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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預言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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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孩子,和阿殘在不起眼的客棧裏開房間——

但仿佛是鬼使神差般地,她還是本能地跟他走了上去。店主人為他們開門,她就隨他進了屋。他像往常一樣溫柔地替她除下風帽,繼而抽出法器在周圍施出幾個阻止竊聽和國人屏蔽的咒語。

“誰讓你出來的?”久別重逢後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心疼的責備,“不知道外面很危險嗎?還帶著孩子,萬一被他們發現怎麽辦……”

“人家被悶太久了啦,”她在床沿坐下,還是習慣像以前那樣撒嬌地扁起嘴巴,“而且聞簫也需要出來走走——”

“聞簫?”他似乎楞了一下。

“是啊,他出生的那一晚,我好像聽見了簫聲,”她的眼睛裏淡淡的陶醉,“他真是個好孩子,真不明白那個該死的預言怎麽會說中他——”

“芷蕭,對不起……”

他緩緩地跪下,在她面前。她忙不疊地想起身扶他,卻只苦於抱著孩子再也無法投進那灣熟悉的懷抱。聽他低訴自己的罪愆,他說他把那個預言說給蛇君聽是如此的不該,他說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就算是自己死掉也不會拿這種話當擋箭牌。她說沒關系,仇戮奈何不了我們的。東君給我們施了藏物入心術,仇戮找不到我們——

“當心慕容楓的兄弟,”他起身後便坐到她的身邊,“其中有一個背叛了他們。那人一直在和教裏聯系,你別太信任他。”

“誰……”

“我不能說,但你小心就是了。芷蕭,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做什麽都可以。”

“阿殘……”她還是忍不住歪了頭靠在他的肩上,“不許這麽說,你這樣一說,說得我……又想你了……”

“想我做什麽,不是在你面前麽,”他很溫存地看著她,很溫存地愛撫著她腦後柔長的黑發,“傻瓜,何時你能不再想我,我也就算是沒了心事……”

“你真壞,”她慢慢地直起身,假裝自己只是在撫弄手中睡著的孩子,“你只允許你自己愛人家想人家,就不許人家愛你想你——我早就說過的,要不是你的紅線先斷,我的是一輩子也不會散開的。”

“這樣不好,芷蕭,”他終於還是小心地將撫摸著她長發的手移了開去,“現在你有一個對你很合適的家,有孩子,就算你想離開也是不可能了。我們不一樣……”

“是啊,我們不一樣,”芷蕭的聲音似乎變了一些,“我現在有了聞簫,我感覺很開心,很滿足——我可以把全部精神投在他的身上,這樣我就不會想你,不想你,就不會痛——可是你怎麽辦,我不忍心你一個人……”

“你沒有必要擔心我,”他的聲音很低沈很憂傷,“想著你,我也很開心;知道你過得好,我就,很滿足——現在,正好,只要你……”

“你不要再說了,我永遠都不可能真正忘掉你的阿殘……”

“不,我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渡過這一關——芷蕭,還有,在北涼你答應過我的,不管我出了什麽事,你都必須要開開心心——”

芷蕭答應著,有些艱難,兩行清淚就順著眼際緩緩流下。蕭殘終於伸手環了她,把她緊貼在自己的胸口,又將下頜輕輕抵在她的額頭上。

“要保重,要小心,要愛護自己,要好好生活……還有……”

“嗯?”

“還有以後別亂出門了。靈蛇教四處安插眼線,你真走運這裏歸平南道在管。”

“我知道你是不會害我的,”芷蕭閉著眼,臉上有淡淡的幸福。

“我很沒用,不能把你保護得好好的,”他卻有些傷感地放開了她,“以後真的要靠你自己了。記得再遇到危險的時候,第一件事情是去取法器,不是喊阿殘——”

“嗯,我早就改過來了,”她噙著淚,強笑著說,“聞簫醒了,我怕這裏他會不習慣……”

“哦,那你回去罷,我也不能太久和你待在一起,”他小心地伸手揩拭她眼角的淚珠,“你先走,這樣不會引起懷疑。”

芷蕭於是哄著安國,緩緩地,起身——

“芷蕭……”

“嗯?”

