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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無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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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泡軟磨堪稱無悔,百折不撓是謂安國

“唔,馬上來,”楚寒秋答應著,便匆忙穿好外衣、拿上法器——他沒有看無悔,但無悔明顯感覺得出,在聽到“姬天欽”的一刻,楚先生恬靜的臉龐不自然地抽搐了。

“無悔,答應我,我回來之前就乖乖待在這裏好嗎?”他像哄個孩子,輕輕撫摸著無悔的發,那眼神滿是愛憐,又滿是淒楚。無悔不知道怎麽了,他只覺得楚先生看著他的時候,傳遞給他的是一種自心底升起的絕望與悲哀。某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在胸中蔓延增長:這種不祥的感覺已困擾了他一個新年,直到楚先生的出現使那些想法漸漸淡出思緒。然而,先生眼中的那種神情——在他聽到“姬天欽”三個字瞬間的神情、他看向他的寵溺與哀傷——這一切之間,是否有什麽必然聯系呢?

答應他自己會乖,一定。楚寒秋離開書房,剩下無悔一個人癡望著那些白素瑤的報條發呆:楚先生是怎麽了、他與白素瑤是什麽關系,他和姬天欽又是什麽關系——不知為何他只是感覺楚先生與姬天欽有些關聯,可能是敵也可能一度是友,但無論如何他們一定認識,否則他聽到那個名字的反應、依他平素為人,應當是立即沖向事發現場驅逐入侵者以保證孩子們安全的,可他很反常地沒有。那種只有無悔才能捕捉到的細微的神情,不是畏懼,而是傷心——被傷透了心的那種絕望的感覺。今天的楚先生好怪,不僅因為姬天欽,還有白素瑤——楚先生從不說一個人不好,那麽,白素瑤,難道……

如果楚先生一度深愛過白素瑤,後來被白素瑤傷害,而姬天欽就是白素瑤——這顯然不對:看報條的時間多數是崇德十年以後,那階段姬天欽在天牢裏,而且,無悔一直深切地記得姬天欽這個名字——土段時何琴拿來的一本關於紫微山擊鞠手的小冊子,一個英俊倜儻的守門將、平國府的少爺,羅睿還說他們長得相似——那麽楚先生在講堂上提到平國府,是否也別有用心?

可姬天欽是殺人犯,他想殺掉安國,如果他和楚先生有關系的話……無悔想著只感覺思緒愈發混亂,就索性翻看起楚先生架上的藏書:他的書並不像蕭殘一般汗牛充棟玄妙高深,也不若梅先生那樣俱是珍本善本——那大多是些最落在實處的戰鬥技巧、從土段到太陽段各自不同的備課講材料,還有些泛著清香的冊子,壓在最邊緣的角落裏,翻開來竟然是戲文曲譜——《昊天城》、《廣陵郎》、《凈瓶記》,還有國人的《牡丹亭》——每一本最後空白頁的角落裏都寫著小小的“素”字——莫非,這是白素瑤的東西?

“無悔你來,”這時楚先生的身影在門口出現:他牽了他的手一路疾走,直到四方神殿後的禮堂中——全朱雀道的人都打地鋪睡在那兒。無悔被安排在安國和孟良中間,安國小聲告訴他據說姬天欽企圖強闖桃花山山門、門前要口令的金朱雀都被破壞了什麽的,但無悔沒把自己的疑惑對安國講。梅先生要求全體安靜,祭酒在其間清點人數,確定人沒少之後就熄燈睡覺,她則與楚先生還有東君一並來回巡視——無悔在裝睡,而他知道安國一定也沒睡著。

或者,是白素瑤選擇了姬天欽罷,無悔暗想著,可姬天欽是殺人犯,他害死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白素瑤,就像仇戮對錦娘那樣,所以楚先生在聽到姬天欽的名字時想起了他曾經最愛的人——

可是白素瑤出名的時間……

“小慕容睡了罷,”他聽見東君和梅先生在輕聲談話:“看來我們需要更加小心防範了,瑤卿,”東君說,“務必盡一切力量確保慕容安國的安全。”

“這個我有數,”梅先生說,“不過依東君您看來,您覺得姬天欽越獄的目的一定是安國嗎?或者會不會是……無悔?”

