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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紫微山術士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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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又見分道

何林鐘始謁朱雀神,小慕容重逢蕭先生

“在聽故事之前,安國,你要曉得,”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坐在一家喧鬧的小飯館裏,周圍的人都在忙於他們盤中的大餐。“你要曉得術士不都是好人,”魯大海說,“術士裏有些人,會用法術做很可怕的事,比你以前看到的那些國人要可怕得多。咱要講的這個人叫仇……”

“嗯,您可以寫下來的,”安國料想大家都不敢說這個人的名字,卻又急於知道。

“那個字筆畫很多,俺寫不出來,”大海說,“哦好吧,叫仇戮。十幾年前他覆興了一個古老的魔教教門,叫靈蛇教,他招了很多手下,這些人是死士,他們喊那魔頭蛇君,都發誓誓死效忠他。他就帶著這些死士,幹了很多壞到不能再壞的事:他殺掉一切反對他的人,你們家也沒能能躲過去……”

“那預言是怎麽回事?”

“具體俺也不太清楚,出事那天,他闖進你家院子,殺死了你的爹爹媽媽,又要殺你。然後他完全沒想到,就是打給你的咒語反彈到他自己身上,他就這麽消失了,就在你額頭上留下這道疤。至於他後來去哪了,沒人知道,有人說他死了,但俺覺得他肯定沒死,東君也是這麽說的,他很虛弱地躲在一個地方,隨時都有可能回來……”

安國咬牙切齒地攥緊了拳頭。

後面的幾天裏他們一直跟魯大海一起住在一家小客棧中。何琴把買來的書通讀了一遍,安國卻沒這個心思——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身世。二月初二那天魯大海送他們到朱雀橋津就忙著出去辦事了。他們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麽辦,就朝著人多的地方走。何琴看起來怕怕的,她說二月初二不可以下朱雀河,從小大人們都是這麽說的。安國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麽辦,正看見一戶背著行李的人家,孩子們都穿著寬袍大袖鑲著紅花邊的道袍。那些花紋光怪陸離的就像是道士,兩人料想不該有錯,便壯著膽子湊上前去,問那夫人去朱雀橋津該怎麽走。

“下去就好呀,你是說害怕蛟龍會抓走小孩子?”那夫人慈眉善目的,笑起來相當熱情,“別管那些,那都是國人們不知道瞎講的。快下去吧,沒關系,我們老四今年也念土段。”她說著就引著她身邊的三個兒子以及安國何琴一並走下橋邊的草坡。下面是一片空地,已有好多穿著道袍的孩子在那裏等著。沒一會兒便聽到歡呼聲,看上游果然有龍船漂下。那船頭並排站著四個高個子神情嚴肅的少年,帶領他們下來的母親於是開始教育她的兒子們要向你們站在船頭的大哥一樣出息。

“啊喲大哥大哥,大哥是我們心中的太陽——”那老二老三是一對雙胞胎,他們朝母親扮個鬼臉就開開心心地上船去了。母親囑咐老四路上小心,到了學堂給家人寫信。有衣領上繡著青色花紋的師姐引他們上船,何琴開始給安國講這幾天從書上看到的故事,所謂為什麽會產生四個道,四方諸神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定下辦術士學堂的規矩,以及分道代表什麽等等。安國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有人問對面可不可以坐,安國點點頭,那人坐下,細看竟正是方才碰上一家人中的老四。

“幸會啊兄弟,我叫羅睿,表字是季通——”

“幸會啊,慕容安國聞……”

“哇,慕容安國?!”那羅睿驚異地瞪大了眼睛,“那……傳說都是真的嘍……”

“什麽傳說啊……”安國尷尬地笑著。

“呃……我能看你額頭上的疤麽……”

