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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斬蛇會的新年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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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不會比何林鐘差的,”楚寒秋溫存而委婉地說。

“先生不要!”無悔一下子就哭得慘絕人寰,“我不許你去我不許你去——你不去那裏我拿什麽換都行。先生你別走,無悔求你……求你別去那兒……”

“我不會有事情的,傻瓜,”楚寒秋像哄小孩子一樣拍著他,“去做個說客而已,畢竟我們需要爭取到更多反對仇戮的力量——你們一個個都這樣哭,哭得我做事情都放心不下。好了不哭了啊乖,大過年的……”

“我們?”無悔卻顯然註意到這個字眼,“還有誰?”

“哦,沒,沒有誰,”楚寒秋的臉上帶過一絲不易發現的猶豫,“好了啊,大男子漢,別動不動就抹眼淚。”

無悔就委屈屈地把臉擦幹:之於他,楚先生說的話無疑是比聖旨還要有效力的。只是他越這樣做,心中的酸楚就越無法遏止,楚寒秋用手指輕畫他的臉,卻把十指與衣袖都洇得濕漉漉的。他拍他,安慰他,柔聲勸他真的沒什麽,說你這樣會讓我很有負罪感。可無悔卻不答話——他無力回答,就只是哭,哭到累了,伏在先生懷裏睡著。楚寒秋憂郁地鎖著眉,撫摸著那孩子香軟的緞袍和柔順的發,閉上眼睛,唇齒間不由流出一聲悠長而苦澀的太息。

安國回到平國府時只覺得自己要被這種壓抑的氛圍逼瘋了:席上沒了義父,楚先生經常不見蹤影,即使偶爾露臉也總是一副疲勞憔悴的樣子。羅夫人一刻不停地抱怨羅達至今沒個相好的姑娘,家裏給相親他又不肯——人家誰誰的兒子都抱兩個娃了啥的,羅達被母親嘮叨得煩,就兀自悶頭吃菜,而羅睿的憋屈之色溢於言表。無悔悶悶不樂,眼圈腫得像紅櫻桃,何琴則愈發勤奮地埋首書山聲稱決不能愧對蕭殘來之不易的一個甲字——變化最大的當屬盈盈:以前總是她在想各種辦法使氣氛活躍起來的,然而這一年她也像變了個人一般,形容消瘦眼神悲涼,向來精幹綰起的長發如今只是無力地拖拉著,讓人懷疑她究竟是遭遇了怎樣的變故。而蕭殘來了又走,安國就只是恨恨地想正因為他打擊義父,義父才會在那晚上與眾人一道闖進冥事署的。他給姐姐打甲等一定別有用心,他想利用一切機會公報私仇——只有把全部罪責歸咎於蕭殘安國才能感覺自己心裏稍微舒服一些。

所以回學堂使他松了口氣,羅睿與他深有同感。只不過這對難兄難弟還沒等透過氣就得被迫各走各路:畢竟羅睿是祭酒,他還有大量任務。和無悔孟良一並坐在一間船艙裏,他試圖勸無悔寬心卻只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兩年來義父待他如同親生,所以他理解無悔。將手臂搭在無悔肩頭,無悔很溫順地靠上去,對面的孟良想找些話題,又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請問這裏是否有一位姬公子和一位孟公子?”這時一個玄武道的土段小男孩怯怯地拉開艙門,“霍先生的請柬,請慕容公子和另外兩位公子到頭艙找他。”

安國於是禮貌地接過,展開,無悔和孟良圍上來——

慕容聞簫,姬無悔,孟伯仁諸賢君如晤:

某久仰諸君賢名,欲求一面,故設肴饌前艙餐室,請諸君務必不吝賞光,敬頌

春祺。

二十五年二月初二日

師霍朗字示。

“他仰我什麽賢名,”無悔不屑地翻個白眼,“我又不是聞簫這樣的大人物——伯仁你覺得他什麽意思?”

