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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整頓平國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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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館重溫天人舊夢,新軒徒染梅落新痕

安國醒來時發覺自家已躺回紫微山的醫館,東君站在他身邊,容色嚴肅。“仇戮活過來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東君點頭說我知道,不過江都朝野上下似乎沒人願意承認這個現實。

“可是我親眼見到,他殺死了鞏子明……”安國幾乎講不下去了,東君示意他躺下,可安國並不想就此罷休——

“那鼎被施了咒,我一碰它就帶我到那個地方——我本以為我和鞏師兄一起見到那鼎,擂主之名我不該獨占……我害了他……”

“不是你的錯,”東君語調沈重,“學堂出了內鬼,從勇士篩選時你的名字在聖器裏出現,我就隱約剛感覺事情不對——我知道你是不可能通過火焰把名字放進去的,除非有人想要你死。”

“蕭殘,”安國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一定是他,他是死士……”

“蕭先生,安國,蕭先生,”東君說,“不是他,我早與你說過你的蕭先生是不會做出這種事的。事實上,想置你於死地的另有其人,而我們已將此事查明——”

“不會是邢捕頭吧,”安國立即想到了土段的巖銀根,“可是、可是他在四方巡檢司屢建奇功……”

“是,又不是,”東君說,“一個死士冒充了老邢。他把邢捕頭用妖術咒倒藏在衣櫃裏,而後每日靠照影水維持自身形象:放你名字入聖器者是他,告訴琴施羽你是曼吟義子一事者是他,對銅鼎下咒的人也是他。這人如今已被押入天牢,真正的邢捕頭也恢覆了神智——安國你要好好休養,等你痊愈,也要放年假回家了。”

說實話安國真不想放年假,不想回何家,尤其是自家還要眼睜睜地看著無悔被楚先生接走。琴施羽一直留到年假才回荊南:原來蒼龍道那個神奇的姑娘是他師妹,如今清流宗宗主的養女,姓桂名靈字望舒——他叫她珠兒。“珠兒在江都要乖,好好孝敬師父,過年哥哥再回來看你,”他就愛憐地撫摸女孩的長發,像撫摸自己最珍惜的一張琴,“回到山莊記著替哥哥向師父和你師兄師姐們問好,還有別忘了給祖師爺們和路師叔上墳。”

“珠兒記得的,”桂靈看起來精神了很多,“師兄要是過年回來,記得給猱猱帶些她喜歡的獼猴桃,小菌人念著你呢。”

“嘿嘿,告她我也想她呢。她以前是路師叔的菌人,從小去路師叔家我就和她一起玩——她現在還愛穿擦琴布嗎……”

安國也無心把他們的對話聽下去了。走進船艙,何琴羅睿無悔三人正聊得火熱,看他進來大家都關切地圍上去。船在朱雀橋津靠岸,無悔第一個撲向他一眼就認出的楚先生。楚寒秋愛憐地拍他的背,安國也湊上前,輕聲問先生,他還好嗎?

“你是說黑毛?”楚寒秋擠擠眼,“狗狗好得很,現在已經懂得在家裏要保持幹凈了,也不挑食,還蠻讓我放心的。”

“你們叫他黑毛?”安國好奇地問。

“大名玉郎,小名黑毛,別名若幹,”楚寒秋輕笑著,習慣性地伸手為安國整理頭發,皓腕輕擡,露出袖中紅線穿成的白玉瓊花手釧、繩頭處垂墜兩串紅瓔珞,望去煞是嫵媚可人。安國一瞬間懷疑自己看錯了,楚先生怎麽可以戴女人的東西——無悔臉上牽著詭異的苦笑,他說聞簫過年記著拜年啦,我回家去也,明年見,看得安國心裏酸酸的。

