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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斬蛇會的新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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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君重組斬蛇勇士,安國又見夢魘迷蹤

“安國?”打頭陣的是個穿戴利落的女子,長發簡單而精神地束著,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她身旁是恬靜的楚寒秋,身後是急躁的邢捕頭,另外還有一大群安國不認識的各色人等。“我們接你出去,”楚寒秋的語調依舊沈靜溫和,“具體事情過陣子再說給你。現在收拾東西,準備跟我們走——我先去叫何林鐘。”

安國答應著,那打頭陣的女子就很開心地開始跟他搭訕:“我們見過的哦,那天我去接小無悔——我叫水之湄,可以喊我盈盈。這位是邢捕頭,我們巡檢司的老前輩——”

“先生,”安國朝他躬身抱拳——一個自以為認識了一年的人現在被重新介紹給自己真是怪異;“灑家可不曉得甚麽先生不先生,”邢捕頭甕聲甕氣地說,“趕快收拾,俺們得保證你安全到達總司署。”

“這位是巡檢使金大人,”盈盈調皮地朝老爺子吐吐舌頭,就不管他接著向安國介紹高大魁梧的金遠志以及在場其他人,“這個叫劉阿姨吧,這個是吳伯伯,這個是小李叔:大家都是斬蛇會的,我真沒想到這麽多人都願意來接你,最後東君還選了半天呢——這個你是不是應該喊哥哥呀,我搞不清輩分啦,反正他和我一樣是這位金大人帶起來的,算我師弟——”

巡檢使金遠志和羅達都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兄弟叫鑼上虱,”盈盈就七手八腳地幫安國一起把衣服什麽的統統往行囊裏塞,“話說我們沒讓他來,他自己跟出的,誰也發現不了他——幹我們這行雞鳴狗盜之徒是當真能派上用場的,說實話我就特佩服那走路沒聲的人……”

“好啦別廢話,要走快走,”邢捕頭吼著,“時間有限。”

“我們通過國人的郵差給這家人寄了封信,”盈盈幫安國把內部一團混亂的行囊封好,回頭看到帶何琴出現在門口的楚寒秋皺著眉頭——“我們說今兒個朱雀街戲園子裏演大鬧天宮,白給他家三張茶票——小無悔的主意——素商哥你別這麽看我呀,行李麽隨便塞塞好了啦,像你理那麽整齊我可做不到——”

“盈盈你可真好意思,”那位面目慈善的中年女術士劉阿姨親昵地拍拍盈盈的背,“做家務還不如個老爺們。”

“姐姐得了吧,有你這麽說話的嗎,”盈盈壞笑著,“我們素商哥可是賢惠出名的——大家快走吧,要不一會兒國人家發現咱騙他們氣呼呼地回來——”

“我給他們留了條子,”楚寒秋體貼地勸何琴放心;“快走!”邢捕頭就命令眾人拿起沖天索在小院裏站好。安國在中間,盈盈和楚寒秋護在兩翼,金遠志斷後,邢捕頭自家打頭陣指揮路線,其餘人則在上下相互照應,除了劉阿姨單獨帶何琴從陸路走。“拿好法器,遇到死士都往狠裏打,”老捕頭吼道,“要學大雁的精神,路上不管誰死了其他人都不許亂陣腳,一定保證慕容安國被安全送達!”

“我想不會有人死的,”盈盈說著把自己的沖天索拋起來,“天,空之靈啊——安國你讓我們這些人的破沖天索情何以堪——”

“少廢話,走!”邢捕頭一聲令下,眾人便一躍騰空。安國隨著這一行法力高強的術士們絕雲氣、負青天,也不知飛了多久,眾人才在平國府門前降落。天已經黑了,安國看過東君寫的字條隨眾人進屋。“藏物入心術,東君是有心人,”楚寒秋解釋著,冷不防盈盈在拐彎時被墻角的椅子一跤絆倒,椅子敲在破舊的梁柱,把墻上的山水畫給震了下來。

“蒜泥,敗類,狐貍精,小偷,玷汙我祖上的老宅……”

原先被山水畫蓋住的姬太夫人又露了臉,楚寒秋連忙同聞聲趕來的姬天欽一並將山水掛回去。盈盈連道開罪——“我總是這樣子,”她笑著自嘲,“捕快培訓時跟蹤科我連考三次才勉強憑丁等過了。不過對我來說偽裝很容易,因為我媽媽那邊好像有種靠意念易容的天分——哈蕭先生你走啊?不留在這裏吃個晚飯嗎?”