“我能……看看聞簫麽?”

“當然,”芷蕭於是小心地把孩子抱給他,安國眨著他閃閃的大眼睛,啃著手指,正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陌生的一切——

“他的眼睛真像你,”他有些動情地說。

“聞簫,叫舅舅,”她撫弄著孩子的小手,眼神慈愛而憂傷,“叫舅舅,颙光舅舅……”

蕭殘似乎是微笑了。安國並不怕他,還伸出小手想去握他蒼白而修長的手指。他觸碰到他,侵入骨髓裏的溫暖,而安國大概是被冰到了,就把小臉轉回他的母親那裏。

“芷蕭你回去罷,你到家了,我會知道的。”

芷蕭點點頭,不舍地回轉,但終於還是壓低風帽緩緩打開房門。把門關上仿佛耗費了千年的時光,因她心下清楚,當這扇門扉在身後扃閉的一刻,她便真的是永遠地,失去他了。

一步一步地下樓,離開,安靜,淒涼。回過頭好像看到樓上的窗口有個默立的身影,但那身影最終變得剔透、模糊,虛幻,直到消失在,記憶的另一頭。

回到鳳儀莊,日子似乎又恢覆了平靜。靈蛇教還在不停地殺人,但是最起碼恐懼再沒有波及到這裏。慕容楓和姬天欽每天在外面忙於戰事,楚寒秋沒過多久也投身進去——他做得尤其賣力,仿佛是想通過堅定不移的反抗抵消失去曼吟的不可彌補的傷痛。王見寶和他們一起,四兄弟常常很晚才回來,而且更多時候回家的只有慕容楓,那三個依然在外面奮鬥,畢竟如今只有他是個有家室的人。

安國過了周歲,抓周抓的是鞠壤球。慕容楓開心得不得了,連叫不愧是我慕容楓的兒子,將來肯定也是個雲中擊鞠大英雄兼武狀元。姬天欽在一旁大笑說嫂子讀詩書可要從娃娃抓起,千萬別誤了咱安國讓他將來跟他爹一樣,於是慕容楓開始滿院子追打之。

七月十五,中元節。

每年的這一天江城都是熱鬧非凡:朱雀街的戲臺上從掌燈便開始敷演連臺的目連戲,很多人戴上斑斕的面具扮成小鬼滿街游行,朱雀河上漾滿河燈,空氣裏彌散的都是香燭的味道。這一天在古老的傳說裏是鬼門大開的日子,散落在陰間的魂魄會回到陽世與親人相會,於是人們在江城的大街小巷點起堆堆香火,或在河上放一盞逐水而下的河燈,以寄托對逝去親人的無限懷念。國人在家中供起地藏菩薩,術士們則於白天上墳,傍晚開始在神君像前上長明燈,使香燭不絕,繼而便走上朱雀大街享受一年一度的人鬼同樂去了。人們說上元是天界之圓,故燈月交輝;中元是地界之圓,故焚香燒紙;下元則是人界之圓,故全家團聚,賞月觀花。然而這個中元節,離朱雀街並不遠的鳳儀莊裏的一家三口卻不敢出門去看小鬼鉆火圈和蓮花燈會,他們只在宗廟中安靜地焚香叩頭,繼而在院落裏燃起燈燭,回到東樓的房間裏,打開窗子,在遠處飄渺傳來的鑼鼓聲中欣賞中天的月色。慕容楓抱著安國坐在一張太師椅裏,隨手用法器變出些繽紛斑斕的光線,小安國想去抓住它們,越抓不住就越要拼命地抓,邊抓邊格格地笑。芷蕭倚在窗前吹簫,清遠而悠長,一曲終了望向天外,澄澈的穹窿裏,雲淡風輕。

“想什麽呢?”慕容楓輕聲問,那聲音好像是從未有過的輕盈悅耳。

“我在想,如果明年一切太平無事了,我們全家人就一起到朱雀河上去放一盞河燈……”

“好啊,”慕容楓開心地說著,給兒子變出了翩翩飛舞的亮晶晶的螢火蟲,“我們全家一起去放河燈,那樣真好——”