無悔隨著楚寒秋回到路府,走進院子,一切都沒什麽變化。畫上的楚師母在撫琴,無悔看見她才想起那個關於她房間秘密的問題已由於大武擂關系被自家忘在九霄雲外很久了。老爹自過年以後就換了大紅的中衣,脖子上還掛著那串金光閃閃的狗鈴鐺——這和那瓊花手釧一般是年前他和楚先生相互揶揄的傑作。楚先生也穿著淡紅的中衣,不過外面總會罩一層素袍——又吃到楚先生燒的菜,讓無悔一下子就找回了溫暖的感覺。

“這樣真好,”他滿眼幸福地說,“和楚先生還有爹爹在一起,還有楚師母——”

“我說素商,你們真要搬走呀?”畫上的曼吟卻皺起眉頭,“姜老頭子又想幹什麽,我一個人在這裏會瘋掉的。”

“仇戮覆生了,東君計劃重組斬蛇會,”楚寒秋認真地說,“咱家院子太小了,所以玉衡決定把平國府給斬蛇會做總署。”

“就像以前的鳳儀莊?”畫上的曼吟放下琴伸了個懶腰,“好懷念喔,我們搓麻將還有打倒靈蛇教——我要再多活兩年還會考慮把鈞鬥招進來給我家猱猱做女婿呢。可惜可惜,靈蛇教真他媽的是個混蛋組織——”

楚寒秋錯愕地看著曼吟,連姬天欽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你們兩個是沒聽過我罵人嗎,少見多怪,”曼吟倒是滿不在乎,“不過一般我不講臟話的,除非把我逼急了,就像仇戮這樣的,依我說他就活該千刀萬剮加永世不得超生,且不說他殺那些無辜老百姓,江都多少青年才俊毀他手上啦……”

她的語調越來越悲傷,姬天欽和楚寒秋都沈默了。無悔有意打破僵局,便問楚先生,我們是真要搬家麽?

“真的,”楚寒秋安靜地說,“其實那才是你的家……”

“不是!那個鬼地方——”姬天欽突然就變得很暴躁,“我從來沒把那兒當過家,那不是我家,也不是我兒子的——我們只是暫時借用那個地方……”

“好啦,在哪裏不一樣,”楚寒秋含蓄地嗔他一眼,“都當爹爹的人了,怎麽還是任性得像個小孩子?你換個角度想,回平國府也還好的,最起碼你的院子裏,發生過很多值得我們去回憶的故事。”

“好罷月奴,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姬天欽就從身後抱住楚寒秋,將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咱什麽時候走?”

“正常點成嗎,”楚寒秋像拍狗一樣輕拍他的頭頂,“不嫌丟人——東君說我們年後要把那邊大體清理一下,還要做些必要的保密工作——無悔和我們一起,年咱還在這邊過,但最晚初五就搬那邊了,東君說到時候他們都過去。”

“你們打倒靈蛇教好不好叫上我啊,”曼吟悲慘地嚷著,“素商你們走的時候把我掛樓上去,對著那鏡子——別把鏡子搬下來對風水不好。那啥,有空多陪我聊聊天,別自顧和新情郎甜著黏著就把發妻忘了哈——咱倆沒拜過堂那也算的。”

“曼吟你亂講些什麽,”楚寒秋不由飛紅了臉,“我們沒有……”

“喲喲喲,臉都紅成這樣了,嗯?還有啊,你們別把無悔當小孩子,是吧無悔?”曼吟笑著朝無悔揚起下巴,“我們無悔什麽都懂,人家懶得跟你們計較,你倆別蹬鼻子上臉讓我和無悔從早到晚盡看些不付座兒錢不上妝還沒啥傳奇感的生旦折子。”

“什麽呀,”姬天欽看楚寒秋那害羞的樣子兀自覺得可愛,“兒子你懂什麽啦?你告爹你懂什麽啦——”

“我什麽也不懂,”無悔酸溜溜地說,“我不知道柳夢梅唱完那支山桃紅之後怎麽樣,也不曉得媯澨打下昊天城那天晚上昊天王宮裏發生了什麽——而且我不知道春都公子和梁國國君之間是什麽關系……”