安國和無悔俱是心下一凜。豎起耳朵聽,誰也不敢睜眼,但他們都知道身邊的人一定是醒著的——

“我想不會,”東君說,“他可能壓根兒不曉得無悔這回事,不過你適當多關心那孩子總沒錯的。”

“我一直很關註他,真是可憐,”梅先生的語氣中不無感嘆,“從小就沒人疼,現在又攤上這檔子事——孩子是無辜的,我就怕一旦姬天欽的目標是無悔,我們就必須讓無悔知道真相……”

“素商那天還與我講,求我們一定對無悔保密,”東君說,“他說他不想讓孩子將來像他一樣。”

“無悔也該有個人疼著點,畢竟是個孩子,”梅先生說,“倒也為難素商,他對這孩子寶貝得緊——他可能覺得他算是無悔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所以我想,不到是不得已還是不要告訴無悔真相的好,”東君說,“還有安國也是——他們還小,有些事情不好過早承擔。”

“我真的很難想象姬天欽是我們道裏出來的那個孩子,”梅先生失望地太息著,“所有的荒唐事都教他做盡了。”

東君沒再說什麽。兩個人的腳步漸行漸遠,而無悔和安國,俱是一夜無眠。

第二天無悔終於決定對安國等人講出自己的懷疑:結合昨天梅先生和東君的談話,無悔得出一個很恐怖的結論。羅睿說這不關你事,兄弟你記著,不管姬天欽這廝究竟是你什麽人,都和你沒關系,你是我們的兄弟,這點足夠了。

“無悔我想我們一定有些誤會,”安國卻並沒有順著無悔的思路去想,“或許你也是某個不同尋常的人物呢?可能你的身份被隱藏,是因為對仇戮來說你比我更危險……”

“聞簫不用安慰我,我曉得的,”無悔垂著眼皮頹然靠在座椅中,“仇戮他媽的跟我屁關系也沒有,他活他死我管不著他,他也犯不著來管我。”

“你們覺得會不會是這樣,”何琴在抱怨過無悔的粗口之後說出了她更離奇的想法,“梅先生說楚先生是無悔唯一的親人……”

“他覺得他算是,”無悔沮喪地說,“就是說他其實不是——我巴不得我們有點關系呢,被楚先生疼的感覺真好……”

“也許我們可以去上書房查查看,”何琴又是這個提議,“任何事情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

四人幫便又忙起來了。何琴翻遍嘉佑十七年到崇德五年的紫微山獎勵記錄,姬天欽果然占據著不少篇幅:會科榜眼、擊鞠守門將勳章、琴書雅集上的各種小獎項、姬門正宗嫡派傳人,還得過兩三次年終科考的探花——這些資料無論怎麽看都讓人覺得他是塊材料。當然,再看到那些年終科考成績的時候三個男孩全沈默了,因為除去會科之外,每一組成績的頭甲狀元都是一成不變的蕭颙光君燦。

“他媽的蕭殘還真是個極品,”羅睿終於憋出一句話來。無悔說實在不行就去問楚先生——他明白楚先生知曉全部實情,只不過怕他受傷才瞞著他——

“瞞著我們其實更難受,”安國說。

無悔便決定找楚先生問個明白。來到楚寒秋的書房,楚寒秋正倚在桌前備講下堂課的內容。他輕輕哼著戲文段子,不帶一絲煙火氣卻格外撩人——《凈瓶記》,講的是一個國人書生與在祭司廟出家的女術士的愛情悲劇。無悔在他對面坐下,一瞬間不知該如何開口,便只得紅著臉,低頭,不語。

“又在想什麽呢無悔,”楚寒秋便停下手中的活計看向他,“看你這幾日一直不開心。”

“沒,先生,我……”無悔支吾著,“我在想……姬天欽……”

“這……”他能感覺到楚先生的臉色沈了一下,“你想他做什麽?”

“因為……我不小心聽到……聽到他、他可能,與我有關……”

“別亂想,傻孩子,”楚寒秋溫柔地說,“你和他能有什麽關系呢?”