“不過說真的江湛,”芷蕭又凝眸望向窗外那一葉飄落都會發出聲響的空寂的庭院,“我覺得你把有心人換掉的做法有點……冒險……”

“冒險?”慕容楓似乎沒弄懂她的意思,“反正鳳儀莊藏在有心人的心裏,不是他親口說的誰也找不到,地圖上也找不到——”

“可是你換了有心人就不敢保證他不會說給那人聽……”

“原來的有心人是我二弟,現在換成四弟,這有什麽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事已至此芷蕭只好把話挑明,“有人給我透露過消息,說是你的兄弟裏出現了叛徒——玉衡絕對可靠,素商現在一心為曼吟報仇也無可挑剔,唯一能被懷疑到的人只有他,你千萬別跟姬玉衡一起自作聰明搞什麽‘聲東擊西’……”

“這話誰跟你說的?”慕容楓便抱著安國站了起來,“內部消息?”

“呃……算是罷……”芷蕭從他手裏接過安國,她想如果談話能趕快就此結束才好。

“又是那個死士?”慕容楓於是一屁股坐回太師椅中,眼睛裏完全是質問的神色,“你怎麽和他還沒斷?你現在已經是……”

“我是你的妻子,我也沒有和他藕斷絲連,”芷蕭一字一句地說,“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

“哦,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防著我的兄弟,為什麽不去防那個死士?”他的語氣愈發激動起來了,“芷蕭,用正常人的頭腦想想都知道,誰更可靠!”

唉,江湛,你這個傻子,我是為了我們全家啊——一瞬間芷蕭難受得幾乎想要喊起來——他可以欺騙任何人,卻絕不會騙我:他會為我做一切,即使代價是死,即使代價是我再回不到他的身邊——只是,這樣的話,聰明的女人哪個會在丈夫面前直說呢?於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同時吞回心裏的,還有委屈的淚。

“芷蕭,我一直很想知道,”見芷蕭不語慕容楓的語調也慢慢低沈下去,“我一直很想知道這麽多年了你究竟有沒有哪怕是一點點愛過我,我不是說責任,芷蕭,你究竟有沒有,哪怕就那麽一點,是在愛慕容江湛,而不是慕容安國的爹爹——”

“江湛,這……”芷蕭一時語塞,這樣的話,怎麽回答——

“你叫我什麽?”

“江湛啊……”芷蕭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問給震住了:自己一直喊他“江湛”,這回好像也沒什麽不一樣——

“你喊那個死士什麽?”

如果懷裏抱的不是安國而是其他什麽東西的話,它們現在一定全部被七零八落地跌在地上——

“呃……江湛你不要……”

“你以為我一直不知道嗎?”慕容楓的語氣有一些憤怒,但更多的卻是傷感,“有些夜裏你會做噩夢,我想抱住你安慰你別怕,卻聽見你在夢裏喊那個人的名字。你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我就那麽躺在你身邊,聽你喊他的小名——我們做夫妻這麽久,兩年半了——這兩年半裏你有沒有一次這樣叫過我!”

“江湛……不……”眼淚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掉,“江湛你別這樣,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會改,我早就發誓我再也不見他——可是江湛你要給我點時間,讓我徹底忘掉,我會的,請你也寬容一點,畢竟我們還有聞簫……”

——躺在母親懷裏的小安國顯然發現氣氛不對了,他開始哭叫著抗議,芷蕭連忙拍他哄他,說乖乖不哭,爹爹媽媽開玩笑呢,爹爹媽媽都很愛你——

“哦,是啊,”慕容楓於是頹然倒回座椅中間,“我們還有安國——剛也是我太激動了,說好明年還要一起去看河燈——”

“少爺,少……”

慕容楓的話讓屋裏一下子就沈默得只剩下安國未了的低哭,於是樓下菌人的慘呼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刺耳。慕容楓一個激靈奔向窗前,院落裏是秋葉紛舞悲泣的沙沙——

“芷蕭,帶上兒子快走,”他就像發瘋似的朝樓下奔去,甚至連法器都忘在了座椅上,“是他,是仇戮,快走,我去擋住他,現在幻形還來得及——”