“無悔你別扯我成不,”安國把他從自己肩上推開,“現在你也是大人物,堂堂平國公,見過皇上的人了——”

“好像誰稀罕,”無悔冷冷地哼道,“姬祐枋,謝皇上賜名——啊呸——好聽還蠻好聽的,不過我就是惡心跟那馬祐棠重一個字。”

“你得了吧,”安國一臉苦笑,“這老頭我已經見過一面了,東君帶我到你家之前先去找他來著。一個胖得走不動路的老頭,而且特喜歡拉扯各種家世關系——他說他教過我爹爹媽媽的。”

“看來是在劫難逃了,”無悔扁扁嘴,“我叫姬祐枋,表字無悔,如果你們習慣喊我風懷瑜我求之不得——這他媽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於是三個人(其實主要是無悔)一路抱怨著來到霍老頭所在的船艙。這老頭沒怎麽變,只是頭頂更禿了些,原先的方巾都戴不住了。“啊喲格麽安國你來咯,”他就特熱情地把他拉進眾人中間,“快坐快坐,格麽這個麽一定是小平國公咯,跟你爹爹一樣秀氣啦——格麽姬玉衡可惜了咯,孩子啊現在心裏面好受些了嘜?”

“多謝先生關心,弟子已經習慣了,”無悔依舊一口冷冰冰的語氣,他現在唯一的感覺只是禦魔術這門課將是他永遠不會再染指的東西——從一個胖女人換成一個胖男人,本質上什麽都沒變。

“格麽都坐咯都坐咯,跟霍先生啊用不著客氣的嘜,”霍老頭則笑靨如花,“給你們介紹咯,這個麽是柳天和,你爹爹現在好毋啦?他嘜當初我們道祭酒嘛,格麽現在管著吏部有事情我都找他啦——這兩個是謝思晏還有淑蕓兄妹倆,格麽令祖父是我老朋友啦;周梓華,你有個堂房叔叔叫周海潮的他還好吧?當初是我們擊鞠伍長咯——許忠興,令三表姨媽可是當年白虎道最出色的;路長霖,格麽曼吟是你什麽人?”

“呃,”那個蒼白幹瘦的蒼龍道男孩痛苦地皺著眉頭,“我不認識……”

“格麽不可能咯,”霍老頭卻一臉肯定,“你們家不是搞醫術的啦?曼吟你肯定曉得咯,太醫院自古至今年紀最輕的首席醫官,配出辟霆珠和還元散的,還會彈琴——格麽她是我門生我會不曉得咯。”

“哦……我記得了,”那男孩一臉苦相,“她應該是家叔祖那邊的,家父好像說過我有個堂房姑姑性格很怪,我們兩家從爺爺輩就不來往了……”

“格麽人啊有才華總要遭嫉妒咯,”霍老頭登時將目光轉向別處不再搭理他,“這年頭嘜,人太狠了,心太黑了,自己家人啊還不要放過咯——曼吟麽也可惜呶,格麽也是個天妒英才咯——啊喲安國你啊不曉得她嘜?以前和你媽媽好的咯,後來與我講她跟你們朱雀道那個祭酒,格麽同無悔爹爹在一起那個漂亮男孩子訂親來著——”

“她是我義母,”安國悶悶地說,“可我沒見過她。”

“格麽可惜咯可惜咯,”霍老頭搖著頭,“曼吟啊是命不好咯。那樣好看又那樣有才華,懂得又多又有想法——格麽可惜就可惜在她太有想法咯,就算格麽世道太平啦,找個小姑娘樣的男孩子,將來日子過不好咯……”

“我想先生,”無悔就在眾目睽睽裏驀然起身,“弟子該告辭了。弟子今天身上不太舒服,另外,還要與先生打個招呼,今年先生的課,弟子是不會去上的。”

說罷他拂袖而去,把艙門在身後狠狠地摔上;霍老頭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一臉錯愕地瞪著無悔消失的方向。“先生他今天是真的不舒服,頭痛好久了,”安國只好留下來為兄弟開脫;“沒關系啦,有身份的少爺家嘜,脾氣嘛總有些的,”霍老頭倒是不以為意,就重新開始了他無聊的話題。安國好容易才找到時間說出他去更衣的藉口,溜出那間艙室披上素蟬衣潛回去找無悔,走著卻一眼瞥到馬祐棠所在的艙裏,當初給他們帶消息的小孩正在向他匯報情況。

“什麽?他邀請了孟良?”馬祐棠大叫道,“還有那個姓姬的小野種——他媽的他憑什麽掛公爵!他老子是個斷袖,不知哪天心血來潮上了個蒜泥,搞出他這麽個塗脂抹粉的雜種又盯上他老子的狐貍精,真他媽的是天殺報應,活該他家斷子絕孫——”