“先生……你知道,”無悔突然就決意說出來,不管怎樣都一定要明白楚先生到底是自己的什麽人——“你知道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姓什麽……”

“你姓風啊,”楚寒秋中和地說。

“先生明知道不是的,”無悔想表現得強硬些,可不知為什麽在楚先生面前話到嘴邊就全變作了撒嬌的語氣,“我是隨我娘姓的,先生你認識我爹爹的對罷——”

“我認識令堂大人倒是事實,”楚寒秋刻意繞了個彎子,“不過也不是特別熟絡的那種……”

“可梅先生說你是會把我當親人疼的……”

“傻孩子,難道你不喜歡嗎?”

“不……無悔很喜歡……”無悔不知道為什麽就會哭起來,“先生,別離開無悔好嗎……”

“好了乖,別胡思亂想了啊,”楚寒秋便從袖中掏出雪白的手帕遞過去,“你和那個所謂的姬天欽沒有半點關系。”

“可我看過他在學堂時的畫像,越看越像……”

“那不是他。”

一瞬間不能遏止地脫口而出,楚寒秋的瞳子裏寫滿絕望:委實,那不是他——那畫像上的,是二十年前聰明叛逆、博學多才,對朋友一腔熱忱甚至體貼入微的姬玉郎,他不是殺人犯、他不會出賣大哥殺死四弟讓他的月奴傷透了心。他愛幹凈愛漂亮,雖然總是把房間弄得一團糟;他有著溫暖的手火熱的嘴唇和堅實的懷抱——楚寒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兒時那些雷雨交加的日子。然而,為什麽現實會如此殘酷,對自己、也對眼前這個孩子。從看到無悔的第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今後會無條件地將他捧在手心:他如此憂郁,卻也如此無辜——他實在難以想象如果真相降臨到這孩子頭上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傷害。

委實,安國雖也孤苦無依,他總有自己在世上安身立命的資本。而無悔——被世人遺棄的滋味他懂得,從而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可能保護真相,使它永遠不會入侵到無悔的靈魂深處。

無悔並不曾自楚先生口中套出什麽,盡管他總覺得楚先生有事情瞞著他。日子一天天地過,轉眼間就臨近大祀假期。六月份,天氣變得潮濕而悶熱,然而朱雀道的擊鞠行伍從來不曾停止過訓練。邊遠出道了,伍長換成行伍中資歷最深的成員,如今念太陰段的應龍飛——他雖不似邊遠好強,卻比邊遠更重視訓練的次數和態度。安國本想在雲頭上釋放一下自己壓抑的心情,只無奈心愛的沖天索經歷過去年的折騰之後,能用歸能用,卻遠不像當初那般輕巧靈活了——這讓他感到愈發難受。伍長建議他大祀假期去買條新的,他想實在不行也只得如此,盡管他實在舍不得這兩年來形影不離跟隨自己的夥伴。

天一直在下雨,一連數日不曾見到太陽。六月十五那天開始打雷,到了十七日學堂已是積水成河。安國和羅睿一路狂奔去禦魔術講堂——如今無悔每堂禦魔術課都會去得很早,在他們的抱怨聲中他已經習慣性地無視了他們的存在——沒太陽的天氣本就容易讓人賴床,轟鳴的雷聲掩蓋了兩個時辰前無悔起床洗刷搞頭發挑衣服弄出的聲響,並且雨天路滑不好走,這兄弟倆傘都沒打,跑得狼狽不堪。濕淋淋地沖進講堂,羅睿關門發出巨大的響動:“抱歉楚先生,我們來遲了,我……”

說出的話一瞬間被噎在喉嚨裏:站在講堂前面的不是楚先生,而是,蕭殘。

“遲到一刻鐘,羅睿,慕容安國,”他冷冷地說,“減朱雀道考評二十,坐下。”

羅睿在無悔為他們留的位子上坐下,安國卻沒動地方。

“楚先生哪裏去了?”他直截了當地問。

“抱恙不便,”蕭殘消瘦的頰上牽起一線詭異的笑容,“我記得我說過,坐下。”

“他生了什麽病?”安國依然不依不饒。

“死不了人,”蕭殘的眼神深不可測,“朱雀道再減十點——若我還需三請慕容公子大駕落座的話,五十。”

安國便只得在羅睿旁邊坐下了。無悔神色苦悶,而蕭殘淡淡地掃視著周圍。

“在慕容安國打斷之前,我想我說到楚素商並不曾以爾等功課進度,告與吾知……”

“回先生的話,”何琴本能地迅速接了口,“我們已經學過對付達休、花妖、老鼠精、水莽鬼、食屍怪,這一堂應當學……”

“肅靜,”蕭殘語調森然,“我不曾要求閣下‘回’我的話。故有以上說法,皆因楚素商授課,大失條理所致。”

“先生果然很有條理,”無悔最痛恨的事情莫過於有人說他的楚先生不好,“就不妨為我們出幾個例證,楚先生授課的條理失在哪裏?”