安國於是撩起額前的碎發,給羅睿看到那道陰爻狀的傷痕。羅睿是小短發——術士的男孩子沒有蓄發留須的要求,因而除非是出於那種非常保守的古老士族家庭或是其人相當愛美,一般的男孩子都願意把頭發剪短點,幹凈利落。安國長在國人家,頭發是規規矩矩束著的,彼此相看,倒都覺得對方的扮相比較新鮮。安國向羅睿介紹了何琴,大家相互認識,談談笑笑時間一晃就過去,龍船停泊在紫微山下的城陵頭渡口。

有姑娘來問有沒有人看到孟伯仁公子的蟾蜍,大家都說沒有。姑娘恬然一笑,走到另一邊去了——羅睿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沿著山道盤桓而上,何琴擡起頭,望著碧藍的天、蒼涼的樹——這是她的新生活。其實前面她一直沈默,她一直在想爹爹媽媽究竟向自己隱瞞了什麽。她有一個會法術的姨媽,術士們都說她像她——從小媽媽就最忌憚自己讀書,這難道僅僅是因為她過於保守嗎?若不然,這座神秘的紫微山術士學堂裏,又究竟藏著什麽秘密,以至於爹媽會將這一切對自己和安國,隱瞞多年……

安國,何琴,羅睿,包括那丟了蟾蜍一直在著急的孟良孟伯仁,一排孩子隨著隊伍迤邐而上,像極了當年的某個場景。如果說生命本就是一場輪回,那麽如今,那個與我牽手的女孩,卻在何處?

她已去往另一個世界,也許,她就在我上空的上空,用那最溫柔的目光註視著凡間生生不息的一切。她在想我嗎?抑或,她在那裏,可好?世間萬物都在輪回,我們每一個人卻最終一去不覆。紫微山的山道上,孩子一批又一批來了又走,人卻總是不一樣,單剩我一個,兀立在山風料峭的廟堂前,空無一人的講堂裏,周圍人行如梭,只我心中,無限孤獨。

芷蕭,又是一批孩子來到紫微山了,你看到了嗎?哦,委實,如今已是崇德二十年,我竟然已經一個人在這裏熬下十多個年頭了。好快啊,芷蕭,你是否也發出過這樣的慨嘆呢?我真的很羨慕你,可以把生命停駐在最美的年華。那時我恨不得隨你而去,卻苦於即使隨你而去也不得與你合棺而葬。如今的我早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穿一身淒廖的黑,自己讀書,自己配藥,沒人相伴沒人為我暖手,單腕上溫柔纏繞的紅繩,偶爾會提醒我,也許有一日,在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原來,你還會在我身邊。

只可惜,每天清晨,當我醒來的時候,陪伴我的卻永遠只是我的枕頭,濕漉漉的,敵擋著窗外絲絲入扣的寒冷,證明著我又熬過了一個沒有你的漫漫長夜。

崇德二十年,這許多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若我記得不錯,今年走入山門的一批孩子裏會有他的身影:那孩子生著與你一樣的眼睛,他叫,聞簫。

嗯,聞簫。如果忽略你的姓氏,我的心裏,會不會好受些?

我也不明白,我現在在做的一切我都不明白。我的生命已失去了全部意義,唯一活下來的動力在於我信守著與東君的一個承諾。唔,你來了,你終於來了,讓我看到你的眼睛——哦,委實,你本是她,生命的延續呵。

如果不是中間阻礙著你那讓人厭惡的姓氏,我想我會疼愛你。

聞簫。

安國只感覺他額頭上的傷疤一陣疼痛,當他看到那站在司道位置上的面色慘白而一身玄衣的先生,那雙幽邃的黑眼睛,似無底的深潭,其間藏匿著千百年無法解開的迷霧與心結。他感覺他的眼光如千萬道利箭牽痛他的心房,又像一抹寒冰讓他一瞬間便冷到無法呼吸。悄悄問羅睿你知道那穿黑袍的先生是誰嗎,羅睿說那人便是紫微山第一煞,號稱冷面黑煞神與地府使者的玄武道司道蕭殘蕭颙光。他的法器是一把戒尺,平時專用來打人手背,尤其是朱雀道的,幾乎人人被他打過,一板子下去皮肉俱爛,兩板子下去就看見骨頭了——二哥和三哥,就是仲平和叔慎(羅武和羅威),從進他講堂手上就沒見一寸好皮。這人教藥劑,上課用文言文,考試會給很多人打戊等讓我們重考,攤上他,咱都得做好心理準備啊。

“那你剛說,他只對朱雀道這樣?”

