蔓。

越走近這扇門,貝爾納黛特感受到的壓迫感就越強。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扇門背後有東西,而且自己完全被對方牢牢鎖定在視線裏。

她站在門前半步之遙的距離處,屏住呼吸聽著門後偶爾傳來的,輕而綿長的呼吸聲,羽毛般撓著人的感覺。

就在這裏,就是這裏。

他們隔著一層金屬與寄生物構建成的阻礙,安靜而默契地註視著對方。

短暫的默數後,影子在超能力的驅使下很快化作荊棘將面前的大門沖垮開,化作一地黑色的堅冰鋪墊在貝爾納黛特腳下,替她隔開地上無處不在的肉膜與藤蔓。

她看到這裏就是已經被廢棄的能源核心,此刻已經早就變成了逆世界的領地。

“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裏。”貝爾納黛特開口,周圍飛絮在燈光中如同下雪般密集紛飛。

“你把彼得怎麽樣了?”她問。

“我不就在這兒嗎?”

一個熟悉的輕快嗓音從身後的高處傳來。她立刻轉身,手電光從下而上照亮過去,最後落在少年胸口的蜘蛛標志上。

他正蹲在一張巨大蜘蛛網的中央,表情愉快地看著她,眼睛完全沒有因為突然被光掃過而產生任何類似瞇眼的動作。

貝爾納黛特下意識後退一步打量對方以及他身後的影子,不敢再相信他那雙看似無辜漂亮的棕眼睛:“不,你不是他。你只是借用他外表來欺騙我。”

“而且通道並沒有完全打開,你是怎麽從你自己的世界出來的?”就算因為中樞浸染,這裏能被奪心魔任意控制,沒道理奪他真的能跨越兩個世界之間的屏障。

“或者說我只是回到了我誕生的地方。”他邊說邊擡起手,用指尖點了點自己的頭。

這個動作讓貝爾納黛特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不過你也沒說錯,我的確沒有真的來到你的世界。畢竟,能打開通道的只有你。我等了你很久了,貝妮。”他嘆息般說著。

“所以這就是你的計劃?逼著我們來這裏,欺騙我和你做交易,然後控制彼得作為人質。”她看著對方,“下一步是什麽?要求我為你打開通道,讓你從這裏開始逐漸吞噬整個世界嗎?”

“這個世界?”他略微揚一下眉毛,嘴邊慢慢牽開一個笑。貝爾納黛特在彼得臉上見過這個表情很多次,每次他為自己的成就感到開心的時候,就會露出這個表情。

“不,貝妮。我對你們的世界並不怎麽感興趣,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也是因為你太在乎它了。”他回答。

“什麽?”

“再說到你指責我欺騙你,原諒我不認為我有這麽做。我們的確是公平交易的,不是嗎?你告訴了我你的秘密。我告訴了你中樞的位置,也就是這裏。”

“……”

“當然,如果你是在生氣我把你們困在這個實驗室裏。我很抱歉,但我確實沒有向你保證過我不會動手阻止你們找到中樞。也許我一開始也該將這個作為交易內容的,是我沒考慮好。”

“……”

抱歉?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抱歉,說什麽都是他有理,還一副禮貌大方,自責體貼的模樣。

“至於我現在的樣子。我承認,這的確是一點個人恩怨。”他說,“所以我把他曾經對我做的事都返還給他,僅此而已。誰讓他比以前容易擊潰了呢,他現在的弱點實在太明顯了。”

對他做過的事?

貝爾納黛特困惑地思考一會兒,腦海裏將之前了解到的所有信息串聯在一起——蜘蛛基因,忽然變化的影子,奪心魔的自我意識與黑霧化成的蜘蛛形狀。

“你……”她忽然意識到什麽,“你是那只蜘蛛的基因……和人結合以後的產物。”

“是這樣的。”他愉快地笑著點頭,語氣裏甚至帶著不加掩飾的雀躍感,輕快而天真。明亮的棕眼睛註視著地上的少女,在黑暗與幽光裏顯得格外非人的妖異。

“我是他內心的蜘蛛,是他基因裏無法磨滅的外來異類本能。不管怎麽否認,區分,他永遠擺脫不了我,也抹殺不了我和他就是同一個人的事實。只是,我之前有點小看他了,所以被他壓制這麽久,現在也該換換位置了。”

“所以你說要報覆他……”貝爾納黛特握緊手電,“那你現在已經做到了,你還想怎麽樣?”