“唔,風懷瑜,你倒果然護他,”蕭殘的神色顯得愈發刻薄;“楚先生是我們見過的最好的禦魔術先生,”朱雀道的孩子開始紛紛抱怨。

“肅靜,”他低沈而擲地有聲的音色,聽得在座所有人都不禁寒毛倒豎。“爾等太易知足,此非求學大道,”此話一出大家便明白又要和淺顯易懂的白話說再見了,“豈不知高徒俱出嚴師門下:一味縱爾等劣性、空學皮毛末技,到頭俱是無用之功。夫花妖水怪之流,區區小孽,土段即可了如指掌,以雕蟲小技荒廢爾等年華大好,非師者性惰不肯為此。然禦魔為法,幻化千狀,本無定說。蕭某既代之,便須恪盡其責,相授爾等適當之技,使諸君盡致其知、皆得其道。夫狐族類……”

“可是先生,”聽到新課的內容何琴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我們還不曾學到狐族類,我們講到……”

“若何姑娘有所不滿,更汝上堂授課可成?”蕭殘的聲音靜如死水——“請諸君翻看講義二卷三百十八頁,請。”

最後一個字他說得重逾千鈞,熟悉蕭先生秉性的人都知道,在他說反話的時候得寸進尺是會死得很難看的。“夫狐族者,非物也,妖也,”禦魔術課聽文言真是不習慣——“試問諸君,妖狐與狐何異?”

所有的人都沈默了,講堂裏只剩下一片混亂的翻書聲。潘瑤一直盡力企圖發現答案,而何琴的手再度舉上了半空。

“無人知曉,”蕭殘卻淡漠地無視了她,“夫妖狐大異狐類,其種種差別者,常識也。學文三載,滿堂書生竟無人解此一問,可悲哉,可嘆哉。”

“回先生的話,”何琴的老毛病怕是一輩子也改不掉了,“妖狐,或者說狐族,是一個群體,一般起源於一只修煉成精的狐貍……”

“在講堂回答發問,需先待許可,”蕭殘的語氣在眾朱雀道聽來似乎帶著淡淡的恨意,“三齡孺子皆曉此理,何姑娘既自詡通達萬物,如何不知——朱雀道,再減五點。”

何琴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她低下頭去,眼中仿佛有銀光在閃——何林鐘啊何林鐘,我教你第三年了,打擊過你無數次,你怎生還不曉得你讀書之大詬病所在:書本至上、斷章取義,還自以為正道在握,這樣讀書何日才讀得通——玄武道裏響起輕微的嘲笑,他丟給潘瑤一個白眼,她低下頭去——委實,不要再丟玄武道的臉了,你們連斷章取義都不會,還好意思嘲笑別人——姑娘,為什麽要哭、為什麽這樣不懂事——我只是想你有朝一日會成為最優秀的術士。你並非俗類,緣何要身甘同流——傻丫頭,哭得我,好難受。

因在你閉上眼睛的一刻,我會想到一個人,想到她,我的心便會痛到無法壓抑。只可惜作為先生我永遠不可能肆意地去哭,我只有把痛和淚咽回心裏——這樣,你還在委屈什麽——

你的藥劑學得不差,委實不差,雖然尚不能施張自如融會貫通,你總該懂得良藥苦口利於病的道理。既如此,你卻怎生還與羅睿之流一般見地——

“你在問她在答,這也有錯嗎?”羅睿果然喊起來了,“如果你不想讓人回答你又提問做什麽!”