“可是聞簫還太小,幻形會把他壓扁的……”芷蕭驚叫著抱緊安國,另一只手攥起她的簫。她緩緩地退,本來房間都是通的,可這是樓上,去後門也必須下樓,況且——

窗外耀眼的白光,那個她早已聽慣了的咒語自那人的口中念出竟如此讓人毛骨悚然。有腳步聲,緩緩,步步緊逼上樓來,她把兒子緊緊護在懷裏,卻也不曉得自己這微薄的力量,究竟能不能撐到最後——

“聞簫,媽媽愛你,爹爹也愛你,你是天下最聰明最可愛最勇敢的孩子——”低訴,她知道安國懂——“要堅強,媽媽會陪你到最後,聞簫最勇敢,聞簫不怕……”

芷蕭見過,她曾親眼見過,那個黑袍的身影,猙獰的蛇形的臉,而且,在見過真人之前,她還曾見過他的塑像,就是在城西,當年還沒翻修過的蛇君廟,她和阿殘饑寒交迫地躲在裏面,中夜裏依稀便是這副面孔,走下神龕,對她說你要為今天的事付出代價的。

代價,代價——難道說連當下發生的一切,也都是命中註定?

“別殺聞簫,別殺我的兒子,”用盡最後的希冀哭喊,“蛇君大人,求您放了聞簫罷,他還小,放了他,要我做什麽都行……”

“傻蠻子,讓開,”蛇君血色的眼睛無情地睥睨著法器下這把嬰兒放在搖籃裏,並企圖用整個軀體去護住他的卑微的女人,“本座不想殺你,不要自討沒趣——本座只要這小子的命,你識趣點給我讓開——”

“求您,就發一次慈悲罷,就饒他一命,他還是個孩子,他什麽也不懂……”

“本座最後一次警告,蠢女人,”蛇君的聲音陰森刻骨,“要麽走開去找你的情郎做長久夫妻,要麽下地府陪你的相公。”

阿殘——阿殘?

猛然想起在北涼的時候,他一直在看的那本《絕跡古密咒》,後來她又借出來讀過,並把那條死咒的抵禦咒牢記在心。默默地,開始誦那段冗長的咒語:猶記得當年他問你會為你愛的人那樣做嗎,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會的。

——我會的。

阿吉瓦死咒打在身上的瞬間,整個靈魂像是輕盈了。不痛,只是如投入龍洗般地看到很多曾經,朱雀河邊,梅花山上,禁地裏,醫館中,還有北涼,還有……

書上說,這個咒會一直保護著被保護的人,直到女及桃李、男及弱冠,這個咒都不再會被打破,從而聞簫今後,直到弱冠之前,都是安全的了。

倒下,微笑著,倒下。仇戮寒光閃閃的法器指向搖籃裏哭泣的安國,而法器尖端迸出的耀眼的光,便在觸及安國的剎那反彈回去。四圍的磚瓦隨著木葉紛紛落下,而那黑袍的惡魔的身影,也便如幻形一般炸裂、消失,從此,灰飛煙滅。

之後一切重歸於寂,整條巷裏只剩下安國淒涼而撕心裂肺的哭聲。

☆、三十四章 回歸紫微山

崇德帝滅親歸大義,蕭先生授道緣情根

也許緣於同心手環指引,蕭殘就像瘋般飛奔去鳳儀莊的方向。主人已死,藏物入心咒語破滅。他跨過門檻,奔進空寂的院落,繞過橫陳於地的菌人,就循著嬰兒的哭聲直奔向出事的東樓——整座房子已是蕭條破敗,慕容楓高大的身體如破舊的玩偶堵在樓梯口,他的心臟開始有絞痛的感覺,那痛楚愈演愈烈,直到他繞過臥室的屏風,整個人便再也支撐不住。跌落塵埃,他幾乎是爬過去的。撥開地上被擊碎的物品的殘骸,伸手,直到觸碰到那人熟悉的玉膚,依然光滑細膩、吹彈可破,只是再也觸不到當初十指相扣的溫暖。用盡全部力氣擁她入懷,想如果可以用自己不高的體溫回暖她冰冷的香肌。最後一次捧起她的臉龐,將那一雙花瓣般的嬌紅含在唇齒之間:只是想如果這樣她就能醒來,如果這樣她就可以像大散關血戰後的青青那樣奇跡般地醒來——也許只有玄武才能創造這樣的神話,自己不論怎樣摹仿他,卻也終究不是。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浪乘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舞罷腰支在;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破鬟倭墮淩朝寒,白玉燕釵黃金蟬;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