“看你這死孩子不學好——”姬天欽於是追著飛奔而逃的無悔沖出去,“你小子給我回來,罰你練字,還有檢查第二個指法……”

話說這春都公子乃是列國割據時期術士政權梁國有名的男寵。楚寒秋已經窘得徹底不肯擡起頭來,而畫上的曼吟笑得前仰後翻——

“咱家這樣蠻好的,你們真可惡偏要搬走做什麽……”

自從融入這個仨男人一臺戲的新家,每逢過年無悔就完全變成了頂梁柱——從二十九日楚先生的身子開始一天天虛弱下去,老爹又是個啥也不會的紈絝少爺,什麽備年飯包餃子全得他一個人來。好在江城衙門只能測出某地有人使用法術而無法弄清是誰在使,故而有楚先生在無悔便不太忌憚:用法術比直接動手燒菜快多了。三個人一起靠在楚寒秋的床頭守歲,曼吟的畫像也被挪上樓來:窗外煙花綻放,崇德二十四年悄然而至。無悔在枕頭下面尋到裝滿金葉子的壓歲紅包——這是第二年了,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家一枚銅錢掰成兩半花的年代。安國和何琴通過鏡子來拜年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安國一臉苦相地說他還要隨姨媽姨父去走些討厭的親戚。無悔同情地安慰幾句,記著楚先生的話才沒把自家初二就要去平國府打掃衛生的計劃脫口而出。

但無悔沒想到的是初二天還沒亮他就被楚先生喚起來了。楚先生又穿回一身雪白,長發在腦後用一串點綴紅瓔珞和白珊瑚的流蘇緞帶松松地束著;無悔被一反常態地梳了個很低調的發型,盡管楚寒秋向來喜歡把他打扮得光鮮利落——姬天欽則將長發簡單束起,之後乖乖變成狗,讓楚寒秋把皮條套在他的頸子上。於是在清晨濕冷的空氣裏,一個繁華散盡,淒哀而消瘦的中年男人牽著一條狗,帶著一個裝扮樸素卻面目清秀的少年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路府。銅鎖在身後寂寞地落下,無悔仿佛聽到畫上的曼吟,悠長的太息。

無悔記得他們走的是小巷子,繞來繞去最終才在一戶破落的宅第前停下來。那一看便是名門望族,門庭極大,門上的玄漆已剝落不堪,一對銀制玄武門環則被風露侵蝕得烏黑。門前的石獅顯然很久無人打理、石階鋪滿蒼苔,高處的瓦檐上懸掛著破敗的青燈,燈上有字,依稀還看得出是個女字旁。門頭雕梁亦是一片腐朽,中間懸著一張早已失卻光澤的玉匾:字是鎏金的篆文,不過無悔猜也猜得出那便是“平國府”。

“玉郎,是這兒麽?”

狗低低一吠,楚寒秋便念句什麽東西之後拉開破舊的宅門,門發出蠹蝕日久的聲響。無悔看進去,那門檻足有半人高,但裏面只是一片荒蕪的空地,他一眼便能望見很遠處的後墻。楚寒秋遞給他一張字條,繼而施咒在高門檻下添起一道臺階。無悔打開紙頭,上面是一排龍飛鳳舞的字跡:斬蛇會總司署,位於江城玄武道平國府深宅內。

再擡頭,只覺鱗次櫛比的建築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楚寒秋掩好正門,施五行火將紙條燒掉,繼而帶著無悔和狗繞過照壁轉進院中。果然侯門深似海,無悔一進大門就開始轉向;姬天欽恢覆了人形,在一旁牽起楚寒秋的手,楚寒秋羞澀地掙脫開,就兀自攬著無悔的肩膀往前走。姬天欽搖搖頭跟上去,三人穿過雜草叢生的花園走進正廳,無悔一不小心一腳踢在過高的門檻上——