蕭殘慘淡的目光緩緩轉向羅睿。大家都本能地屏住呼吸,於是講堂裏只剩下目光相鬥的聲音。

“散學留堂,羅君當明白種因得果之道,”蕭殘一字一句地說,“至於我如何授課,自然犯不到羅君費心。”

後面的課上再沒人敢發出任何聲音。大家早習慣了藥劑課上之乎者也的滿堂強灌,換成禦魔術也無非如此。每個人都只顧埋頭做筆記,直到散學的鐘聲和著一聲驚雷,像是自由的呼喚,在窗外清脆地敲響。

“功課,”蕭殘倒是從不拖堂,“千言論述一份,相關狐族辨識辦法及除害方式。要求文言,下旬一日上交。散學,羅季通留下。”

安國何琴和無悔便同其他人一起離開講堂。他們繞進另一間院子,確定無人偷聽之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對蕭殘進行嚴正控訴。“我覺得他就是故意和楚先生過不去,”安國說,“他以前從來都沒對其他先生這樣過,盡管他一直想教禦魔術——難道只是因為達休的事嗎?”

“聞簫你還真夠單純,”無悔說,“達休算毛啊,玄武道孩子們的芳心才是問題呢。照楚先生那種驚艷法,爺們瞧著都疼,更別說小姑娘了——你們覺著他蕭殘在玄武道的地位怎麽來的,成天拉張臭臉之乎者也據說血統還不怎麽樣,他能讓玄武道孩子喜歡他,唯一原因就是他長得夠好——說實話蕭殘要打扮一下真不難看,不過比起楚先生麽……玄武道竟然有一群女瘋子傳閑話說他倆天生一對——我是說蕭殘和楚先生——啊呸,他還好意思嫌棄楚先生,他給楚先生穿鞋子都不配……”

“無悔你亂講些什麽,”何琴抱怨地看他一眼,“楚先生和蕭先生怎麽能說配得上——他們都是男的……”

“你們不懂,”無悔淡淡地說,“季通會懂我的意思的。真可憐,也不知道他怎樣了。”

“真盼著楚先生早日康覆啊,”何琴的語氣中不無慨嘆。這時羅睿出現了,他一臉盛怒的表情,嚇得那三個都不敢問他出了什麽事——

“蕭殘那個狗日的,你們知道他罰我做什麽,”羅睿咬牙切齒地說著,手腕都在微微顫抖,“他要我到醫館裏去刷馬桶,還不許用法術——你們說他媽的姬天欽怎麽就不藏蕭殘書房裏呢,否則他替咱結果了這狗日的豈不痛快……”

何琴無奈地抱怨了一句“季通”。

糾結完蕭殘的文章已是六月下旬。天終於放晴了,廿三日楚寒秋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講堂時無悔幾乎哭出來,連玄武道的孩子都焦急地問先生你好些沒有。他微笑著說不妨事,無悔卻只感覺現在就算來一陣風都會把他吹倒。

安國的生日是六月的最後一個旬假:過了六月便是大祀,大祀之後又是一度擊鞠盛會。記得兩年前擊鞠期間他收到他珍愛至今的沖天索,只這形影不離的兄弟如今太疲憊了。他想讓它好好歇息,可大祀回來……

如果再大祀期間去買條新的,要怎樣的才好呢?

胡思亂想著他便睡過了廿九日的長夜,第二天一大早發現各種壽禮已經被堆得滿桌:無悔送的是一副擊鞠專用護腕,羅睿拿來一大堆糖果和法術把戲——何琴給他一個本子,說是用來規劃功課的,每翻一頁它就會唱出“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一類的警句。可除去這些之外還有一只包裹,安國好奇地打開,裏面竟赫然是一條嶄新的沖天索,金光燦燦、手感極佳,像是專門為擊鞠設計的——空之靈,記得羅睿說那是市面上很難買到的擊鞠手專用款式。包裹沒署名字,安國欣喜異常地端詳著這件及時雨般的禮物:是哪一個如此懂我的心呢?

“我覺得你還是小心些為好,”何琴說,“萬一是姬天欽拿來加害你的怎麽辦?”