“不必,”蕭殘冷冷地說,“我先告辭了。”

“那先生走好,”盈盈也不多挽留,“晚上就別熬夜了,早點睡,看你最近憔悴的——”

蕭殘並沒理她,就徑自大步流星地去了。“你怎麽和蕭殘這麽熟?”安國訝異得幾乎跌掉下巴。

“他是我授道先生啊,”盈盈很自然地說,“我文章跟他做的——我可是他的頭號開山弟子呢。”

“你們那時候不能自己選的嗎?”羅睿皺著眉頭——他和無悔何琴都是出來迎接安國的。

“當然可以,是我自己選的,我們那年很多人選蕭先生呢,”盈盈說,“那時候蕭先生第一年來學堂,大家看多了老頭老太太——噓——突然來了一個又年輕又英俊的先生,才比我們大六歲,姑娘都歡喜瘋了。那時候我們晚上回道裏討論最多的一個話題就是英俊冷漠的蕭先生究竟會愛上誰——”

“難道那時候他還不像現在這麽過分嗎?”安國依舊滿臉不敢置信,“不苛刻,也不會亂挑你們不是?”

“誰說不呢,”盈盈笑道,“你們現在叫的那些綽號我們的年代就都有了,什麽地府使者、削皮黑煞,這還是我取的,嘿嘿。不過他這人的可愛之處就在於他可惡:他在講堂尋你不是,你跟他辯論,他起初會跟你爭,你對他撒賴他會臉紅,然後特別氣急敗壞地給道裏扣考評堵上你的嘴。但不管怎麽說他是真的很淵博,雖然不太會講得出來,哪天你真心問他個問題試試——我以前還存心找偏題刁難他來著,他一共講給我兩句話,我就發現我那問題多幼稚。說實話我們念七年書藥劑正經就學了三年:土段的時候霍老頭還在,第二年他告老還鄉害我們中間換了好幾個亂七八糟的先生,每堂課都在浪費時間。我們火段是崇德九年,就是魔頭最後猖狂的那年,我們上半年沒會科,下半年太平了考的試,所以文章一直拖到太陰段才做起來。那時候我和蕭先生天天吵架,我說他假正經他說我不用功:不過最後很好啦,他給我文章評的乙上,是他手裏面的最高成績——送出去官評給的甲等。後來他跟我說他不給我甲是因為我本來能做得更好,就是一天到晚坐不住——他就這麽個人,讓人恨也不是喜歡也不是。”

“竟然還能喜歡?”羅睿和安國異口同聲地質疑著,無悔則表示不可理解地搖搖頭。說著幾人已來到膳房,羅睿媽媽為大家燒了一大桌子菜,長輩一圈孩子和新人們一圈地坐著。何琴想要請教關於火段文章的事,就坐到水之湄邊上。

“水姑姑,您當初的文章是跟蕭先生做的,他是不是要求很嚴?”

“不是嚴,是相當苛刻,”盈盈說,“不過到後來你會發現他還是有道理的——蕭先生這個人吧,你可能會覺得他比較愛管閑事,比如我們跟他做文章,他一定要管你平時那些禮節呀,氣質呀,一天有多少時間在看書什麽時候看啦亂七八糟的,不把你培養成蕭颙光第二絕不罷手。所以在他面前你要不就厚起臉皮徹底跟他胡鬧,要不就把乖女孩進行到底。另外就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看法啦,還要多讀書,而且一定讀經典,這很重要——蕭先生最討厭用雜書觀點寫文章的人。還有你文言文可以的吧?我當年就因為句法問題差點被他整死。”

“文言句法還好,”何琴沈吟著,“姑姑的意思是蕭先生要求我們讀書少而精?”

“多而精,”盈盈糾正道,“千萬別拼湊——他會讀很認真的,然後給你寫特詳細的批註,你看著都會頭大那種;還會給你改句法和錯別字,包括此通假可用在某處但不可用在某處,順便批評教育一通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要自作聰明什麽的。所以我建議你不是喜歡上他了最好別跟他,除非你以後是真心想走學術路子——那樣跟他做文章絕對有大提高。”

“看來我是需要再多準備些想法了,”何琴聽著若有所思,“多謝姑姑……”

“你的意思是你要跟蕭殘做文章?”安國第一個不可思議地喊出來,“姐你瘋了嗎?這麽多先生你跟誰誰會不帶你?”

