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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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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淹沒在沸騰的藍色大海裏,  聽到耳邊有個稚嫩清甜的女聲在對他說:“看起來你得幫我個忙了。”

面前的大門被猛地拉開,刺眼白光驟然襲來。哈利感覺被人從身後一推,頓時踉蹌著跌進一片夠不到底的刺骨冰冷中。

他顫抖著睜開眼睛醒過來,入目的一切都是陰暗漆黑的,  只有窗戶邊微微透露著一片月光,  幽靈般蒼白。

緊接著,  他發現自己渾身都難受,冷得好像失去了所有溫度,喉嚨腫痛到連吞咽都困難,腦子裏滿是昏沈與痛苦,  呼吸困難,  胸口悶窒。

好冷,  好冷,好難受……

哈利無意識地蜷縮著自己,  試圖朝周圍任何有暖意的東西靠過去,  手指無意間觸摸上一片柔涼的類似頭發的東西,  掌心下是帶著明顯體溫的皮膚。

他艱難地摸索一會兒,  很快被另一只不知道是誰的手給按停,緊接著響起來的是一個帶著明顯軟糯氣的小女孩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簡直近在咫尺,甚至連那種溫熱的呼吸都能被感覺到:“快點睡覺。”

片刻後,  她又迷迷糊糊地補充:“要是你敢跑的話,我就打你。”

哈利楞一下,收回手,嘴唇顫抖著擠出幾個單詞,嗓音嘶啞得嚇人:“很冷……很難受……”

女孩嘟囔著,不知道是睡著了在說夢話還是別的什麽。但沒過一會兒,  她竟然真的坐起來,主動朝哈利躺著的地方靠攏過來,緊挨著他躺下,還把自己身上的半截舊毯子也蓋到他身上,像哄嬰兒那樣隨口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冷了。”

這裏實在太黑,哈利完全看不清她的臉孔,但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呼吸聲,她的體溫,甚至是她滿頭長發覆蓋在自己臉上,纏繞過指間的柔軟,像是潑灑而下的大片花朵。

他抗拒這種過近的接觸,但又急需對方的溫暖來驅散自己身上那種要命的莫名寒冷。

已經快被過高體溫烤化成一團漿糊的大腦來不及去思考什麽骨氣與體面之類的東西,求生本能讓他一邊帶著恨意地小聲嗚咽著,一邊朝對方更近地緊貼過去,滾燙到不正常的溫度很快讓女孩反應過來:“你不舒服嗎?”

哈利回答不上來,整個人冷得顫抖不止,頭痛開始越來越明顯,全身的骨頭都在融化那樣的酸澀,眩暈與冰冷無處不在地包圍著他。

他感到女孩伸手在自己額頭上摸了摸,然後跳起來:“你在發燒。”

這很正常,畢竟他剛剛才被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兩三歲的罪魁禍首當做人質,從那個該死的霍金斯國家實驗室裏挾持出來。

極度的恐懼與對方故作兇狠的威脅都讓他哭個不停,吃不下任何東西,喝不進去水,晚上還要睡在這種不見天日的陰冷地下室裏,身上除了自己用料考究但保暖效果非常一般的手工西裝,以及一條不知道是從哪裏扒出來的,帶有明顯陳腐氣息與臟汙的破毯子以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

從小被嬌慣著長大的身體適應不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巨變與惡劣,他理所應當會發燒。

不知道爸爸有沒有發現自己不見了。哈利低聲抽泣著,空氣被一點點艱難地擠進肺部,讓他不得不大口用嘴呼吸,全身沈重到像是落水的石頭。

他此刻無比想念家,想念爸爸,還有他自己柔軟舒服的小床,以及能夠緩解他極度口渴的熱水。

身體上的病痛折磨讓哈利本就已經垮塌的心理防線更加崩潰,燙到幾乎將他自己的皮膚灼傷的眼淚接連不斷地掉落,整個人不辯冷熱地顫抖著。

有模糊的聲音貼在他耳邊叨擾,哈利煩躁地呻吟著,胡亂將對方推搡開。他感覺自己應該是打到了女孩的臉,但奇跡般的,對方一點也沒有生氣,反而還繼續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接著便自言自語地跑開了。