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的,只是恢覆神智的時候他已經在東君的書房裏了:發線淩亂、面色慘青,整個人看上去經已憔悴不堪,像一只廢棄已久的木偶,他就眼神空洞地癱軟在一張座椅中間。而東君一直站在一旁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直到他終於擡起頭來,那眉間的滄桑憂患儼然仿佛是已在悲傷裏穿越千年——

“我以為……我以為你是可以……可以保住她的……”

“她和慕容江湛信錯了人,”東君說得很沈靜,“不是像你一樣麽,颙光,你不是也一度寄希望於仇戮,妄想他可以為你把芷蕭留下——”

蕭殘的心口又是一陣劇烈的抽痛,直痛得他甚至艱於呼吸。

“不過還好,她的兒子活下來了,”東君說。

蕭殘像是受過一記重擊,擡起頭,臉上明顯寫滿某種厭惡的神色——

“她的兒子活下來了,那孩子的眼睛像她、很像她——我想你一定記得芷蕭的眼睛,那種形貌和神情……”

“夠了!”蕭殘幾乎變成了哭腔,“可是她還是走了……芷蕭,你答應過我你會好好的……你答應過我的,難道你忘了嗎……芷蕭……”他沈浸在無窮極的悲痛中,語無倫次地,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是不是很沒用啊……你恨我嗎?你恨我就不好好對你自己……”

“這是在悔罪嗎,颙光?”

“我只是……我寧願死去的人是我……”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用麽?於人無益,於事無補,”東君冷冷地說,“不過如果你是愛芷蕭的,真心愛她的話,你以後的路,就很明白了。”

東君的話仿佛很飄渺,像是歷盡萬劫塵灰,才得以穿透蕭殘眼前那片撥不開的水霧叩進他的心裏。“那……閣下的意思是……”他只是依然不能從劇烈的痛楚裏自拔出來。

“你心裏明白芷蕭是怎麽死的,所以要保證她的血不會白流,”東君終於回到他的位子前,緩緩坐下,“今後,你也來協助我,保護芷蕭的孩子。”

“可是蛇君已經不覆存在了,他無需保護——”

“蛇君會回來的,一旦他回來,慕容安國會格外危險。”

東君的語聲落下,蕭殘沈默了。仿佛是經歷過一個輪回,他才勉強恢覆了一點點的神智:慢慢地開始控制自己,盡管沒有去揩拭滿面斑駁的淚,他的呼吸總算是平覆了些。

“也罷,”喉嚨喑啞以至於無聲,“但是請答應我,東君閣下,請答應我這件事情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我受不了他們的眼光,受不了他們的指點和閑言碎語,尤其是……慕容楓的兒子……答應我,我要你……起誓。”

“如果閣下一定堅持,”東君一聲輕嘆,“那麽我向你承諾我永遠也不把你最美好的一面公之於眾——這樣可以麽?”

蕭殘沈重地點下頭去: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只是,也罷,真的,也罷。只要是在為芷蕭做事,死又何妨?反正如今自己已如行屍走肉,只恨不得與她同穴而眠——既然如此,便索性應下這樁差事,忍著痛苦,只要她的在天之靈能得以安息,那麽——也罷。

也罷。

只是身為前靈蛇教四大統制之一,靈蛇教覆亡之後被押進江城府過個堂審的形式總是少不了的。還是要披上沈重的枷,盡管他知道這只是個過場,既然手上烙過這個標志,丟人總也要丟一回的。況且,這一次芷蕭的死自己負有很大的責任,包括曼吟——自己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女孩子,竟然直接間接地都死在自己手中,這讓他一霎間覺得這重枷戴得值,即使被判進天牢也是自己活該。