安國一個沒站好一頭撞在舷板上。他連忙屏住呼吸在素蟬衣下躲好,而馬祐棠就滿眼警惕地四顧一番。

“這對公子是不公平的,”他的跟班魏昭就響亮地拍起馬屁,“公子才是純血的姬門之後,絕不能讓那蒜泥占到便宜——”

“姬家早晚是我一個人的,”馬祐棠則陰惻惻地說,“你們等著瞧罷,好戲在後頭呢。行,船靠岸了,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這一行人都很聽馬祐棠的使喚,船一停大家就一哄而下。安國靠在一邊,不敢發出半點響動,可馬祐棠卻留在最後。他讓別人先走,自己則堵到安國面前的位置,讓他進退不得。

“慕容安國,別以為所有人都是傻子,”眾人走完之後他才一把揭開他身上的素蟬衣,“我早警告過以後會有你好受的——去死罷!”

繼而他便不由分說沖著安國一頓拳打腳踢,安國毫無防備地被他擊倒在地。他用噤聲咒堵住安國的嘴巴,又用定身咒僵硬了他的軀體,之後滿目仇恨地把素蟬衣揮在他身上——

“從此消失罷,慕容安國,”他狠狠地朝他啐一口,繼而跳下船,之後安國便只得痛不欲生地僵在那裏,直到有人經過將咒語消除。

“啊呀安國,果然是你,”來人是水之湄,“我今年負責在學堂守衛,剛沒看見你就想著進來檢查一下——快走罷,我們晚很多了。”

安國便狼狽地隨盈盈下船去,朝著山上一路狂奔。盈盈用咒為他修覆傷口,他們穿過山門,分道已經結束了。

“看來我們得找人了,”盈盈無奈一笑,“學堂今年全部戒嚴,連側門都要落鎖——那嘛菩拉迦帕提。”

她揮起法器,一只大尾巴的東西躍然飛進學堂。不一會門開了,而安國當時唯一的沖動就是一頭撞死。

“又怎麽了?”那人冷冷地問,“慕容公子又想大出風頭了是罷。”

“算了罷蕭先生,”盈盈則淡淡無奈地朝他牽牽嘴角,“讓他進去好嗎?我還有別的任務。”

“交與我便是,”蕭殘語調平平,“換了個圖騰嗎盈盈,不過依我看還是原先的好些,這個看起來,似失乎柔弱。”

盈盈神色怪異地看著蕭殘,蕭殘就強硬地將安國拖走了。安國想他不過是要多找些時間來折磨自家,就強迫著自己盡可能無視那些“像你不爭氣的爹一樣傲慢自大愛出風頭”的老生常談。在眾目睽睽裏走進膳房大廳的確讓人很不舒服,直到無悔把他最愛吃的蛋黃煎餃推到面前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盡管恨他們罵義父是那個,他還是沒把馬祐棠難聽的話告訴無悔——天知道無悔會為此做出什麽,尤其當楚先生也被連帶著罵在裏面:他明白無悔會無條件捍衛楚先生的一切,一入學便與新先生鬧翻也緣於此。似乎自水段之後無悔就總在第一堂禦魔術課上堅定不移地站到新先生的對立面,和水段時代全學堂公認的禦魔術模範生判若兩人。果然,晚飯一散無悔便徑自去找梅先生,毫無語氣地問定下來的課程可不可以改選。

“為什麽會問這個?”梅先生顯然感到訝異,“出什麽事了姬公子?”

“我不想上禦魔術了,”無悔淡淡地說,“我受夠了。”

“可是你的禦魔術課業很優秀,”梅先生說,“況且今年換了先生。”

“正因為我知道要換先生,否則一開始就不選它,”無悔說,“不過我見過他了,發現比原先強不到哪去,我想多浪費些時間也沒什麽好處。”

“怎麽叫浪費時間呢?”梅先生嚴肅地皺起眉頭,“姬公子你要改變這種態度,不能因為自己衣食無憂就不思進取,你該知道你現在的生活來之不易,父輩用鮮血換來你們的安定太平,你就這樣報答他?做得像個敗家的少爺——”

“但是我現在畢竟衣食無憂了,我想敗就敗有何不可,”無悔一向是任性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又沒有什麽都不學,我只是不要再學禦魔術了,我討厭這門課。”

“不是討厭這門課,”梅先生一字一句地說,“你只是覺得後來的任何一名先生都比不上楚先生不是麽?姬公子,我必須要指出,楚素商把你慣壞了。你習慣在課上也被當成寶貝寵著,任何先生稍微拂逆你的意思你就與他們對著幹——我不僅指禦魔術,你可以檢視自己的行為,你以為你自己是誰?在江都沒有規定平國公就可以無法無天。”

“不要動輒拿平國公說事,”被梅先生這一說無悔只覺得自己被扣上了天大的委屈——“這與平國公有什麽關系,我只是不想學那一科而已。您也知道我們五年來禦魔術除了水段就沒正經上過,我受夠了我本來就不想上了——您說學堂規定五門主修至少上四門我上藥劑成嗎?不是蕭殘不要我嗎我有什麽辦法!”