很快,她找來了熱水以及降溫用的冰袋,甚至還有一些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開始笨手笨腳又努力地照顧著這個被自己拐來,已經發燒到有些意識不清的小人質。

哈利陷入一種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抓著女孩的手一直小聲叫著媽媽,對方則頗為耐心地應和著,時不時為他換下冰袋並按住他因為開始出汗而亂動的手腳。

一夜過去,他從有著母親溫柔懷抱的夢中醒來,看到卻的不是自己房間裏的明媚陽光,而那個手腕內側紋著“062”的女孩。

她似乎一夜沒睡,現在已經困得倒在哈利旁邊,一頭濃密的紅銅色卷發淩亂披散著,身上除了那件破破爛爛的病號服以外,什麽都沒有,細瘦的手臂肌膚蒼白,被自己緊抓一夜後留下了明顯的紅痕。

難以想象她究竟是怎麽在這種條件下熬過一夜並保持健康的,哈利楞楞地看著對方好一陣,感覺這個場景很新奇,甚至非常古怪。

因為印象裏,每次他生病的時候,只有媽媽會這樣耐心地守在他身邊,細致無比地照顧他,直到他醒來。

可是現在卻換了一個人,而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

那是近十三年前的真實回憶,卻總是如鬼魅般一直纏繞在哈利的無數個夢境裏,徘徊不去,反覆啃食他的內心,甚至慢慢滋生出一種扭曲病態的執著。

他有點不記得自己當時有沒有試著逃跑過了,但夢裏的他仍舊躺在女孩身邊,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直到她逐漸醒來,睜開那雙燦爛如晴空的藍色眼睛,瑰麗得快要燙化他的心臟。

當然,按照記憶中並不算太清晰的細節,那時候的他應該是害怕得要死,在發現對方即將醒來時便慌慌張張閉上了眼睛,假裝仍然在昏迷,直到……

“要來點糖果和吃的嗎?”哈利聽到她這麽問,伴隨著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塑料包裝被撕破的清脆聲音。

這應該是稍後的某段記憶,夢境把它們搞混了,哈利想。

他坐起來,在一片昏暗近無的灰光中看著對方,手裏被塞進幾個形狀不規則的糖果,還有一個發硬的芝士面包以及一瓶沒有名字和生產日期的雜牌果汁。

如果是放在平時,這些東西根本不會出現在哈利的視線裏。它們實在太廉價而且低劣,一看就是商場裏急於出售的臨期食品,向來對他操心過頭的管家絕對不會允許他觸碰這些與健康毫不搭邊的便宜玩意兒。

但是在經歷了一夜的發燒與極度饑餓後,哈利現在竟然詭異地覺得它們味道很不錯,第一次在不需要催促的情況下就自發吃完了這頓潦草的早餐。

見狀,女孩又摸出幾個糖果遞給他。透明的包裝紙下,那些糖果就像是被切割成塊的寶石,介於藍色與綠色之間的冷調色彩,上面裹著一層薄如新雪的糖霜。

“為什麽給我這個?”哈利吸了吸鼻子,用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輕輕問。

他看過很多動畫片,裏面的每一個大反派都跟眼前這個小女孩差不多的兇狠殘暴,讓人恐懼。凡是被他們抓住的人或者其他別的什麽,只要是活的,都會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可昨天晚上,她不僅在他生病的時候照顧他,還給他東西吃,哈利被她的行為弄得有點迷糊了。

“隨手拿的。”女孩回答,顯然並沒有領會到哈利真正想問的問題,只以為他是在問為什麽要給他這個糖果,“看著跟你的眼睛顏色很像。”

“眼睛?”他傻乎乎地重覆。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眼睛顏色很特別嗎?”