“孽種,敗家子,豬狗不如的敗類;狐貍精,斷袖,蠻子生的小雜種,滿屋子蔥蒜味,玷汙我祖上的老宅……”

“唉,又來了,”姬天欽無奈地長嘆一口氣,“我敬愛的母上大人,也就是你奶奶——我真懷疑她瘋了,怎麽可以把自家的畫像掛在這裏還永久黏貼……”

“雜種!敗類!我沒有這樣的孫子……”

“得得得您閉嘴成不,”姬天欽不耐煩地擺著手,“您寶貝孫子千裏迢迢跑來看您,有您這麽歡迎孩子的麽——月奴,咱一會兒去雅筠齋那邊找幾幅字畫來蓋著她,免得一天到晚吵來煩。”

“大逆不道的孽子,竟帶妖狐回家,還亂動家中祖傳寶貝——我生的敗類……”

“兒子,咱走,”姬天欽就拉著無悔往後堂繞,“別理她……”

“不務正業,不知和哪個蒜味十足的婊 子搞來的雜種,還敢妄稱是我姬家孫兒……”

“你住口!”無悔自己都不知道自家這一霎為何會如此憤怒,姬天欽和楚寒秋就連忙推他離開屋子。屋後是一片巨大的園林,顯然也荒廢已久,蘼蕪叢生,卻看得出這裏曾一度柳綠桃紅,雕欄玉砌。雅筠齋是園裏望湖而居的一間小室,裏面置滿姬家歷來收藏的古玩字畫。姬天欽取來一幅林潛心(一位術士名畫家)的山水掛到正廳,那裏的姬太夫人才算閉住她高貴的嘴。姬天欽自玩物裏找出一柄舊法器扇子,隨手試過發現將就用用還不錯,就關閉了這間儲藏室的門。“兒子你喜歡怎樣的住處?”他像是不經意地問著,“這偌大個房子,地方有的是。你是喜歡安靜有山有水的還是大家湊在一起熱鬧的?過陣子安國也要來,讓你哥倆住一處,玩兒起來方便——”

“哦,隨便爹爹的……”無悔支吾著,只不想把心事說出口。

“嘿對了,那水邊上有間藕香榭,夏天感覺特不錯,不過大冬天可能有些冷;還有一處吟雪閣落梅軒,在我院子後面的小坡上,就一間小暖閣加一個小茶舍,蠻舒服,不過不太大,只夠你一人住的。”

“沒關系,”無悔說,“其實……我只需要隨便一間廂房就夠……”

“這裏能給你們每個人一間院子,”姬天欽說,“大得空曠,反倒讓人感覺憋悶得緊。我從小就想離開這兒,沒想到折騰半天,還是回來了——月奴,想什麽呢?”

“想我又轉向了,”楚寒秋自嘲地輕笑,“記得以前有一次找不到路,陰差陽錯撞進伯父書房,當時我都快嚇死了。”

“那次活該是咱倆倒黴的說,”姬天欽登時變得滿目懷舊,“本來我就是去更衣嘛,讓你在假山後面等我會兒——我他媽的那天背到家了,一出來正好撞見阿墨,跟我說玉郎奶奶找你急得要命——我當什麽事兒呢,結果一去他媽的告訴我老太太就是想見孫子。”

“我還以為你掉進馬桶裏,”楚寒秋嗔他一眼,兩個也不知什麽時候就把手牽了起來。無悔看得滿心不是滋味,又不好說什麽,就自顧踢著地上的碎石頭——

“傻瓜,害我又挨一通好揍,”姬天欽說著幹脆一手摟過他,“不過從那以後我也知道你藏不住的,就讓你住外面了不是——住外面舒服啊——天人舊館,我有多少年沒來這兒啦——月奴你啊還記得在這裏我第一次給你演戲啦?”