“都差不多,但進了朱雀道就尤其慘,”羅睿說,“他很偏向他們玄武道,玄武道做什麽事他都不管,朱雀道的出點小事被他撞上準掉一層皮。玄武道真的沒一個好東西,歷來大多數黑道術士都出自玄武道,包括那個名字都不敢提的魔頭……”

“你是說,仇戮也是玄武道的?”

“我的媽呀,你說那個名字幹什麽……”

遲疑間,前面那一大通關於分道祖制的強調已經結束。眾人隨著仕宦的指示進行過拜諸神、拜天子,拜先生之禮,繼而分道儀式正式開始——

“趙穎——”“蒼龍道——”“多聞強識,雅征博學——”

“錢致坤——”“白虎道——”“誠樸溫厚,篤言敦行……”

“何琴!”

蕭殘已經看夠了分道儀式,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廟宇左前方玄武的方位,卻還是註意到了這個女孩子:她說不上是興奮還是緊張,看上去仿佛渾身都在顫抖。而那臉龐的輪廓、純凈的眼神,尤其是她身上帶出的那種馨淡如蘭的氣質——除去眼睛稍微小一點,整個人簡直就像是芷蕭轉世。他看著她,看著她在神君廟前跪拜,走進去,良久,之後黃金的朱雀像噴吐出紅色的祥瑞。“義正忠勇,無私無畏”的呼聲響徹山谷。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眼裏看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女孩子心中卻如此苦澀。委實,這不正是當年的場景麽?她被分進朱雀道的一刻自己的世界垮了半邊,這不也就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麽。可是如今,一個與她如此相似的女孩子,她是什麽人呢?抑或,當她走入朱雀道,也就意味著同時走入她生命中的,還有一個慕容安國?

“雲璧——”“玄武道——”“敏潤謙雅,達禮暢文——”

“潘瑤——”“玄武道……”

“馬祐棠——”

安國也註意到了這個男孩,熨得平貼貼的道袍與束得一絲不亂的發。他的臉色慘白,眼中有一種倨傲的神色。在朱雀街買東西的時候安國就見過他,一見面那人便對他嗤之以鼻,還說什麽“蒜泥不要吃”一類的話。他回去問大海,大海說“蒜泥”是一種很粗魯的講法,是指國人出身的術士。有些很別扭的術士家庭總覺得他們高人一等,瞧不起國人出身——叫“蠻子”已經很過分了,“蒜泥”這種稱呼連一般有點教養的黑道術士都不這麽說。能講出這種話的人,不要理他便是了——

“羅睿——”

羅睿進了廟又出來,朱雀道的隊伍裏又添得一名新人。姐姐和羅睿都進朱雀道了——接下來那個丟失了蟾蜍的,看上去憨憨的男孩孟良也進了朱雀道。

“桂靈——”“蒼龍道——”“多聞強識,雅征博學……”

“溫暖——”“白虎道——”“誠樸溫厚,篤言敦行……”

在那個幫孟良找蟾蜍的女孩子被分進白虎道以後安國感覺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看來姓覆姓也不是什麽好事。經過好久才聽到梅先生呼喚慕容安國,他走上前去,在一片無聲的註視中焚香,叩頭,走進廟中——

嗯,慕容安國,加油!不進玄武道,不進玄武道……

“哦?不進玄武道?”飄渺的高空裏傳來一個深沈憂郁而頗具磁性的聲音,“你這麽確定嗎孩子?你的身上有一種急於證明自己的特質,而且聰明冷靜,進玄武道可以助你成大事。”