女孩仰起臉看著他,周圍的場景開始逐漸改變,像是有雨水正在滴落進這片灰暗死寂的空間,抹開大片霓虹燈般的光亮。

與此同時,她的樣貌也有了變化,從瘦弱的小女孩慢慢蛻變成一個高挑美麗的少女,聲音也由一開始的清甜軟糯變得更加悅耳活潑,還帶著種羽毛般的撩人與細滑:“很像這種薄荷味的琥珀糖。”

秋夜大雨後的紐約,滿目燈火輝煌,斑斕如同一整個初生的宇宙般綻放在她身後。

而那句來自十三年前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再次一字不差地重現在了哈利的聽覺裏。

……

距離那次屋外出現怪物和不明腐蝕性液體的驚悚事件已經過去快一星期,一切平靜。貝爾納黛特也終於能夠克服心理障礙,和以往一樣正常出門,而不是每次出門前都得先謹慎小心地張望窗外是否有奇怪動靜。

她沒有告訴瑪德琳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最近電視上天天活躍著與怪物有關的新聞已經讓瑪德琳有些緊張過度。要是讓她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瑪德琳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帶著她離開皇後區,再也不回來。

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彼得,貝爾納黛特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早上,兩人一起去學校的路上告訴了他。

彼得聽完先是一楞,在反覆確認對方沒有受傷以後才終於松口氣,然後又忍不住皺起眉尖:“你應該昨天晚上就告訴我的,這太危險了。”

“我知道,但是我想你回來的時候一定已經很晚了,也需要休息,所以就沒有打擾你。”貝爾納黛特半垂著眼睫,臉上是一夜沒睡好造成的疲倦神色。

“那不叫打擾……”他下意識說到一半,又停下來,抿住嘴唇搖搖頭,“算了,最重要的是你沒受傷。”

“剛才你說,一開始有怪物的叫聲,然後是一團什麽,薄霧?”彼得有點不確定地重覆著,“是那團霧殺死了那些怪物?”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到任何怪物的屍體,但是地上那些……”貝爾納黛特沈默一瞬,嘆口氣,“還有那朵……”

玫瑰。

她當時被這抹艷麗至極又格外詭異的紅色嚇到,想都沒想就用影子將它從門上削下來。脆弱的花朵掉在地上,頓時化作一捧飛灰消散開,仿佛從未出現過。

紅色的玫瑰,絲線,跟夢裏一模一樣。

“什麽?”彼得問。

“不,沒什麽。”

她回答,臉上的神色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沒有說出口的緊張與焦慮共同化作一片陰影,深深積蓄在她冰綠色的眼睛裏。

為了避免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從那天開始,彼得每晚在結束城市巡邏後,都會去貝爾納黛特房間外的樹上守夜。

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少年被迫蜷縮在樹上的樣子看起來格外讓人心疼,貝爾納黛特試著勸過他幾次也仍舊無法讓他改變決定後,只能猶豫著提議:“你要不進來睡吧。”

還在和頭頂鳥窩做著和諧同存鬥爭的彼得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都楞了一下:“啊?”

“這兩天天氣不好,很可能夜裏會下雨,你不能這樣一直在外面。”她說著,將窗戶完全打開,伸手握住被夜風吹得亂飄的黑發,轉頭看了看衣櫃頂,“我這兒還有一床夏天用的薄毯,你要是不介意是我用過的,可以拿去將就一下。”

“不,我不介意。”彼得調整姿勢蹲在樹上,深吸口氣快速回答,聲音裏有種微微不自然的僵澀感,像是有些莫名緊張。

其實稍微一想,兩個人也不是沒有在一個房間睡過。準確的說,小時候他們倆還經常在一張床上睡覺,但是……

當彼得從衣櫃裏匆匆扒出一套幹凈整潔的便裝換上,抱著自己的枕頭,輕巧無聲地跳落在貝爾納黛特的房間窗戶外,看著她已經穿著換好的睡衣,正在整理床上淩亂堆著的幾個玩偶娃娃時,還是感覺非常不自然。

“那個,其實不用麻煩的。”彼得指了指地上幹凈潔白的地毯,“我睡這裏就好。”

“可是地上會很冷,你確定嗎?”