“我沒有告訴過你嗎?”

他微微改變姿勢,俯身從蜘蛛網上慢慢爬下來,手臂肌肉緊繃明顯。動作輕盈,協調優美,不徐不疾,幾乎和一支真正的蜘蛛沒有區別。蒼白的蛛網在他手下輕微震動著,一路延伸到貝爾納黛特面前。

這種宛如被一只巨型蜘蛛慢慢逼近的感覺,讓貝爾納黛特瞬間被一股強烈的恐懼感擊中,剛想要後退卻又被對方用蛛絲黏住腰間,輕一用力就拖到他面前。

屬於人類溫度的呼吸撲灑在她臉上,讓她更加反感。

“我曾經那這個問題問過他,如果真想要挽救這個世界,那願不願意拿他最珍貴的來換。”

他垂下眼睛,目光直白地在貝爾納黛特嘴唇上掃過,然後望進她的眼睛:“現在我同樣拿著這個問題來問你。你願不願意呢,貝妮?”

完全控制不住那種對八條腿節肢動物的畏懼心理,她渾身上下都在抖個不停,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他伸手按在貝爾納黛特的後頸處,用指腹來感受她的心跳變化:“你心跳很快。”

“就像我上次吻你,那時你的心跳也很快。”他湊近過來,說話時吐出的熱度似有若無地落在她微張的蒼白唇瓣上。

他說的是她和彼得的那個吻。

貝爾納黛特不喜歡他這樣混淆的說法,卻又在望進他眼睛時感到心神一震。

這樣清澈而溫柔的眼神,似乎,不應該是奪心魔能表現出來的。

“你愛我嗎?”他問,用彼得的外表,他的聲音,他的神態和語氣。

有那麽一剎那,貝爾納黛特真的很難分清他們兩個,只能被迫聽到他繼續問:“還是說你害怕我?”

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現在根本思考不了這種事。

也許是看出對方的心思,他點點頭:“很難回答是嗎?的確,某種程度上,這兩種情緒其實差別不大。你告訴過我的。”

“我什麽時候這麽說過……”

“你的書摘記錄扉頁上寫的,我記得那也是你很喜歡的一句話。”

他停頓下來,似乎是在回憶,臉上表情也跟著變得溫柔起來:“聯系我們的不是愛,而是恐懼。”

正因如此,我才如此愛你。

這是博爾赫斯的話,她寫下來的確是因為喜歡。

貝爾納黛特試著張口回答,卻始終難以做到,緊迫感讓她喉嚨酸澀,聲帶僵硬。

她懷疑這個從蜘蛛本能裏誕生出來的異類生物,把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搞混了。

這時,她忽然聽到面前少年的影子裏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緊接著是一個虛弱的聲音,正在從他的影子裏傳出來,告訴貝爾納黛特:“燒了它……快,燒了它。”

“燒了什麽?”她不能開口,影子代替她詢問。

“前面……中樞就在他背後,蜘蛛網後面的裝置裏。快燒了……燒了它。”

“可這樣你也會很痛苦。”

“但至少我能有機會……擺脫,它……快,快點……”

貝爾納黛特沈默幾秒,手指握緊又放開,最終下定決心:“是的,我愛你。”

話音剛落,她主動湊上去親吻對方。

他訝異一瞬,然後將撫摸在她後頸處的手向上移,握進她濃密的發絲間,按住她被迫加深這個吻。

也許將這種行為稱之為親吻並不正確,它毫無情人間的親昵與柔軟,滿是掠奪與被掠奪的對抗,狩獵與防衛的攻擊性。舌尖貼住唇瓣,撬開牙關的動作兇戾得像是要刺穿敵人的喉嚨,然後才能肆無忌憚地享用勝利者該有的歡愉。

完全和上一次的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急切得更像是在抓住什麽東西啃食。貝爾納黛特難耐地克制住想掙紮的沖動,同時伸手進口袋裏,摸出剛才在倉庫裏找到的汽油彈。

然後毫不猶豫地像蜘蛛網背後的裝置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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