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家是怎麽敢在梅先生面前頂出那麽一大堆話的,直到梅先生說你這樣我必須寫信給你義父他才發現自己在做什麽。“求您梅先生,方才是弟子頭腦昏聵口不擇言,先生隨意處罰弟子便是,”他幹脆絕望地跪倒地上,“只是求您別對楚先生講,我不想他失望……”

“只可惜姬公子,你必須為自己做出的一切負責,”梅先生平靜地說,“起來罷,回去好好反省。至於令義父,我相信他是能夠處理妥當的。”

無悔便只得頹然返回道中,誰都不想理。何琴問他出了什麽事他只道是自己請求改選課程未果,至於具體細節則閉口不提。

又是一個新的禦魔術先生,安國暗自嘆著:玄武道的人真是詭異,他們都喜歡把講堂設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無悔明目張膽地翻著一本戲文:他是準備徹底無視這門課了。如今他的唱功突飛猛進,安國倒沒對他在一旁輕聲唱戲的行為表示厭煩,大概也是聽慣了的緣故。身後有腳步聲響起,聽上去如此熟悉——門被“砰”地關上,之後全講堂發出一陣驚訝的呼聲。

“某既與諸君相熟若斯,俗世冗節,當俱免矣,”他說著,無悔就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戲文被人抽走。“《建元十七年鈔本昊天城傳奇》,是個難得的善本。然禦魔術乃咒搏實戰,生死攸關時,留此梨園玩好何用——”

“不要!”無悔哪忍心自己好不容易搜來的藏本毀在蕭殘手裏;“諸君不妨給名角兒一個彩頭,勞他尊駕坐下,”蕭殘卻徑自將那鈔本丟上講臺,“傳言閣下意圖荒棄課業,回家票戲,可有此事,平國公大人?”

無悔沈著臉直視蕭殘,一言不發:如今他也是個身長八尺的翩翩美少年了。而蕭殘輕蔑地斜他一眼,便緩緩從他身邊踱開。

“如列位所知,禦魔術之學者,學問也,非游戲也。蕭某所授與諸君者,防禦妖祟之法也,非唱酬雅集也。故請平國公大人務恕在下伺候不周——今距汝水段二載有餘,想必閣下也早該曉得禦魔術講堂不是戲園子了罷。”他冷冷地說,“閣下欲圖逍遙悉聽尊便,但煩請遠離此地,勿攪擾他人求知者。”

“先生既出此言,弟子聽命便是,”無悔則倔強地卷起筆硯,劈手奪過桌上的戲文揚長而去。蕭殘也不管他,就只是用警告的眼光看向安國。

“即日起,由蕭某授諸位禦妖降魔之道,在座如有不忿於此若姬無悔者皆請自便。餘人既留此堂中,則須精進於斯,不可視諸兒戲。”他說著又朝安國的方向瞥了一眼:“禦魔術之用焉,曰黑道法術。是法也,如川澤之橫無際涯,似天地之氣象萬千;可夷山岳、竭江湖,使沙飛石走,草木皆兵。一咒之念,俯仰其間,血沃千裏,殍途四方。催魂於有意,使精亡而魄散;奪命於無形,則肉爛且骨枯。以道觀之,則瞬息多變,破咒者嘗盡所能而難應其化;以物狀之,則若妖孽、六臂而三首,除其一即生千百,此消彼長,往覆不息,故依成咒解破自守非君子所為。夫降魔障為害者,聖明固有道焉,一曰功夫,二曰膽識,三曰變通:悟此三法,可會其機要所在。”