“可是藥劑上我更需要得到提高,”何琴說,“方才水姑姑也講了,如果以後要走學術路子的話……”

“可你和她不一樣,”安國不滿地說,“蕭殘對你有偏見,你是國人出身……”

“我也不是純血統,”盈盈說,“蕭先生不看血統,只看才華,不過他越欣賞你就越愛挑你毛病,因為他總想讓你變成他喜歡的類型。可我們通常不願意為別人改變,尤其是這種改變還很困難。所以面對他冷嘲熱諷你們所有人都不妨換個心態,覺他說得對就改改,覺得不對就無視他。”

“姐姐你不能選蕭殘,”安國仍然不肯就此罷手:這可是自家姐姐——“他故意折磨你,姐姐,他恨我們所有人……”

“可蕭先生更能讓我得到提高,”何琴說,“反正現在我是想做藥劑方面的,以後的事等申請表格發下來再說罷。”

安國便悶聲不吭氣地埋頭吃菜了。東君那一桌說話聲音都不大,具體內容誰也聽不清楚;過了半晌姬天欽突然喊起“打倒靈蛇教”,那桌人便一哄而起,導致安國還沒弄清究竟是什麽狀況就被一並拖去。如今的令官也由拈簽選定了,安國才知道是個游戲並且發現大家很快玩得不亦樂乎。只是他完全不能讓自己開心起來,他不知道眾人究竟是什麽打算,更不曉得蕭殘混在裏面做什麽。晚上和無悔一並住在吟雪閣,無悔說東君重組了很早以前的一個叫斬蛇會的組織,這裏是總司署。那些人每天開會,但具體內容從不許他們涉足,羅睿媽媽就專門負責監督他們以防竊聽。羅家哥哥們前些日子研究出一種順風耳,不過那東西消耗很快:被周阿姨沒收的、被虎子當點心吃的、被菌人小米當廢品丟掉的,搞到現在所剩無幾,而且東君還不斷下些全新的反偷聽咒語,如今那順風耳也不起作用了。

“這麽說你們知道些內情啰,”安國不滿地坐在榻上,“為什麽一點也不告訴我?”

“東君不讓說麽,”無悔扁扁嘴,“楚先生自從有了老爹就像變了個人,每天板著臉跟我講要聽話,別摻和大人的事,就好像我還是小孩子——以前他才不是這樣的……”

“可是仇戮殺死了我的父母,”安國很憤怒,“我有權知道真相。”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對罷,”無悔好像完全沒聽他在說什麽,“我不喜歡被楚先生當孩子寵著,什麽事情都怕我知道了受傷。其實我知道的比他想得多很多——他完全沒必要掩飾他和老爹的關系,反正我的心早就碎了。”

“這和你心碎不碎有關系嗎?”安國異常惱火地站起身來,“仇戮殺死我的父母,他現在又來殺我,我最應該知道斬蛇會究竟在做什麽!”

“說實話我不太關心他們在做什麽,”無悔就坐在自己的練習琴前撥起枯燥無味的指法,“季通他們比較好奇,不過聽到的好像都是蕭殘在之乎者也。我只知道每次他們開完會老爹都不開心,就天天黏著楚先生說什麽可惡透頂悶死了一類的話,再不就坐屋裏彈琴,彈得人心煩意亂——”

“那你成不成別彈了,”安國憤怒地一把拍在他的琴弦上,“你也知道吵得人心煩意亂——我找季通去,早知道我一開始就該找他,省得聽你三句話離不開楚先生!”

“願聽誰說由你,”無悔冷冷地說著,並不擡頭看他拂袖而去的背影,也並不停止撥空弦的右手,“如果告訴你我知道的全部事實,只怕你會選擇跳進朱雀河裏。”

但安國已經走了,無悔也沒指望讓他聽見。左手又錯了,已經被老爹指責過若幹次第三弦是十徽八不是十徽……

每個人的發洩方式是不同的,像羅睿會砸墻摔東西何琴會大聲念晦澀的文言文天書無悔會化妝唱戲或者反覆彈幾個枯燥無味的指法,安國則會選擇堅持不懈地拷問事實真相。羅睿也不能告訴安國任何有效信息,安國決定去問姬天欽。趁著一個大家都不在的時候偷偷來到天人舊館,院子裏傳來煩躁的琴聲。姬天欽坐在院子正中央撫琴,那張古老的綠綺,音色鏗鏘,在他修長蒼勁的十指間如刀光劍影的戰場上惡咒亂閃血肉橫飛。他怯怯地叫聲義父,姬天欽猛然擡頭,七根冰弦擊打琴面,發出一記響亮的潑剌。

“咋啦兒子?”他就前傾上身,將兩手壓在琴弦上,“沒跟無悔他們一起?”