“誰會和沖天索過不去呀,”羅睿對此不以為然,“飛起來試試,這可是最新款的空之靈,我做夢都想要一條呢——”

“你不妨試試,”無悔則慢慢地觸摸著那條沖天索,“反正我們都動過不是,就算它真被下了降頭也是咱哥兒仨一起死。”

“得了吧無悔,說話吉利點兒成不,”三年了,羅睿還是對無悔的烏鴉嘴大有意見。

只是安國終於按捺不住心癢,在眾男孩的集體慫恿下他們一並來到山門前的空地上。安國將沖天索甩上蒼穹、一躍飛上雲頭——空之靈果然非同一般,雖然有些控制難度,但對按過來說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雲頭在空中靈動地旋轉滑翔,又輕巧地將安國載回地面。應龍飛笑得合不攏嘴,他說這下子擊鞠盛會上誰也奈何不得我們朱雀道了,之後男孩子們開始排著隊嘗試用空之靈禦雲的感覺,大夥玩兒得不亦樂乎。

於是大祀之後,九月,又一年的擊鞠盛會在紫微山的南山圍場按期舉行。本年度第一場是朱雀道對白虎道,赤色和白色的旗子招展在圍場的上空,只不過這一日天公不作美,江都全城風雨交加。雲中擊鞠並不會因為天氣原因取消賽事,雙方行伍俱是全副武裝,伍長施咒為隊員防雨,大家各自躍躍欲試。

安國暗暗祈禱這回一定不要再出事了。空之靈果然非同凡響,在高空來去自如竟完全不受天氣阻礙。鞠壤越飛越高,安國升空去追——那個白虎道的前線擊鞠手委實不好對付。天空裏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正當兩人在高空裏為一只球爭奪不下的時候,安國的眼前突然就變得一片漆黑——一個女人開始淒涼地哭喊,仇戮慘厲的笑聲嗡嗡回蕩在耳畔,似乎是“去地府陪你相公”這類話,具體的安國也聽不清楚。有大量無常飄在圍場上空,而安國又暈了過去,手腕上掛著沖天索,自高空墜落,幸好何琴手疾眼快地為他減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安國清楚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據羅睿說後面的半場比賽是無悔接替了他的位置——“本來我要去的,”他興高采烈地說,“不過應師兄一定說無悔更適合,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無悔簡直太棒了,你根本想不出,看他平時對擊鞠這類事情一點興趣啊沒有,最後把分數拉回來可多虧他吶,林鐘你說是吧……”

安國一臉感激地看向無悔,無悔卻只是若有所思地靠在一邊不應和任何人。何琴關切地囑咐安國身體恢覆了就去找楚先生,請他教你如何對付無常,否則總暈過去畢竟不是個事。

安國便決定去請教楚寒秋,走進那間艾香盈溢的書房,楚先生看起來有些疲憊——九月底天氣雖已轉涼卻總不到穿鬥篷的時候,所以安國猜想他一定又生病了:他把一頭青絲散著,整個人倚倒在坐榻上,靠著厚厚的墊子和枕頭、陳舊卻幹凈的素色鬥篷在修長的身形上鋪滿一層雪花。他在看書,一手輕叩板眼——有細微的旋律彌散在潮乎乎的空氣裏,清淺柔媚,而不帶一線煙火氣,讓飽受無悔摧殘的安國在一瞬間對戲文產生了一種全新的認識。

“哦,安國,”楚寒秋看到是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手中的曲本放到一邊,“我還以為是無悔就沒太在意——有事嗎?”

“呃……沒……”安國被弄得一時不知所措,“先生……您要是身體不好,我就……不打擾了……”

“沒什麽的,”楚寒秋緩緩坐直身子:他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長睫毛下面漂亮的瞳子也有些黯淡了。“我想,是為了無常的事嗎?”他柔聲問著,讓安國瞬間感覺到果然自己什麽心思也瞞不過善解人意的楚先生。

“哦,是的,”安國說,“先生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記得當初在船上,您用一個咒語把無常趕走……”

“嗯,你想學?”楚寒秋有些吃力地牽起一絲病態的笑,“那是個很難很難的咒語,可能要下很大功夫才做得出——”

“沒關系先生,我不怕難,”安國說,“不能再讓無常幹擾我了。”

“東君對擊鞠那件事情很有意見,他已經與刑部交涉過了,”楚寒秋似乎有些體力不支,就用一只手勉強支撐在坐榻的邊緣,“你確定要學麽?”