“沒問題的。”

他跳進來,小心謹慎地躺在地毯上,用一旁貝爾納黛特準備好的夏季薄毯裹住自己,只露出一雙小鹿般的漂亮眼睛在外面朝她眨了眨:“晚安,貝妮。”

“晚安。”

這樣的守夜一直持續到昨天,期間沒有出現任何異常情況。除了其中一天早上,他們剛醒,瑪德琳就忽然來敲門,嚇得兩個孩子一陣手忙腳亂,最後以彼得職業病發作地迅速貼上天花板才算逃過一劫。

好不容易等到瑪德琳離開,貝爾納黛特連忙關上房門,擡頭和同樣剛松口氣的少年對視著,頓時格外默契地捂著臉笑出來。

上學路上,她再次提到最近這幾天一直無事發生,也總算勸動對方不用再這樣每天守夜,還要忍受這種躺地上睡覺的不舒適體驗。

“好吧。但是,如果你再遇到什麽事,不管什麽時候,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我會的。”

“我晚上回來的時候,還是會過來看看。”

“我明白。”

至此,貝爾納黛特終於發現,在面對未知危險所以產生過度緊張感這件事上,彼得和瑪德琳真是相像極了。

這麽想著,她一邊對著鏡子快速將長發梳理好,一邊轉身去拿背包。

也是這時候,她才驚訝地發現書桌上一片淩亂。

到處是散落的磁鐵制品與照片,而它們原本該待著的地方,那塊用作裝飾與紀念美好一刻的金屬墻貼上卻幹幹凈凈。

將那枚被砸倒在桌角即將墜落的蝴蝶標本慌忙拿起來,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損傷或刮蹭後,貝爾納黛特這才松一口氣,同時也發現了一個微妙的事實:

房間裏的其他東西都完好無損,只有那面金屬紀念板上的東西全掉下來了。

她試著將磁鐵與照片重新貼回去,但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似乎一夜之間,這些磁鐵都失去了原本的磁力,變得和普通金屬沒什麽區別。

貝爾納黛特有些茫然地看著手裏的磁鐵,努力回憶著彼得曾給自己補習過的,關於如何將磁鐵恢覆磁性的幾種方式,門外忽然傳來瑪德琳叫她趕緊下樓吃早餐,以及提醒她明天得照例去醫院覆查的聲音。

“來了。”她回應著,將手裏的磁鐵放回桌面上,拎起背包很快下了樓。

電視裏,晨間新聞的女主播正在報道著關於昨晚半夜時分,大半個紐約城,尤其是最繁華的中心地帶同時停電近一小時的離奇現象,這對作為美國首都城市的紐約來說實在不可想象,並且也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經濟損失。

畫面裏,許多記者正圍堵在奧斯本企業門口等待著采訪,希望能得到關於這次大停電的解釋。畢竟奧斯本企業的電網供應著紐約大半個城市的用電需求,尤其是這片繁華地帶。這樣突如其來的斷電若是再次發生在白天,那造成的損失將會成倍的。

現在,他們迫切需要知道造成這次停電事故的真相。

手機裏的消息推送提醒已經響了好幾次,貝爾納黛特不打算去管它。

都不用看,她知道肯定全都是跟這次意外事件有關的。畢竟不管是什麽,只要跟奧斯本沾上點關系就總能輕易占據新聞媒體們的全部註意力,尤其是電網這個項目。

貝爾納黛特記得在兩年前,當國家能源部忽然宣布將奧斯本企業的新能源電網作為紐約的主供應系統時,就引來了不小的爭議。

為此,號角日報還曾經發表過“奧斯本企業就是一只巍峨龐大的巨型蜘蛛,它用生物科技,制藥產業,基因工程以及如今的新能源電網,把整個紐約都裹在了自己的網上”這種驚悚但又非常生動的言論。

沒再去留意新聞裏的進一步播報,貝爾納黛特很快吃完早餐出了門。

今天的課程並不算多,最後一門是藝術類選修課的實地考察。費舍夫人特意將活動安排在了皇後區的劇院裏,希望每一個選擇了這門課程的學生都能在即將畢業前,近距離地感受到來自音樂劇的獨特魅力。

宣傳手冊已經一早就分發到了每個學生的手上,貝爾納黛特看了看扉頁上的參觀介紹,發現今天要觀賞的音樂劇是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經看過的一支著名德語劇,伊麗莎白——那位歐洲歷史上美貌驚人,並因此而被選中嫁入奧地利皇室,在繁文縟節的宮廷中郁郁寡歡了一生,最終遇刺身亡的茜茜公主。