“義父……我是想知道,這些天你們都在說什麽,”安國說,“我指你們集會,關於斬蛇會,您能告訴我多少?”

“你想知道什麽?”姬天欽伸了個懶腰,“你弟弟跟你不一樣,他什麽也不關心,什麽也不好奇,一天到晚悶在屋裏想他那點心思。說他能坐住吧,琴又彈不好,告他多少遍第三弦是十徽八——說吧兒子,你想知道什麽,義父喜歡你這樣。”

“比如,你們開會在討論些什麽,”安國急切地說,“還有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一個人聯系我,大家都知道些事,只我一人蒙在鼓裏——”

“討論的具體內容吧,東君特意強調過不許告訴你們的,”姬天欽嘆了口氣,“不過我可以與你說現在朝中三公都在蓄意和東君作對。皇上越來越糊塗,竟然相信那群人的鬼話:他們都說仇戮他媽的早在地底下爛了十幾年了,弄得東君沒辦法只好召集相信他的舊部組成斬蛇會。現在的國相,那潘家和雲家一樣不是好東西。雲老頭子去了西天,我那位可愛的姐夫撒手不幹了,國相就換成潘法常那樣的貨色:江都靠這群人他媽的能太平才怪。所以現在東君是準備幹自己的,畢竟國難當頭容不得窩裏鬥。至於不讓往外說,是因為這事弄不好就是謀反——但是我們是相信東君的對吧,你親眼看見仇戮活過來。”

“是啊,我親眼看見的,”安國用力咬著幹裂的嘴唇,“這群渾蛋,他們究竟打算怎麽樣?”

“借此機會把東君搞下去,他們好大權獨攬唄。”

“媽的,”安國憤憤地一拳垂在廊柱上,“江都危在旦夕,天下危在旦夕,這群贓官還只想自己舒適,不顧百姓死活——”

“好樣的,安國,像你爹爹,”姬天欽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所以,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扶大廈於將傾,絕對不可使天下落入魔道之手。”

“既然這樣我更要參與了,”安國則目光堅定,“我可以……”

“我們還是聽從東君的吩咐罷,”說到這裏姬天欽不由嘆了口氣,“行了兒子,咱說得夠多了。要讓無悔義父知道又要埋怨我,搞不好你義父我今晚還得睡書房——所以啊,裝你不知道哈。”

“可是義父,我想加入戰鬥……”

“等你再大點吧,啊,”姬天欽就像兒時對待慕容楓那樣將一條長臂搭上安國的肩,“怎麽,悶得慌?瞧瞧你義父我,什麽都做不了。以前好歹無悔他義父還能在家陪陪我,現在可好,天天讓他去外面出生入死的,倒把我悶在這不透風的大宅子裏,我心裏面這個憋屈呀。”

“可你最起碼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是嗎,你可以參加會議——”

“聽蕭殘的長篇報告,之乎者也焉夫哉,到最後還不忘加上一句,什麽‘有道是一屋不掃安掃天下,未許姬玉衡君宅院灑掃工作近況如何’,仿佛他在外面拋頭顱灑熱血,我就在府裏混日子坐享其成——”

安國突然對自己的義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同情,於是他沒再問下去,就坐在一旁邊喝酒邊聽姬天欽彈了一下午的廣陵絕響。他才發現義父的十指如此靈巧,曲至激昂處可使人怒目發指、悲愴處可使人涕泗交流。他隨著義父一起狂歌痛飲、長吟短泣,兩人都醉得一塌糊塗,直到楚寒秋花容失色地出現在院子裏,無奈地將這不省人事的爺兒倆拖進房中的榻上,接著直上回廊去吟雪閣找無悔。無悔正倚在落梅軒的小檻上對著窗外的臘梅發呆,他穿一身凈瓶記裏哀怨的閨門旦檀幽素的行頭,臉上化了秾艷的戲妝,楚寒秋禁不住皺起眉頭,而無悔似乎全不曾註意他的到來,就一任兩行清淚把頰上厚重的油彩畫得斑駁。楚寒秋恨也不是憐也不是,僵視良久才終於幽幽一嘆,繼而吊起小嗓,輕聲吟出一句溫潤柔美卻譏諷味兒十足的韻白:

“仙姑緣何對花垂淚,莫非是被那負心的潘郎,拋棄了麽?”