“那時候你唱得真難聽,”楚寒秋便隨他走進那間叫做天人舊館的小院,有些戀舊地打量著周圍的一草一木,“沒變,真沒怎麽變,只是人老了——時間過得真快,滄海一瞬不是麽。”

“沒想到我還會回來這個鬼地方,”姬天欽於是一腳踢開正室的門。樓下是小客廳,樓上自然是他的臥室。他也不管坐榻上的灰便一屁股上去,楚寒秋不開心地看他一眼,卻什麽也沒說。

“東君布置我們把每個院子的防竊聽防侵入工作全做好,”良久楚寒秋才慢慢地說,“無悔你來負責打掃,關鍵是屏風後面、墻角裏,還有箱籠篋櫃那些陰暗角落裏會長些害蟲。我一會兒給你除蟲藥,然後把房間灑掃幹凈,歸置整齊就可以了。你主要清理你自己的房間,還有那個叫同人館的大房子——天火同人的同人,不是天人館,不要搞暈了:羅家初四來,他家人多。還有剛從門廳進來往右拐那間院子,裏面是開會的地方,用法術簡單清理就行——玉郎,你不介意讓林鐘來時住阿墨姐以前的院子罷?”

“南薰閣?”姬天欽朝東邊微微側臉,“姑娘不介意就行,怎麽布置由你——將來安國跟咱兒子一起住,但願他不會介意上面房子太小。不過好歹那屋以前算我的地盤,所以沒被破壞——”

“他求之不得,”無悔說,“正廳,同人館,南薰閣,還有上面的吟雪閣落梅軒?”

“嗯,這些就好,”楚寒秋說,“我們的房間和膳房用不著你管,做好之後,就回去把自己房間布置一下,乖哦——”

“少爺回來了,帶著他的狐貍精和蠻子生的野種,”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在外面響起,“小米要告訴女主人去。胡作非為的大少爺,不務正業,傷透了女主人的心……”

“八十八你這廝給我住嘴,”姬天欽怒吼著就提起角落裏一只菌人丟出院子,“我命令你把膳房廚房都給我收拾幹凈了!”

“快別叫他,”楚寒秋小聲說,“弄不幹凈到時候我還得重做。”

“得讓他做事,否則這廝就沒的消停,”姬天欽厭惡地說,“快滾,要幹凈到楚公子說滿意才成!”

“少爺被狐貍精迷住了心竅,”菌人不滿地嘟囔著,“狐貍精把好好的少爺給魅壞了,讓少爺傷透了女主人的心……”

“你給我住口!”姬天欽和無悔同時喊出來。

“少爺的話,小米要聽,”菌人繼續自言自語,“少爺在外面和野蠻子生的哥兒,他說話小米不要聽……”

“八十八你他媽的給我記著,在這個家裏,你再讓我聽見什麽狐貍精什麽蠻子什麽蔥蒜一類的,我就讓你這蠢物吃不了兜著走!另外以後叫無悔哥兒、稱呼他楚公子,他們說話和我說的對你都一樣,都是命令!聽清楚啦?滾!”

就這樣三個人在平國府忙了一天,楚寒秋還要順帶燒三餐飯,因為他認定姬家的菌人什麽也做不成。晚飯就設在天人舊館的客廳裏,爺兒三個像在路府一般圍桌而坐。姬天欽提議喝點酒,楚寒秋也沒反對,只是不讓無悔喝。“兒子你吃飽了回屋玩兒去唄,”姬天欽看無悔吃得差不多了就一個勁兒朝他使眼色,“或者在園子裏逛逛也行,雖然沒什麽好逛的——爹和你義父說事兒——”

“唔,”無悔當然知道他們想說什麽事兒,“可是我好無聊。”

“無悔別聽你爹的,”楚寒秋便丟給姬天欽一個白眼,“現在園子還沒理幹凈,天曉得會不會藏著你沒見過的陰暗生物——你去洗個澡,回房早點歇就是。今天起得早,又做了一天事你也累了。”