安國緊皺眉頭:雖說蕭殘講課向來之乎者也,卻很少用駢儷體。他這一大篇信口講來,對仗工整得就像是早有準備——黑道法術被他形容成一種奇妙的東西。他像作賦一般洋洋灑灑地去歌頌它:在安國看來,這與抵禦妖術完全是兩個概念——東君瘋了嗎,怎麽終於還是答應他教禦魔術了。他說諸位日前修此功課,先生頻繁更替,所學雜亂無章,實不足以應祟拒邪,安國躲在書後面恨恨地對羅睿說希望他過完今年就滾蛋。

“慕容君是有話講麽?”他犀利的目光卻還是落在他的身上,“有何高見,不妨說與在座同儕,交流一番。”

“沒,”安國本能地抗拒。

“回先生的話,沒有。”

“用不著叫我‘先生’。”

安國脫口而出,孟良羅睿全都驚訝地張大了嘴,但之於安國蕭殘可不會像對無悔那樣彼此眼不見心不煩了事。專揀朱雀道擊鞠訓練的時段關他禁閉,他知道作為朱雀道行伍伍長,安國對比賽的看重甚至高過他的課業。

蕭殘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人,類似慕容楓,號稱擊鞠英雄武狀元,真正的學問卻可謂一竅不通。這堂課他要他們練習無聲施咒,因這樣更容易隱藏攻擊目標,相當於敵明我暗的道理——也許,他終究還是心太軟。他可以不關心姬天欽兒子的死活,也可以不關心慕容楓的;他可以以任何理由痛恨慕容安國,但他舍不得放棄聞簫——那是他深愛過的那人留存在這世間的,唯一的痕跡與希望。

下午的課是藥劑:原來先前那位霍老頭教的不是禦魔術而是藥劑。從蕭殘課上回來何琴就一直感覺怪怪的,她本以為這一年可以看到蕭先生變得不一樣——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盡最大的努力想要得到他的一個首肯。可當他終於在她的成績上寫下那個他吝惜了十餘年的甲字、當他終於用行動證明她才是他教書以來最得意的弟子,當她終於以為自己可以大膽地面對他時,他卻離開了。

他沒走,委實,她不曾放棄禦魔術,一旬之內她與他至少會見面兩三次。可那感覺不一樣了:看著一個自己熟悉的人站在另一方講堂,用自己熟悉的語氣講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而那片自己一度沈迷其內皓首窮經的有他的天地也換了另外的人。坐進講堂,失神地望著那個巨大的肚子挺進視線——“格麽諸生下午好咯,”站在前面的胖老頭笑靨如花,“上太陰段了哦,格麽在座的都是精英啦,看起來你們蕭先生教得不錯嘜——啊喲安國哦,怎麽才來咯?快坐快坐,你們兩個都坐。”

何琴回過頭,看到安國和羅睿氣喘籲籲從外面跑進講堂。他們在她身邊坐下,羅睿小聲說是梅先生讓我們來的。

“這樣我們以後就有資格申請進入四方巡檢司了,”他說,“謝天謝地,以前地府使者在的時候我倆還都愁日後沒指望呢……”

“格麽都到了罷?安國你小兄弟怎麽沒來咯?他麽藥劑好不上嘜?”

“呃,他……”安國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無悔,“他好像……去上別的課了吧,文法理那一類的……”

“格麽這時間哪裏有別的課嘜,”霍老頭倒不以為然,“藥劑麽要來上的咯,聽不聽麽沒關系滴,來上個課總啊有用處咯——格麽這堂課麽算了餵,告訴他八日的課麽要來咯。”

安國只得坐在下面點頭,霍先生則言歸正傳,開始為眾人上太陰段的第一堂藥劑課。“格麽今天配的藥叫生死水咯,”他滿臉堆笑,“諸生哪一個有曉得生死水啊是做什麽用處咯?”

何琴本能地舉起手來:只要不是面對蕭先生,她就從不會在這方面提醒自己適當收斂。

“啊好的麽,姑娘說說看,”霍先生開心地叫了她;“回先生的話,生死水者,非事關生死。其為湯方,色微黃而味苦,主清熱驅祟,覆醒暈厥麻痹諸癥。以惡咒毒蠱致昏厥而難省人事者狀若死,故名其療方曰生死之劑。”

“回答得非常好咯,”老頭滿意地摸著胡子,“格麽姑娘以後回答問題用白話啊好了啦——姑娘怎麽稱呼咯?”