無悔猛地回頭,看到楚先生容色嚴肅地望著他。

“先生,我……”

“告訴我,無悔,現在是什麽時候?”

“快該……吃飯了罷。”

“我是說大時局,無悔,我以前一直當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楚寒秋於是坐到他的身邊,“你知道現在仇戮覆活了,他奪取天下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殺掉安國。你可以說仇戮與你無關,天下與你無關,可是,安國呢?”

無悔不語,盡管不知道楚先生為何會責備他,他只是不忍抗拒他的任何一句話。

“如今安國壓力很大,以三公為首的一群人昭告天下說安國在騙人,在嘩眾取寵。他們有他們的目的,我們不去管,但你該明白安國的心裏非常不好受,”楚寒秋語重心長,“你和安國不僅是朋友。你們是兄弟,在兄弟最困難的時候,但凡是重義的君子都會伸出援助之手。你也會的,不是麽?我一直相信我的無悔是好孩子,是通情理,重信義的好孩子。既然這樣,他如何會不顧兄弟的死活一個人坐在這裏扮成姑娘感時傷世——無悔,戲可以供你消遣、幫你發洩,卻不能代替你的生活。真正支持你走下去的,是親情,是友愛,是信任,是朋友之間那種至死不渝的忠誠。所以,這些天,多陪安國在一起好麽?談些他喜歡的話題,別讓他一個人喝酒喝到不知道自己是誰。”

“嗯,我會的,”無悔安靜地靠在楚寒秋的肩上。他不想多問,也不想解釋,不想知道安國為什麽會一個人喝酒楚先生為什麽會找他。他就只是閉上眼,無聲地靠在那人肩頭,回味著這來之不易的一線溫存:如果能一直這樣也好。只是無悔明白,那些深沈的恬靜的溫柔,已再不會,屬於自己。

“卸了妝,就去吃晚飯罷,”良久楚寒秋才輕輕扶正他的身子,寵溺地朝他笑笑,“懂事的孩子,多為大局著想些,好麽?”

無悔點點頭,便告別楚先生回屋去了。安國喝酒的事情不知怎麽就傳遍了平國府,羅睿媽媽在晚飯時當著眾人的面把羅睿罵個狗血噴頭,說是這時候還不知道照料兄弟,就只顧自己野瘋。何琴愧疚得不好意思看他們,因她一直自責自己悶在南薰閣裏看了一下午的藥劑天書,而無悔一言不發,沒心情也沒食欲。楚寒秋在生姬天欽的悶氣,姬天欽在生自己的悶氣。安國見此愈發自責,於是一餐晚飯大家誰都沒吃好。

好在安國在學堂之外使用法術的事情有驚無險,江城府君與三公之流並不是一路貨。正月十五日學堂書目由鴿子帶來,看到羅睿的祭酒玉佩羅媽媽才徹底對他消了氣。安國心裏很不是滋味,卻又說不上是嫉妒還是不滿還是別的什麽。火段的課程照例是覆習,只有藥劑和禦魔術有新講義:藥劑的是《丹方備要》,禦魔術的則叫做《禦魔術義理基礎綱要》。這兩本書放在一起顯得格外不協調,就像是文壇巨擘和剛認字的小童生站在一道。羅睿悲呼不會是蕭殘要講新課吧,盈盈說從我們下面那一群孩子,也就是他帶的第一批火段開始他就從沒因為會科停過課。羅睿大叫死定了,安國說你別喊了成不,反正即使他停課覆習我們也一樣會死在藥劑上。

只是,為什麽會這樣呢?我究竟哪裏比不上羅季通?