“其實吧……”無悔滿臉苦澀,他實在不想面對殘酷的現實——

“哎對了兒子,我有個好玩兒的,”姬天欽突然眼前一亮,就拖著無悔去了一間廂房,點亮燈,從屏風後面拖出兩大箱子五彩繽紛的戲衣行頭——“怎麽樣,夠多的吧?你老爹以前捧角兒可沒少收藏這些東西。離開平國府上你大伯那兒的時候都沒帶去,今天收拾家才發現的——實話告訴你,但凡是你義父演過的戲,要什麽行頭這兒都全的。”

“你總說我不像你,”無悔悶悶地說,“看來還是有點像的。”

“什麽呀,我是說我兒子像他義父,”姬天欽大笑道,“行啦乖兒子,去玩兒吧哈,記著睡前洗個澡免得你義父又不開心——那啥今天指法就不檢查了哈。”

無悔搖著頭離開,回到自己的屋子。吟雪閣和落梅軒是一對有回廊相連的小院落:吟雪閣是住人的暖室,落梅軒則是飲茶觀景、操琴作畫的好去處。無悔在房中生起炭火,對著銅鏡,開始用濃墨重彩掩藏自己的臉。窗外一彎新月漸漸西斜,臨窗看向小丘下,天人舊館的最後一豆燈火忽明忽暗地搖曳在朱紅的窗格裏。四周安靜得只剩下冷燭垂淚的聲音,而那燈下的人兒,是寒是暖、是笑是哭,而他又是否知道,在不遠處,那座聽得見雪落之聲的寂寞的閣樓裏,那孩子的心,已被跌作碎片。

長清短清,哪管人離恨;雲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自認識那人的一天起,原來自己已經這麽久,這麽久都不曾顧影自憐地唱些哀曲了。然而這一次,無悔只覺得這一次的自己,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悲哀。清淚順著厚重的油彩滑下,帶著脂粉濃郁的香,蕭條的水袖飛舞著淒涼的眼神。委實,與其擁有過再失去,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曾得到:得不到起碼還可以幻想,但希冀被砸碎的那種痛苦與絕望、那種曲終人散後的空虛與冷清,卻種種都讓人難以承擔。

無悔從一開始就深切地明白自己在做夢:那夢遙不可及,他以為他從不曾對它抱有任何切實的奢望。只是當它真正破碎的那天,他才突然發覺原來自己還是如此在意,原來早能預料結局的現實對自己的打擊,還是如此沈重。

一年了,他早從他們的眼神交遞中讀懂了一切,但不知為什麽直到今日他才真正開始在乎。也許是因為原先中間還夾著個萬事都看得開的楚師母,她使他感覺自己的心事並不算什麽。可當那種感染人的樂觀不覆存在,身處蒼涼壓抑的王府大院,他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如此悲哀,悲哀到心被揪得生痛,痛到無法思考,無法呼吸。

身著彩衣踱進花園,坐在小池畔的井欄上發呆:一夜風露凝固在搖曳的珠花與柔長的水發,他便像一尊雕塑般在那裏僵坐到天亮。有人穿過正廳走進花園,是一群人,只他不想關註他們是誰。“素商?”一個熟悉的聲音疑惑地響起,無悔擡頭,看到東君正笑呵呵地望著他。

“東君,是我,”他生硬地說,“您早,給您請安。”

“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啊?”東君慈愛地拍他的背,“還哭了,想媽媽啦?”

“我不是小孩子了,”無悔苦澀地低著頭,“您先坐,我去把臉洗了。”

“行啊,”東君說,“我們在清音堂等著——你爹和義父哪?”