她的悲劇和她的美麗一樣,都是極致的,其經歷更是已經被改編成無數作品搬上大熒幕。

去年生日之前,貝爾納黛特還跳過一支以茜茜公主為主題的現代芭蕾獨舞,贏得了yagp大賽的一等獎和數目不菲的獎學金,並以此直接到了三個月前,那場直通美國芭蕾舞劇院的最終選拔賽的邀請,可以說對這支音樂劇已經是非常熟悉。

看起來自己不用操心這門課程的總結性作業了,她想。

感謝瑪德琳十幾年如一日的悉心培養與熏陶,她幾乎從來沒在這類藝術性高中課程上花過什麽功夫,就能拿到非常不錯的等級。

將宣傳手冊疊了疊,重新塞回書包裏,貝爾納黛特開始繼續思考關於一個星期前,彼得收到那條匿名短信的事。

經過彼得後來進行的一系列覆雜且讓她眼花繚亂的追查比對,他們現在基本已經能確定發送短信的人就是吉姆·霍普警長。但對方似乎是出於謹慎考慮,直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回應他們關於那些怪物來歷的詢問。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怪物以及背後的獵手組織一定和霍金斯鎮有著什麽關系。因此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麽勢力在追捕她們,得到關於霍金斯國家實驗室的消息是至關重要的。

但目前看來,如果霍普警長一直不予回覆,那最壞的結果恐怕就是她得想辦法去一趟那個地方。

這是個極為冒險的選擇,要面臨的未知與危險都是不可估量的。因此不到萬不得已,貝爾納黛特並不希望這麽做。

可是……

她嘆口氣,將擱在肩頭的黑傘微微舉高,燦爛如熔金般的暮色陽光立刻從傘面背後湧入眼中,將她虹膜上的淺淡冰綠色映亮到幾乎透明,細碎的睫羽陰影積蓄在眼底。

回想起這段時間以來,那些怪物開始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被波及到的受害者也越來越多,彼得幾乎是每次城市巡邏時都會碰到它們,還經常累得早上第一節課忍不住打瞌睡。

甚至偶爾遇到怪物數量特別多,而那個同樣來歷不明,手腕紋有033數字的男人也在場的時候,他即使擺平了局面也難免會留下些皮外傷。

得益於蜘蛛基因所帶來的超強自愈力,那些傷痕即使無需任何處理也能迅速恢覆如初,因此彼得也從不在意。

可每當貝爾納黛特看著他白凈皮膚上的顯眼痕跡時,都會有種格外清晰且沈重的愧疚感,同時也開始隱約有些懷疑,自己當初執意選擇留下來的決定是否真的是正確的。

類似的念頭不是第一次有,但貝爾納黛特從來沒有向彼得說起過。因為她知道不管怎麽樣,彼得都一定會堅持讓她留下來,哪怕這樣會讓他自己也逐漸成為那些獵手們的目標。

而這就是她最擔心的情況之一。

“好了,女士先生們,表演即將開始,我們得先進去了。”費舍夫人的聲音從身後的劇院大門口傳來,打斷了貝爾納黛特的回憶。

她循聲回頭,收起手上的傘,正準備跟上人潮末端走進面前的劇院,卻註意到塞萊斯特還沒有來,於是又找出手機給她發了條短信,提醒她演出時間已經要開始了,現在趕緊過來。

很快的,她收到了對方的回信,帶著一串感嘆號的“我正在沖刺”,末尾還跟著一個快累死了的誇張表情。

“瑞恩小姐?”見撐著黑傘的少女仍然停留在草坪邊朝馬路四周張望,費舍夫人不得不高聲喊道,“你得跟上大家,親愛的,表演就要開始了。”

“我……”

貝爾納黛特正想解釋她在等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適時地響起,緊接著是塞萊斯特氣喘籲籲的聲音:“抱歉我遲到了,費舍夫人,我們這就來。”

說完,她朝貝爾納黛特眨眨眼,將胸前的紅銅色發辮隨意撩到肩後,頭頂被風吹得淩亂冒出來的碎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走吧。”

她點點頭,註意到對方眼睛下方的白凈皮膚上有一層明顯的淡淡深青,不由得問:“你這是因為昨晚熬夜,所以才起晚了嗎?”