“不進玄武道,不進玄武道,”安國也不知道該不該回答神君的問話,便只能埋著頭專註這一個念想——

“看見了沒老媯,這才是聰明孩子,”朱雀神君在他的神位上把手中的風火輪點燃又熄滅、熄滅又點燃,丟起來還把安國嚇一跳——“嘿嘿,聰明的孩子,你不選玄武道是明智的——那個老姬我拍板啦——”

玄武神君就沒再說話,外面的鐘聲響起,安國在“義正忠勇,無私無畏”的山呼聲中走出聖殿,經過蕭殘身邊,被他看了一眼,就只感覺額上的傷疤開始抽絲般地痛,直到避開他的目光,那痛感才漸漸消失。

最後一個被念到名字的男孩叫風懷瑜,他沈默著,在殿裏待了好久,繼而走進朱雀道的隊伍。他站在何琴的身後,有一張英俊甚至可以說是美麗的臉孔,眉目之間卻掛著某種恬靜而憂傷的神色。朱雀道的孩子很快開始成群結隊,他卻只是一個人,不和任何人多說話,就低著頭默默地走。梅先生領大家來到桃花山山門前,像每一年那樣強調過些關於口令宵禁禁地考評之類的問題,接著眾人就隨羅睿的大哥,太陽段的學生祭酒羅達走進屬於他們自己的院落。星月輪轉,也不知轉了幾圈,只是在輪到他們時他們便恰巧被分在二十多年前那個發生過很多故事的四合院落:樓下的第七間,羅睿,孟良,安國,還有那個不講話的叫風懷瑜的男孩。孟良的蟾蜍找到了,他發誓再不丟失它。羅睿領著大家去拜把子,說這是規矩,按照年齡,羅睿是大哥,孟良大兩個時辰是老二,安國做老三,而十月出生的風懷瑜無疑是最小的。緊接著回到房間的臥談就變成了辛酸血淚史吐槽加世道不公控訴大會——話題是由各自的家底引起的。羅睿說爹爹在工部供職,媽媽在家,家裏四個孩子,什麽都撿著哥哥的用:大哥永遠是最好的,二哥三哥一夥不帶他玩,娘想要閨女沒要上,他做最小的又不敢搗亂處處受氣。孟良說他和奶奶一起生活,住在南河橋的孟莊裏,祖孫兩個相依為命。安國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眾人於是開始打聽風懷瑜的經歷。只他沈默著,像是睡著了,別人在說什麽他完全沒聽見——

“哎四弟,咱朱雀道哥們兒,生死之交一碗酒,生死之交就是沒有秘密不是——”看來羅睿當慣了四弟,突然做起大哥,這聲四弟叫得是無比受用,“好也好孬也罷,咱兄弟沒人笑話你,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如果你們一定要問,用不著吃驚,我壓根不知道我爹爹是誰。”

“不至於吧,”羅睿被突如其來而冷冰冰的一句給講懵了。

“與你說過用不著吃驚,”風懷瑜卻只是淡淡地說著,仿佛在談論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問題,“我是跟我娘姓的,娘給我取表字叫無悔,她答應我上了術士學堂就把爹爹的事情告訴我來著。只不過她沒等到這一天,所以我現在完全不知道我爹是誰了,連姓什麽都不知道。”

在提起他母親的時候他的眼中似乎有一閃而逝的悲哀,但很快那線哀傷便被淡漠重新掩蓋了。“我現在住在隔壁鄰居家——這麽說罷,房東太太可憐我,她是個好人,不過我總覺得我欠人家的。”

安國悄然把一只手搭在無悔肩上:寄人籬下的滋味他懂,他說無悔你別難過,其實你很幸福:至少你還見過你的媽媽,至少她疼過你,至少你的房東太太也是關心你的,不像我,從小就總是坐在一邊看著別人被寵愛。