姐姐也有玉佩,可和她站在一起的人是羅季通,不是我。

我怎麽可以這樣想,季通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的媽媽把我當親兒子看的——而且我做過的事情他都和我一起做過。

可他不曾保住銀葉紫菀,不曾勇鬥長蛇,不曾獨自對付一群無常,不曾直面仇戮——他至今連仇戮的名字都不敢叫,在這點上,他甚至不如無悔。

然而若非他下那盤棋自己如何去奪銀葉紫菀,若非他同心協力自如何能走到現在。姐姐如月、是黑暗裏的明燈,無悔似水、冷冰冰但缺之不可,羅睿則像一團火,永遠堅持在自己的身邊給自己溫暖。如何可以嫉妒他,如何可以對他不滿——委實,羅睿熱情、無悔冷靜,姐姐聰穎獨到,他們三個他離開誰都不行。他於是放下了,盡管心裏仍然結著個疙瘩:他依舊很想不通東君是憑什麽決定把玉佩發給羅睿的。

還有一天就要回紫微山了,安國終於決定去找姬天欽談談——義父總是最懂自己,也最願向自己講實話,並且完全把自己當大人看的。“義父你們念火段時是怎樣的,”他並沒有直接把疑惑問出口,“我記得以前看到過你是會科榜眼,爹爹是探花——”

“你義母還是狀元呢,”姬天欽說,“不過那年純屬我跟你爹踩到狗屎運,往常應制這種功夫紫微山厲害的人多去了——你是擔心會科嗎?跟你說不要緊的,你看我們那年頭甲都是些什麽人:考前那個旬假我還在學堂的票友會裏見著你義母——那時候我倆不太說話,不過都知道全火段就我倆還有心思往那兒跑。你爹更是,天天拖我出去打球——你只要放松,就放心好了,那些埋頭死讀書的,你看他平時小考回回拔尖,一上大比一落千丈。”

“照這麽說,”安國才不擔心考試,“照這麽說您和我爹爹一定有一個是祭酒……”

“祭酒那群人要我們啊?”姬天欽滿不在乎地說,“你看羅家那對雙胞胎小子吧,我和你爹當初跟他倆沒啥兩樣。當時說起學堂裏功課出色的,都是他媽的蕭颙光、路曼吟,充其量再加個郁芷蕭,誰會扯上搗蛋鬼慕容江湛和姬天欽呀。”

“可是東君和梅先生都說你們是學堂裏最優秀的……”

“那是後來,”姬天欽說,“想蕭殘當年光鮮那會兒,榮耀啊艷福什麽的全被他占著,不過很快眾人都認清了他的真面目——說實在的當初追削皮精的姑娘都他媽的是精華呀,哪像你義父我一堆爛桃花。不過沒過幾年,很顯然,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呃……你的意思是,你們不是祭酒……”安國可不想跑題,他才不關心蕭殘的桃花。

“嗨,誰會選天天違反規矩的人做祭酒呢,”姬天欽說,“當時我們道裏祭酒是無悔義父和你媽媽,號稱紫微山兩大美人——你老媽當時很優秀的,在姑娘裏面是全學堂第二,朱雀道第一。”

“全學堂最優秀的姑娘是我義母?”安國問,“我只見過照相,她有多優秀?”

“清流宗宗主、彈天下獨門的五弦琴,唱小生,藥劑天才,一筆好字、山水畫一絕,還在擊鞠行伍裏打過兩年前線——一個能俘獲無悔義父芳心的人你想想就明白了,” 說到這裏姬天欽禁不住一聲輕嘆,“其實他們若真在一起,也不知道現在會怎樣:我家月奴要人陪的,但曼吟的世界並不見得需要個伴兒,她有她自己就夠了。”

“呃……其實楚先生……應該也不是你想那樣罷……”安國還是不懂得姬天欽以及無悔這類人的心理,“他可能不太喜歡……”

“他很喜歡,傻孩子——我的錯,咱不談這個話題了。這樣吧,要不要來看看這個,”姬天欽明顯發現他已經把不該說的話說了太多,好在安國在這方面好像不似無悔那般敏感——他就帶他轉進旁邊一座裝飾肅穆的院落,“既然到了就進來看看唄——姬家的宗祠,我好多年沒來這兒了。”

安國點點頭,便隨他跨進門檻:完全不同於府中其他的地方,這裏被打掃得幹幹凈凈,大抵那菌人對這裏有著深厚的感情。“這是平國府的宗祠,”姬天欽說著在中間的神像前躬身拜了四拜,“中間的是中土神,建議還是拜一下;至於其他人麽,也就那回事了。右邊這張畫是我太爺爺好像是——呃,差不多,反正就是太祖皇帝他哥,追封成江都太上皇的;左邊這張,平國府的老祖宗,平國公。”安國聽著他隨意的介紹,就低頭看那桌上的神位:平國公的名諱是廣義,他猜想鎮國公必叫廣仁——他猜得沒錯。姬天欽給她翻看姬家的家譜,厚厚一大本自中土神至今,枝枝蔓蔓有幾百支後代。姬天欽這一支的祖先名喚無妄,不過姬天欽自然不介意他兒子的表字犯了祖宗的忌諱——安國則驚訝地發現,鎮國府中又有一排字這樣寫著:

三女天荃婭心,妻江都尚書馬氏公子一昊,得子名馬祐棠。

“你家和老馬家是親戚?”他難以置信地問,“也就是說馬祐棠還得管你叫舅——”

“我早被家族除名了,”姬天欽說著把家譜翻至平國公一系。“江都平國府第三世天字輩,”那上面寫道,“長子天欽玉衡,生於嘉佑五年五月初一日。為人不肖:其廣交惡人,屢教難改,於崇德四年春離家遠走,是為族所共棄。次子天沖瑤光,生於嘉佑六年九月十六日。娶將軍莫氏女愁,無後,崇德八年不知所終。長女天琪墨離,妻江都相國雲氏子巒,得女名雲璧。”

“玄武道的雲璽和還是你親外甥女,”安國皺著眉頭,“蕭殘對她蠻好的。”

“蕭殘和她爹在學堂的時候就還不錯,”姬天欽說,“我阿墨姐人太老實,雲巒也是個沒主見的,兩個人稀裏糊塗拜了堂——阿墨在家身體就不好,嫁出去天知道怎樣。我還有一個弟弟,家裏的好兒子,也是棵墻頭草,在學堂就當了死士,後來大概仇戮覺得他沒啥能耐,派給他個送死的活,就這麽沒了。”

安國沈默地點頭,姬天欽說姬家和其他望族一樣,對血統的純潔很在意——“魁英姐姐,”他指著鎮國府一系的長女說,“我最喜歡的一個堂姐,嫁給國人出身的,就是水盈盈的同父異母兄長,她也因為這個被革出姬門。起初她一樣沒啥主見的,準備遵從父母之命嫁給這個石中基來著——”安國看到這人在家譜上標明是次女姬天璇的丈夫。“後來這個姬天璇吧,就從中作梗:這女人在靈蛇教是個大頭目,現在還在天牢,”姬天欽接著說,“她是她爹和外面女人生的,在家裏沒地位,就想辦法尋魁英姐姐的不是,說她跟國人交往甚密什麽的,再誇張一點那就叫淫 亂。其實她自己最他媽的是個蕩 婦,石中基這廝被她勾到沒了魂,倒正給魁英姐姐離開的機會——照這麽說還得感謝她。不過沒兩天那廝就嘗到了苦頭:當初勾引他的賤 貨又爬上仇戮的床,這時候他哭都來不及了。”

安國張大了嘴:這就是傳說中仇戮的第二個女人……

盯著那姬天璇三字看了片刻,安國不敢想象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憑錦娘的形象想她應該也帶著某種嫵媚的意味,而且一定不同於錦娘的癡怨,因為錦娘是真的愛上她並不熟悉的邱潞,姬天璇攀附蛇君卻一定有她的目的。

“走吧,還看什麽,”姬天欽見他在發呆,就把手在他面前晃晃,繼而挽著他離開宗祠。回到天人舊館,楚寒秋出門執行任務,偌大的院子裏空蕩蕩的。“安國這個給你吧,”姬天欽就招呼安國走進書房,拿出一張會動的小畫片,“我手頭照相不多。你義母有厚厚一沓,不過她都自己帶走了,放在那邊家裏我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兒。這張是你義母給以前斬蛇會照的:東君,梅先生,魯大海——這大叔人蠻好的——這個是王龍友,白虎道的,以前也是祭酒,大概在你爹媽出事前一兩個月被害的,全家——這個是孟時曉和董秀英夫婦,他們兒子應該和你同年。”

“你是說伯仁?”安國訝異地看著那對巡檢司捕快打扮的年輕夫婦,孟良長得像他媽媽。然而孟良從不曾在學堂裏提過他們,他唯一知道的只是孟良跟他奶奶住。

“這些人你都認識了,看無悔義父以前多漂亮,那簡直就是傾國傾城啊,”姬天欽的手指輕輕觸著照相上英俊少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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