塞萊斯特揉了揉額角,跟著她一邊朝前走一邊嘆息著:“因為一些科研協會的個人項目。你知道的,我們都畢業班了,團體項目時間太長,我只能做個人的。”

“因為你想將來去奧斯本企業工作?”她記得彼得跟她說起過這件事。

聯想到哈利是奧斯本的唯一繼承人,以及那天晚上他總是時不時問起塞萊斯特的事,貝爾納黛特隱約有種為難的感覺。

畢竟哈利實在非常受女孩歡迎,而他又恰好有著格外古怪且固定的審美癖好。可惜當這種癖好投射到一個具體的少女身上時,又通常都不會太長久。

“是這樣。”塞萊斯特顯然不知道她在躊躇些什麽,只非常直接地承認到,“我想沒有人會不想去奧斯本工作吧,那裏可是紐約的中心,而紐約又是美國的中心。”

只要你在美國活著,你就繞不開奧斯本。這是一句有些過於誇張但也頗為寫實的調侃,尤其對於有著生物科技方向的夢想的人來說,奧斯本企業大概就像伊甸園一樣讓人向往。

不過,結合塞萊斯特高中前三年都一直刻意將自己的成績控制在中等水平,如今卻忽然決定加入科研協會這件事,貝爾納黛特還是感覺有點不解:“為什麽忽然對奧斯本企業感興趣了?”

這顯然是個臨時決定,不然她不至於前三年都在故意劃水。

“嗯……因為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原來他們每年都會給挑選出來的優秀學生提供大學助學金。”她回答,“而且得到助學金的學生,可以在畢業後進入奧斯本實習並正式簽約工作。”

確實,比起助學貸款這種還沒畢業都背上一身債務的形式,奧斯本企業提供的條件簡直讓人無法拒絕。

“我看過以往的助學金申請公示記錄,他們挺偏愛中城高中科研協會的成員,所以我得趕在畢業前做出點成績來才行。”

這個解釋很令人信服,貝爾納黛特輕輕點下頭,沒再追問別的。

劇院早就不是第一次來,采光極佳的寬闊玻璃大廳足以讓任何來客都為之驚喜。日落前的光芒大片大片地鋪在地上,醇濃奪目的餘暉接近金色的極限,茂盛如團簇泛濫的荊棘,看久了會有種連眼珠都被灼傷的錯覺。

貝爾納黛特習慣性地放慢腳步,等著面前的學生全都從夕陽中離開,沒有影子會幹擾到她以後才跟上去。

卻在剛踏進那遍地即將衰敗的光明中時,忽然聽到有人叫了她一聲:“貝妮。”

毫無實質感的聲音,輕柔細滑到接近嘆息那樣,轉瞬即逝得像是一個匆匆的幻覺,落進耳朵裏帶來微涼如雪的感受。

她本能地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回頭,眼睛被過於濃稠的陽光照得微微斂起,視線試圖尋找聲音的來源卻一無所獲。

大廳裏都是來往的客人與工作人員,他們沒有一個人的註意力是放在她身上,或者是和她認識的。

“怎麽了?”塞萊斯特問。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誰呀?”

貝爾納黛特抿住嘴唇,有點困惑地眨眨眼,最終說:“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她收回視線,和對方繼續跟上前面的學生隊伍。

拐過轉角便是一層灑滿明亮陽光的大理石階梯,她迎著光輝走上去,身後卻再次傳來那個同樣的聲音在叫她:“貝妮。”

一時間,貝爾納黛特感到一陣難言的怪誕感,脊背下意識地緊繃起來,連腳下的影子都是僵硬的。這是一種比思維反應還要快的身體本能防禦機制,發生在那個聲音再次響起的一瞬間。

可緊接著,她忽然感覺到不對,因為除開那種過於沒有實質感與人情味的語調,那個聲音其實聽起來很熟悉。

“彼得?”她茫然地輕聲叫出對方的名字,可實際上卻並沒有看到他的身影。這讓她覺得很不解,同時也驚恐地回想起,這個聲音不只是和彼得很像,也和她之前在噩夢中聽到的很接近。

她立刻感到一陣緊繃的不適。

塞萊斯特歪頭看著她:“你今天也叫了他一起來嗎?”

“不。”

貝爾納黛特再次搖頭,問:“你沒聽到那個聲音嗎?”

“什麽聲音?”