“可不管怎麽說,你還能想想不是麽,”未想無悔竟半鹹不淡地把他的安慰堵了回去,“你還可以幻想你爹媽是英雄——我雖然不知道我爹是誰,我知道他一定是個渾蛋。他拋棄了我娘,連面都不肯露,所以我知道他必然不是什麽好東西。”

“別這麽說無悔,他是你爹爹……”

“其實沒什麽的,他跟我沒什麽關系,”無悔的嘴角牽起一線偏執的笑,“我只是想提醒你慕容聞簫,不要總把你自己裝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比你苦大仇深的人到處都是,他們也照樣活著,樂觀點。”

他說完就鉆進被窩裏不再理任何人。“真是個怪人,”羅睿拼命地搖頭。

“我們不應該怪他,他有他的苦,”安國體諒地將手臂搭上羅睿的肩,“季通,能認識你們這些朋友,我真的很開心。”

“我也是,”羅睿說著,兩個孩子的淺笑在夜風裏定格。

第二天的第一堂課就是藥劑,除了何琴以外朱雀道沒有一個人心懷期待:大家早就聽說教這課的先生乃是紫微山第一煞,殺人於無形的地府使者。每個孩子的心裏多少都懷著些恐懼,故而大家到藥劑室都特別早,生怕被他抓住什麽把柄導致來紫微山第一天手背就見了骨頭。大家進屋的第一件事情無一例外是搶後排,可惜後排有限,來晚些的安國一行就只能在第二排何琴的旁邊坐下。玄武道的那一邊,馬祐棠朝安國露出輕蔑的笑,羅睿剛想罵他兩句,就聽到後排突然變得死寂,之後整間講堂裏只剩下袍子帶起風的聲音。

這是安國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這位蕭先生:蒼白,消瘦而面無表情。其實他長得不難看,真的不難看:如果輪廓再豐滿一點那就一定是個深沈而憂郁的成熟男人;如果深邃的黑瞳裏能夠看得出一線表情——無論是溫柔還是憔悴,都將足以攝人心魄;如果他能把油膩的長發略加打理,哪怕僅僅是洗一下也好——他就將俘獲一大片少女的芳心。然而他始終不曾做這些:他就那樣鐵青著臉,冷冰冰地站在講堂前面,悠悠開口,音色很好聽,只是居高臨下,冰冷刺骨:

“請諸位收起法器,”那聲音,深沈,磁性,優雅而冷漠,“本功課無需法器,亦不必念咒誦經。夫藥劑者,天地陰陽之玄理也。方此世間,可深谙此囊括五行、捭闔萬物之相者寥若晨星,某亦無望君等誰人得悟藥劑融於水火之大美、本草丹石相克相生之大道。然可教授諸君者,以一瓶一罐之德,提高聲望、釀造尊榮,以至阻止死亡,惟諸君頭腦不至愚鈍若某平素所見朽木難雕者。”

馬祐棠在得意地笑,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蕭殘知道,她便是當今江都姬謝雲潘四大望族中潘氏的後代,名瑤字夏瓔的,也是馬祐棠被父母指定好的未婚妻。她急切地望著講臺的方向,眼睛裏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渴求?也許,但那對象絕不是知識。那叫何琴的姑娘端坐在朱雀道的人群中,那麽像她以至於他甚至懷疑若是在陰暗中看到她閉著眼睛倚在書架旁他會不會甚至有沖動吻上去。只是,她身邊坐的那個男孩,那個正在埋頭寫著什麽的男孩,他才是自己該真心寵愛的那個,除去他讓人生厭的姓氏,和讓人生厭的臉——委實,這太重要了。如果那孩子生著他身邊那女孩的一副容顏,也許他就有可能對他和善些,甚至溫存疼愛,只是看到這張臉的一刻他就沒來由地怒火中燒,再想到他的姓氏,他便本能地想要折磨他一番。

“在座某君大抵以為自己,聲名顯赫,以至於可以完全無視講堂秩序,”他淡淡地說著,看到他身旁那像極了她的女孩使勁用毛筆桿捅他——“不知此君,究竟功夫何如,嗯,慕容,安國?”