“天人舊館,”無悔說,“重溫他們的天人舊夢。我可不想打擾,不過我不介意您派人過去,先生。”

他說著便轉身告退了。東君無奈地搖頭,他身後一群人聽得一頭霧水。

“哎東君,方才那孩子是誰呀,”一個跳躍的女聲開心地問,“我聽著像以前住我家廂房裏那個小可愛,風懷瑜——”

“就是他呀,盈盈你忘啦,”東君邊說邊引眾人往開會的正廳走,“他現在和他義父住,他義父是楚素商。”

“我到現在還有點想不通他竟然是姬天欽的兒子,”盈盈調皮地吐著舌頭,“我是說玉衡哥——嫂子還讓我跟他帶好來著,看我這記性。”

“行了你這丫頭片子,”這個說話的是真正的邢捕頭,“做捕快切記多嘴多舌!”

“啊喲邢伯伯,您好歹也開心些麽,大過年的……”

正說話間又一批人來到了,是羅家一大家子。羅睿的媽媽周華麗說家裏也沒啥事,就早點過來幫忙。東君叫羅睿和羅武羅威去找無悔玩,引來雙胞胎兄弟的強烈不滿——

“我們都是大人了,不要和小孩子在一起……”

三兄弟一路怪叫著被媽媽拖走。無悔還在卸妝,遭到羅家兄弟一通嘲笑,不過他也懶得理他們。周華麗去廚房燒午飯,梅先生說現在還早點吧。

“沒關系,人多,”周華麗說著就大步流星地去了。姬天欽和楚寒秋才姍姍而來,兩人都像是一副沒睡足的樣子,看上去滿臉倦容。“太陽曬屁股啦,”東君笑著說。楚寒秋臉一紅,便甩開姬天欽徑自揀個位子坐下。姬天欽也落了座,擡起頭打量眾人:東君,梅文李三位先生,邢捕頭,四方巡檢使金遠志,羅長生,羅達,盈盈和幾個巡檢司的捕頭捕快,魯大海,還有一個賊眉鼠眼的名喚趙佰萬的家夥:此人號稱鑼上虱,乃是江城沒本錢小行當裏一個比較有頭臉的人物。姬天欽朝他吐吐舌頭,端起桌上的蓋碗呷一口茶,轉臉看到坐在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黑影子,便當即憋不住把口中茶水直噴到對面水之湄的桌上——

“餵,玉衡哥——”

“他他他,他怎麽在這兒?”姬天欽就沖著東君大叫起來,“東君您這是什麽打算——”

“玉衡別急麽,”東君朝他擺擺手,“颙光是自己人,他在為我們做些很重要的事。”

“他能做什麽重要的事——東君你不可以容許奸細混在這裏……”

“有些人說話的時候不妨先看看自己,”蕭殘冷冷地說,“不管我在做些什麽,想來都總比閣下灑掃房間來得有用些罷。”

“你……”姬天欽咬牙切齒地瞪著蕭殘,楚寒秋在桌下息事寧人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至於慕容安國,他的新年過得甚至還不如無悔。

每一天,只在側耳傾聽,偷翻何姨父的衙門卷宗,就企圖從中得到哪怕僅有一點關於蛇君重生的消息。拜過年之後連無悔也失去了聯系,派鴿子送去的信俱如石沈大海。獨自在街上亂逛,好在如今只要自己回家比何禮早就不會被罵——然而全江城的人似乎都很悠閑,仿佛那個使人談虎色變的魔頭的重生並不曾對任何人造成任何影響。小朱雀河畔如此安寂,正月的風微微刺骨。在叢生的葭葦邊靜坐沈思,他從不曾料到這曾是什麽人的夢開始的地方:他不會想到很多年前,有一個他陌生又熟悉的女孩與一個他熟悉而陌生的男孩在這裏牽手,他們曾對彼此許諾,我們會一直這樣,一輩子。

有男孩的歡笑聲敲入耳鼓,他們在相互道別——委實,現在已是黃昏了。失落地起身,準備回去,撥開枯萎的蘆花走出無邊的思緒,何禮肥胖的身子正矗立在他的面前,這讓他一下子就被拖回殘酷的現實。

“一個人躲著想媽媽?”何禮譏嘲地看著他,“你三歲了嗎?”