“學,”安國斬釘截鐵。

“那等我好些可以罷?”楚寒秋微微闔起眼睛,“下月初十好嗎?會不會耽誤你的旬假……”

“哦沒關系,”安國說,“那就下月初十,謝謝先生。”

之後他離開了。楚寒秋無力地倒回衾枕中間,也不想拿起曲本,就只是蹙著眉頭,不自覺吟出一聲幽長的太息。

如果把孩子看作是生命的延續,也許我們的命運會變得多少有一些不一樣。

那孩子有一張英俊的面龐、那孩子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看到他們我總會覺得,我深愛過的人始終不曾離開過我。

多少年前有這樣一副英俊的容顏,在我身邊,我曾一度以為他會對我情深義重。那些我既期待又畏懼的溫柔,那些目光層層交匯時的關切與疼惜——我曾一度以為那個人會永遠愛著我,無論我今後在誰的身邊,他都會祝我幸福。所以我沒想到他會選擇報覆、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讓我苦痛一生。在那些事情發生後我常責備自己,我想如果他做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該恨他武斷還是恨自己薄情——所以我好怕,我怕他最後走到這一步,只是因為,我終於辜負了他。

其實玉郎,你的心,我何嘗不懂——你天天溜去我的臺前我可以裝看不到、你闖進我的戲房裏我可以故作冷漠——我曾對你小心翼翼,直到那天你大義凜然地擋在我和那個惡人之間,你說我不是你的戲子是你的朋友:那時我們還都是孩子,只從小學戲的我看得出你對我是真的在乎。我也在乎你,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有多在乎你,只是青澀的年代裏我心下始終過不去那道坎,我總覺得我們早晚會面對一份正常的感情。於是我拖著,假裝懵懂、得過且過,用友誼掩飾,想方設法逼迫自己走進一個與他人無異的圈。為了這樣我做過很多傻事,比如要求自己沈醉在誰的雙眸——選擇她不過因為她是我們道裏最好的女孩子。後來我發現我們不可能也不合適,繼而在某一個機緣裏我遇到了曼吟——她像你,也許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原因。我以為我可以和她穩妥地過一輩子,只恨天妒英才,觸手可及的幸福又變作夢幻泡影。也許,我真的太自私,我自私地以為就算整個世界將我遺棄你也會永遠愛我。所以我不珍惜你的愛,每天用義氣和關心掩飾卻從不曾給你想要的回答。我傷透了你的心,也許——否則,還有什麽理由會讓你殘忍地拋下我們所有人——玉郎,你知道嗎?現在看到無悔我常常就會想,如果我當初再勇敢一點,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是不是根本不會把無辜的曼吟攪進我們的渾水,也不會讓深愛我的你,在無邊的絕望裏終結?

十二年來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你憑什麽——無論如何想不通,最後只能歸結為是我不該——委實,是我不該——我不曉得為什麽,我不會拒絕曼吟、我不會拒絕身邊的任何人,但為什麽偏偏,我只會拒絕你。

近來朱雀道又鬧得人心惶惶:相傳姬天欽半夜混進桃花山、闖進安國的房間,但錯誤地爬上羅睿的床,嚇醒了羅睿,這才沒能得逞。無悔天天蹭在楚寒秋書房裏,他說他心煩——羅睿的小灰丟了,周圍留著些血跡,他一定責怪何琴說是虎子吃掉了小灰,現在兩人見面就吵,吵得他靜不下心來;而安國給人感覺怪怪的,大概是不喜歡被馬祐棠之流嘲笑誰是怕無常的膽小鬼因而每天都很焦躁。楚寒秋柔聲安慰他,說無悔,大家在一起總會有些不愉快,但只有在這樣的時候還能相互扶持,你們的友誼才真正經得起時間和世事的考驗。無悔答應著,但只有他自己明白,所謂的一切都是藉口:他心煩只不過是因為擔心一個自己擔心了很久的問題,而讓自己舒服些的唯一方式便只有和楚先生在一起。

崇德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日,陽光明媚的下午。

安國早早來到他和楚先生約好的地點:那是他們通常用來上術士歷史課的講堂。楚寒秋沒讓他等太久,他帶來一只箱子,說是好不容易才從老費的破爛堆裏又找來一只達休——安國聽他叫“老費”倒也忍俊不禁:對學堂紀律總管的這個謔稱似乎只有學生們才講。

“我們今天要學的咒語叫做召喚圖騰,”楚寒秋看上去比前些日子精神了許多,“安國我還是要再提醒你,這咒語很難。我們當初是在木段學的,也是因為無常大量游蕩、被迫無奈——練這個咒語非常消耗法力,我們同年很多成績遙遙領先的同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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