安國於是毫無準備地站起來,看到那先生空洞冷漠的黑瞳與充滿譏誚的薄唇。“弟子在……”他喏喏地說著,也不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麽事。

“夫丹砂可以入藥者,類種繁雜,”不知道為什麽頭腦裏卻一直縈繞著當年自己上第一堂藥劑課時霍先生提問的三個問題,“問何種丹砂謂之上品?”

“呃……對不起先生,弟子不知……”似乎比慕容楓好一點,這孩子不會倒明白地說了不會,反是他身邊的女孩迫不及待地舉手——

“唔,那末甘草百用,何者為本?”

“回先生的話,弟子不知……”

好罷,姑娘你不要總是舉手成不,我本還是很喜歡你的——做人要低調懂嗎——我無視你,麻煩姑娘知趣點——

“哦,不知,看來聲望並不等同於通達萬物,”嘴角牽起淡淡的冷笑,“伏龍肝,竈心土,此二者差別何在?”

“抱歉先生,弟子委實不知……”

“不知?書上寫得明白,你如何不知?”他帶著一線淡淡的厭惡瞥向何琴高舉的手,又把目光漸漸收回安國酷肖慕容楓的臉上。

“‘此樓堪北望’後一句接什麽,不要告訴我還不知道。”

只是想這麽問,沒有理由;只是不想聽到他回答不知道,同樣沒有理由。一旁的女孩開始小聲提醒他是“輕命倚危欄”,這句詩出自李義山的《北樓》——李義山,北樓——依稀記得那個時候,自己一顆滾燙的心,還生生地活著。

“呃……清明……”他大抵也真的不敢再說不知道了——“清明宜佩蘭……”

——怎麽如此美麗地錯了。

蕭殘突然有些想哭:同樣的一間講堂,同樣的提問,同樣地那個什麽都看過的女孩在焦急地給那個什麽都不會的男孩提詞。只是,那個躲在另一邊偷偷看他們的男孩在哪裏呢?如今他站在講臺上,癡望著那些如龍洗裏回憶重放般的場景:哦不,不一樣——如今那個什麽也不會的男孩變了,他的錯誤不再荒謬,而如此美麗——難道這張讓人生厭的面皮下,卻藏著一顆招人疼愛的七竅玲瓏之心?

不,再美麗,那也是錯誤,正如即使那孩子表現得再溫順再謙恭,他改不掉他的姓氏,而那種盲目自大目空一切的惡習便是根植在這姓氏之人血液裏的——

“哦,藥劑不會,書也不讀,”向來蒼白的眼神完全可以掩飾心中微漾起的波瀾,“坐下罷,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還有旁邊那位姑娘,是等不及了罷。倒不妨說說看,是什麽,竟值得姑娘焦慮若斯?”

“哦,回先生的話,先生的問題,弟子可以回答,”何琴當即幹脆利落地說,“夫丹砂,錦者為最:色紫不染紙者為舊坑砂,乃上品之辰;甘草為諸草之君,調和眾藥有功,解百草之毒,補一切虛損,故有國老之名;伏龍肝與竈心土俱指竈中對釜下月下黃地,伏龍肝者,惟迂隱其名耳。‘此樓堪北望’接‘輕命倚危欄’,出自李義山《北樓》詩。”

“姑娘果然書讀百遍萬事皆通,以為其義自現,奈何信一書之言,則無異井底蛙耳。”何琴大抵沒料到,自己完全沖著先生胃口去的之乎者也的回答並沒能換來先生的讚許。“君知丹砂錦者為最,可曉其佳者為箭鏃砂,結不實者為肺砂,細者為末砂,種種之別?君知甘草國老,調和眾藥有功,何不言其解七十二種乳石毒,及一千二百般草木毒?所謂伏龍肝乃竈心土其名迂隱,君何不言古人以竈有神,故號竈心土曰伏龍肝?如此目光褊狹,書中雲雲,君亦雲雲,竟還急不可待以為自家正道在握?奉勸姑娘,書中片言,斷章取義之見,宜為參照,不宜昧作大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尤不宜炫耀四方,自詡通達天理,實惟彰汝薄鄙耳。”