“我想什麽與你無關,”安國冷冷地說著就朝虎踞街方向走去;何禮跟在他身後,卻並沒有停止取笑他的意思。

“哦,我曉得了,是‘子明兄’——你半夜講夢話,還以為我聽不到——他是誰,你相好?”

“我警告你,嘴巴給我放幹凈了,”安國憤怒地抽出法器就抵上何禮的咽喉。何禮嚇得渾身發抖,正叫饒命,卻只覺一陣冷氣倏然而至,整個人便像被凍住了——安國的頭腦也開始變得空白:兩只無常,開著面皮上黑洞洞的口朝他與何禮撲將過來。母親的慘呼與仇戮的冷笑愈叫愈響,鞏昭暉臨終時空洞睜大的雙眼、陰森刻骨的蛇君廟——集中心力,開始想些快樂的事,想那些足夠使自己開心起來的曾經——那嘛菩拉迦帕提,那嘛菩拉迦帕提——

銀白的緋羽玄鳥撲扇著羽翼破空而出,將無常驅向遠方,安國則用盡全力架起人事不知的何禮挪回醋坊巷。“你對你表哥做了什麽!”何姨父狂怒不已地咆哮著,金桂姨媽就忙著給兒子烤火擦冷汗——“他、他、他用他那勞什子指、指著我……”何禮一蘇醒來便恐懼地鉆進媽媽懷裏,“我就感覺我,我好難受,就像是……就像是再也不會開心了……”

“不是我,是無常!”安國憤怒地喊著,“兩只,他看不見,但是我能——”

“胡說八道,光天化日之下怎見得無常!”何姨父的兩顆眼珠幾乎噴出火來,“既是你看到無常,它為何不勾走你的魂去——”

“他們說的無常是看守術士天牢的東西,”金桂脫口而出,繼而就像發現自己褻瀆了神佛一般緊張地捂住嘴巴。

何姨父楞了,安國僵在那裏,就連躲在閨房門後偷聽的何琴也張大了嘴巴——她怎麽會曉得天牢,她明明……

“你、你怎麽知道……”何姨父的聲音已然開始顫抖。

“好多年前……我聽見,是那個可怕的男孩、那小子,對她說的……”

“如果你是指我的爹爹媽媽,為什麽不直接說他們的姓字呢?”安國咬牙切齒:想到他們對自己已故的父母百般□,他總會氣不打一處來。

“你給我滾,我現在明白了,你給我滾!”何姨父突然就暴跳如雷地伸手指向門外,“再也別讓我看到你——滾!”

“好像我很想留在這裏一樣,”安國說著便轉身去收拾行李——“你冷靜聞簫,”何琴終於不能再坐視不管了,“爹,您也冷靜下好嗎?聞簫現在不能離開家,無常在街上游蕩不是好事情,魔教的頭目覆活了,他想要聞簫的命……”

“那與我和相幹,”何姨父一把將女兒推開,“我們已經好心好意把他養這麽大,給他的恩惠夠多了。要不是我們,看他還不得餓死——”

“爹,不是這樣的……”

“你少摻和——”

正在這時一封信箋破門而入。“記住我說的話,何郁氏夫人,”那信發出的是東君的聲音,金桂一下子就緊張得面色慘白。“他、他不能走……”她顫顫巍巍地說,“當、當家的……他,他不能走,你,趕緊,回到你房間裏去,還有琴兒也回去——回去……”

何琴便拖著安國的袖子把安國勸走了,只是安國一直無法想通,金桂姨媽是怎麽可以和東君有聯系的,東君要她記住什麽——還有她以前稱呼爹爹似乎都是“那姓慕容的”,為什麽今天突然會換成“可怕的男孩”……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得不乖乖回到自己的房間,剛在榻上坐穩鴿子帶的信件就紛至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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