“回先生的話,弟子何琴,”何琴語調低沈:原來這許多年,用文言回答藥劑問題的習慣已經深深烙進她的骨髓裏去了。

“哦,何姑娘,”霍先生不住點頭,“格麽術士家姓何的好像都不太出名啦——”

“先生見笑,弟子是國人出身。”

馬祐棠那一帶發出詭異的笑聲,霍先生卻並沒有助長那些人的氣焰。“哦,了不得了不得——格麽安國當初說他有個國人出身的朋友麽是全段裏最棒的咯,格麽是你哦,對毋啦安國?”

安國點著頭,霍先生就自顧站在那裏嘖嘖稱奇:“格麽何姑娘像一個人啦,她也是國人出身——像的餵,真當像的餵——我說安國啊,格麽你與這位何姑娘可只是朋友啦?”

這話說得安國不由心臟一陣狂跳:什麽叫“可只是朋友”——周圍響起起哄的笑聲,安國不知道若無悔在他會不會拍案而起。可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仿佛是頭一回,他有些喜歡被眾人起哄的感覺……

“回先生,聞簫是弟子的表弟,”何琴則不緊不慢地回答,“家母娘家姓郁,想必先生是認得的。”

“哦當然當然,怪不得咯,”霍先生聞此笑得愈發像節日裏剪彩用的大紅綢子花——“格麽我看看啊你像芷蕭的嘜,霍先生看不走眼咯。給朱雀道加上二十考評,請坐請坐——格麽姑娘啊見過姨媽啦?”

“弟子不曾,”何琴又本能地想要站起來,被走到她身邊的霍先生按下去。“芷蕭當年了不得的咯,可惜呀可惜,”他粗重地嘆了幾口氣,“好了啊言歸正傳咯——諸生翻開講義第一章第一劑,格麽是生死水的藥方咯。你們照著配哦,哪個要是配得又快又好霍先生把這個送給他。”

他說著像變戲法般舉起一只琉璃小凈瓶:“沈香露咯,喝下一天會交好運啦。不過不可以多喝呶,格麽物極必反的道理大家曉得咯——啊呀安國,有事情?”

“是這樣先生,”安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由於去年蕭先生要求比較嚴,我和季通都以為我們今年無緣藥劑的,所以……沒有備講義……”

“講義啊沒有關系咯,”霍先生說著便從身後的儲物箱裏翻騰半天,抓出兩本古舊的藥劑講義丟給他們。羅睿眼疾手快搶到本看起來新一些的,而安國只得扯過那本又舊又臟,被翻得卷了角而且畫得一片混亂的另外一本,在桌子下面踹了羅睿一腳。

真不知道愛惜書,安國在心中咒罵著就隨手將那講義攤開,書的扉頁上寫著一列清晰而雋秀的小楷:

半親王藏卷。

半親王是個什麽親王?原來姓姬的也並不都是潔癖成性,盡管愛幹凈這方面無悔似乎更像楚先生而不是義父——翻開第一章,第一劑藥生死水,半親王又細又密的字在一旁做滿批註。他的手寫看起來跟排印的沒什麽區別,全是一片黑色,東一塊西一塊又塗抹得亂七八糟,以至於安國甚至看不清書上的原話究竟是什麽了。半懵半猜地備著藥材,用餘光瞥到何琴已經在砂鍋下生起火來——他盡力辨析著書上的配置方案,邊配邊詛咒那書的原主人下輩子變成草稿紙任人塗畫,卻冷不防一行小字映入眼簾,看得他一個激靈:

以銀刀側面壓擠押不盧花實,可使事半功倍。

看來這是原主人對此藥的心得,講義本身的說明是要把押不盧果子切碎,不過那東西又彈又滑以至於安國完全無法處置:反正自己配藥失敗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想著不妨嘗試一下,便按那半親王記錄的方式擠扁押不盧果子丟進藥中——果然藥水變色了,正像講義上描述的那般呈現出半透明的玄色。安國欣喜若狂,便完全依照那半親王的批註做將起來:他看到何琴依舊眉頭緊鎖,可自己的藥幾乎成了——

“姐,你把刀平過來,就像這樣壓扁它,”他便比劃著小聲提醒她,“聽我的沒錯。”

可何琴像是沒聽到一般:她正忙於對付自己的藥,甚至完全沒在意安國在與她說話,安國又提醒了一遍,她才不耐煩地轉過頭來——

“姐,聽我的沒錯,你看……”