他說著,便無視了諸生反應,兀自講起藥劑的五行之理,從頭到尾俱用文言,也不管他們究竟是否聽得懂。一堂大課下來,布置一篇千言文章論述藥劑五行之道,不得駢儷不得鋪陳尤其是,不得使用白話。散學的眾人怨聲載道,都說這地府使者果然名不虛傳。而何琴尤其難過,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在後面的課上所有的先生都對她的積極發言予以充分肯定,這蕭先生,卻又究竟是為了哪般!

起初她和安國他們一樣將他故意找茬的原因歸結為玄武道的偏見,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理解了她的蕭先生,真正明白他講的那些刺耳的話其實都是做學問的正道。只是那個時候,她已再也沒有機會,去聆聽這世上最傷人的,也是最深刻的教誨了。

回到桃花山的何琴一刻也無法閑著,她從上書房借來厚厚一摞書,發誓一定要完成好蕭先生布置的功課以得他一個讚許。羅睿說你這根本就是白搭,蕭殘會找出各種理由不給你打高分的。據說他手頭打過的分數,除去他剛來紫微山那年出過一個乙上——估計是他當時位子還沒坐穩不敢造次——最高評價就是乙,甲等連個影都沒見著,我們的文章在他看來都是胡說。他能找到一堆理由說你這裏不好那裏不好你再努力也沒用的。何琴不理他,就只顧埋頭做,並堅定不移地拒絕了眾人包括安國的借鑒請求。六日的藥劑課之前上的是禦魔術,來自南趙的巖先生,不知是什麽民族,名字發的是“銀根”的音,先生們通常喊他“阿銀”。這人黑面皮高顴骨,戴巨大的白頭巾,說話往往要嗚哇半天才能講明白意思,與即將面對的那個講文言的毫不拖泥帶水的蕭先生形成鮮明對比。然而,這位話都不太能說順的巖先生和別的先生沒什麽兩樣,何琴在他的課上同樣會為朱雀道賺來大量的考評。再度得到表揚反倒使何琴愈發心神不寧,於是後半堂課她一直在思忖藥劑課上可能會出現的場景,以至於巖先生究竟在說什麽她基本上沒聽進去。

藥劑課的鐘聲便在何琴的半是恐懼半是期待中打響了。坐在講堂裏,依舊是第二排,她不知道為什麽只有自己沒拿到發下的文章。周圍的人手中俱是一片狼藉:羅睿在向無悔抱怨怎麽可以是丁等,無悔半鹹不淡地說丙下和丁等有差別嗎——孟良不知打了什麽一臉哭相,安國則忙不疊地把文章藏進書桌裏。而蕭殘,他只是沈靜地站在講臺上,一言不發,讓人猜不透這先生的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

“何琴是哪一個?”岑寂良久,那深沈冰冷的聲音倏然響起。

“回……回先生,是、是弟子……”何琴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

“嗯,上來,”那聲音毫無語氣,卻帶著某種天然的命令口吻。

何琴於是小心翼翼地起身,怯怯地走到他的面前——

“念,”慘白而瘦長的大手推來一篇文章。

“是……先生……”何琴心想也許是好事罷,在兩個道的同學面前念文章,這一定是好事,於是咬咬嘴唇,鼓足勇氣,看向自己的卷面——

“哦不……”看到紙上鮮紅的等級的瞬間,她的聲音立刻就帶了哭腔。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分道:上卷第五章 分道

藥劑講堂上的三個問題:第六章 朱雀與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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