她看起來是真的完全不知情,靈動閃亮的藍眼睛裏滿是迷惑。

這太奇怪了。

難道是自己出現幻覺了嗎?

貝爾納黛特微微皺下眉尖,努力壓下心中的不安,嘆口氣:“可能……還是我聽錯了。”

“知道嗎?有一些非官方的心理研究顯示,如果你總是幻聽到同一個人的聲音……”塞萊斯特挑了挑眉,臉上笑容明媚,“那就說明你其實一直在想念著他。”

這個說法讓貝爾納黛特上樓梯的動作略微停頓一瞬,下意識想否認,但又很清楚自己是說不過對方的,於是幹脆保持沈默。

她路過面前的玻璃窗,陽光從跳躍的漆黑發尾上流淌而過,甩綻開波浪般的光弧。

迎面而來一個行色匆匆的高大男人,貝爾納黛特躲閃不及,被他撞得搖晃一下,還習慣性地先說了對不起。

“這人搞什麽啊?”塞萊斯特瞥他一眼。同時,一種非常糟糕的,警示著噩運將至的預感突然紮進她的神經。

陽光追逐在他身後,貝爾納黛特看到他的影子正以一種非常詭異的姿態被鐫刻在地上。

那是一個人,被一個難以名狀的扭曲怪物死死壓制著,寄生在他身上。

“那家夥不太對勁,是吧?”塞萊斯特開口,鈷藍色的眼睛裏有種奇異的明亮,“我也有預感到,這裏可能即將要發生什麽特別糟糕的事了。”

……

直到來回嘗試了三次以後,彼得才真的相信,學校實驗室裏所有的磁鐵都已經失去了它們本該有的作用,他想借著放學後的空閑時間試驗自己新改造好的蛛網發射器的嘗試只能被迫終止。

這是一種很不尋常的現象。

單個的磁鐵失效還可以考慮為保養不當造成的,但要同時讓這麽多,尤其是儲物櫃裏那些之前從未開封過的新磁鐵失效,那就不是使用與保養的問題了。

而是磁場發生了變化。

他看著面前已經沒有用的大大小小的磁鐵,又去儲物櫃裏翻出了備用的新指南針,果然驗證了的自己的猜想。

緊接著,彼得拿起手機打開新聞界面,很快便找到了幾條關於淩晨紐約市中心忽然停電數小時,以及發表自今天的,有另外許多人也發現指南針與磁鐵失效的消息。

可是,從常識來講,要制造出一個幾乎能影響到整個紐約城的磁場,那只能是……

沒等他想完,一陣強烈的蜘蛛感應所帶來的刺痛感忽然擠進他的感官內。

彼得猛地擡起頭,目光迅速掃過整個空空蕩蕩的實驗室,極度敏銳的視覺甚至連窗欞上被黃昏映照得蒙蒙亮的灰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卻沒能發現任何有危險的東西。

“什麽情況……”他伸手捂住後頸,完全控制不住那種身體本能帶來的警戒反應,全身都在緊張,而蜘蛛感應卻仍舊沒有放過他,一直在鍥而不舍地鬧騰個不停,逼迫他看向窗外,目光鎖定在某一個方向。

不是這裏,不是中城高中。

蜘蛛感應尖叫著提醒他有危險的,是一個離這裏很遠的地方。

沒有猶豫更多,彼得很快將還沒來得及調試好的發射器戴在手上,從書包裏摸出面罩,輕盈敏捷地跳出窗外,循著直覺裏的方向一路趕過去。

沒用太久時間,他便來到了那個刺激著蜘蛛感應的危險來源地,卻在看清是哪裏後瞬間楞了楞。

皇後區劇院,貝爾納黛特參加選修課實地考察的地方。

此時,這座劇院已經徹底變作一個廢墟般的孤島,街道上到處是汽車殘骸與倒在血泊中慘不忍睹,毫無生機的人。

一時間,強烈的慌亂感與擔憂紛紛冒出頭,面罩的封閉性讓他感到有些透不過氣。

不遠處街道上的兩個正在打鬥的人影,都是他很熟悉的。

一個是已經和他交手過數次,那個手腕印有033,自稱為德雷克的男人。

一個是他的校友,塞萊斯特。

唯獨沒有貝爾納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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