“書本上可沒這麽說,”何琴並不曾擡頭看他,她冷冷丟給他一句就繼續忙她的了。只是何琴從不曾意識到,蕭先生一直在鞭策她的究竟是什麽:她也許會為他讀更多的書,不知滿足地求學,而且盡可能保持低調,卻始終不能理解蕭先生指她“不會讀書”的真正含義。入蕭門至今她長進了許多,在蕭殘的不斷打擊下她學會了自大量考據與積累中發現獨特的新東西,學會了用自己的思路思考問題,可她依舊相信書本是權威的,一般情況下不會出錯:蕭先生總說對不熟悉的事物不可以妄加探討,卻從不曾從正面告訴她,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

散學鐘聲敲響前安國的藥已經成了,他當之無愧地得到了霍先生的讚許和那一小瓶沈香露,這讓何琴感到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先生您一定認識家大父罷,”他們走出講堂時聽到馬祐棠在跟霍先生套近乎——顯然他也想得到安國那樣的待遇,“前任的尚書,表字是寶齋……”

“格麽我自然曉得咯,”霍老頭的黑眼珠登時翻向天花板,“前些日子出殯啊我還去的嘞,格麽他這個人不好說咯。一把年紀啊還會生那種病——不好說咯不好說咯。”

馬祐棠討一肚子沒趣灰溜溜地走了,而何琴的思緒卻愈發混亂;安國將那本“半親王藏卷”給他們看,何琴瞥都不願瞥它。

也許,是在恨安國竟然在藥劑上超過自己罷。

憑借他人之力,投機取巧,換來先生一刻不停的讚許——若蕭先生還在,一切絕不會是這樣。

可是何林鐘,難道你願意看那人故意折磨你的朋友嗎?難道你願意你的表弟忍受各種無端的委屈,只為你在藥劑課上能得到唯一的讚許?

這樣太自私了,可是為什麽心裏,會如此想念蕭先生?

想念他蒼白的臉、深黑的發,冰冷而深邃的眼睛,想念他黑袍紛飛步履如風的背影、想念他暗無天日的講堂,想念他的文言文想念他的挖苦,想念他沒腔沒調的一句“重寫”和她文章旁邊做過的又細又密的批註,想念他修長的手指,想念他身上糅著淡淡茶味的藥香……想念他的一切,想念他在講堂間踱步在她身邊停駐,想念信鴿帶來的成績上一記漂亮的甲字,想念他喊她“林鐘”,想念他,重新回到藥劑的世界中來。

“我建議你還是小心些為妙,”她只是不開心安國沒完沒了地煩她,“那什麽半親王不見得是好人,他可能是想靠這個接近你,以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就像邱平章——”

“可這不一樣,這書上沒有思維,只有方法,”安國不服氣地說著。他們一起坐到膳房的餐桌前,無悔好奇地接過那本書。

“你覺得他會是你家的什麽人嗎?”羅睿問,“我就覺得吧親王應該是你們姬家的,否則這大號誰敢亂用啊。”

“我也這麽想過,”安國說,“可是‘姬半’,誰會叫這怪名兒?”

“周公還叫姬旦呢,”無悔不屑地笑著,“我看不是——我不知道皇上那支是怎麽樣,反正我家人寫字是甩起來那種。像這樣細細密密的字,肯定不是王爺寫的。”

“我發現你現在對寫字什麽的很有研究了,”羅睿朝他扮個鬼臉,“當公爺就是不一樣,像我們這些寫字醜醜的無名小卒……”

“得了吧你,”無悔伸手搗他一拳,“你當練字容易啊——哈我有信哎。”

鴿子帶來的信件紛紛落在學子們的桌上,無悔拾起那封自己的,隱約感覺情況有些不妙。何琴依舊在教導安國半親王的書可能很危險,羅睿又湊過去幫安國說話,他就拆開信箋一字一句地讀起來。

無悔嬌兒如晤:

前日學堂之事,梅先生俱已告吾知悉。聞君言行,吾深嘆息痛心。古言養不教者父之過也、教不嚴者師之惰也,我因教學相知於君,愛義兒如己出整三載,終竟失乎寵溺,使汝恣性妄為至此,思之實難辭其咎,亦不知今後當如何作為,方不失汝父臨終之托……

他寫得很絕望,就仿佛無悔頂撞梅先生,上課看戲文以及在禦魔術講堂大鬧出走全怪他教導無方。無悔看到一半就哭得稀裏嘩啦,直到整個人坐都坐不住。安國眾人無奈只得將他架回道裏,大夥只顧忙他,倒已是都把半親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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