和眾“教友”一起跪在江城府外熾烈的陽光下——崇德皇帝擺駕府臺親審重要欽犯。東君坐在一旁,江城府君侍立其後,有仕宦的聲音尖厲刺耳地宣布他們依次上殿。他們大多出身煊赫士族,皇帝看他們的個人經歷與認錯態度,輕則貶官重則充軍,極刑則打入天牢。馬一昊和福康安都只是丟了烏紗帽便被放回去,只姬天璇一路罵他們膽小怯懦見風使舵活該天打雷劈——這位安東統制與她真的很無辜的綠帽丈夫一起被判進天牢,一路卻只在喊蛇君會回來的,遭得周圍滿路圍觀百姓臭雞蛋爛番茄丟了一身——

“傳欽犯蕭燦——”

緩緩地擡起頭,上殿,給皇帝跪下——第一次見駕的時候他只有十七歲,皇帝十八,這一晃六年已然過去了。如今事事依靠東君的小皇帝已入朝親政,只是當初瓊林宴的座上客竟淪為階下之囚——

“蕭颙光還記得朕罷,”皇上冷冷地說,“朕真沒想到,當年在瓊林宴上惹江城第一美人和女狀元爭風吃醋的蕭颙光今天會在這兒。”

這話無疑點在蕭殘的痛處。他倒抽一口冷氣,卻低著頭,一言不發。

“颙光是在悔罪嗎?”皇上的目光慢慢落到他的身上,“據東君說你起初加入靈蛇教是被迫無奈,如今魔教覆亡,你一心想要悔過自新,可有此事?”

“是的,”他只是簡潔明了地回答。

“哦,這樣也好。朕看過你的卷宗,並無太多罪大惡極之事,僅此兩者:一則江城太醫院署同首席醫官,清流宗二百十七代宗主路曼吟君死於君手,二則將胡袚道預言傳報靈蛇魔頭,此二罪狀,你作何解釋?”

“回皇上的話,”一旁的東君平淡地掃視著蕭殘痛苦的神情,知他什麽也說不出,便代這沈默的人講了下去,“路醫官乃是不從魔教招安甘願玉碎,並親選蕭颙光動手,有其遺囑與當時在場死士口供證實;至於預言一事,蕭颙光難脫其咎,然浪子回頭千金難換,蕭颙光已向老臣保證今後放下屠刀棄惡從善,立誓在此,惟陛下兩相權衡,再與定奪。”

說著他將幾份押了手印的口供遞在皇帝手中,皇帝認真地讀過一遍,繼而點點頭,喚人為蕭殘除去枷鎖,下旨此人七年不可為官,餘下聽候東君發落。

“陛下聖明,”東君於是向皇帝施禮,“依臣愚見,蕭颙光雖曾為死士,然真心悔改。臣念渠修為高深而通達擘石研丹之法,尤其精於義理考據之術,人才難得,欲收錄紫微山術士學堂為先生,以澤被後學,未許聖意如何?”

“準奏,”皇上點過頭便拍板定了案。蕭殘行稽首禮叩過聖恩與東君大德,繼而趨退殿外,也不多逗留,便消失在圍觀的湧動人潮中。

“傳欽犯姬天欽——”仕宦的聲音響徹廳堂。

姬天欽是被官差拖上公堂的,那一副形容卻已讓周圍所有人都不認得了:那為他素來愛惜,日日要打理到一絲不亂並佩戴巍峨高冠的長發如今只是一片淩亂,清俊陽光的面孔不自然地扭曲,眼窩深陷眼圈紅腫,他像一頭被縛的困獸,一直在垂死掙紮,雖是身披重鐐,周圍的官差也時常奈何他不得——他們強迫他跪下。

“皇兄,臣弟冤枉!”

“你有何冤枉?”皇帝的眼中燃燒著掩不掉的痛恨與失望,“你與慕容江湛八拜之交,他視你如血親骨肉,信任有加才肯將生死大事托付與你,你卻如何?你身為鳳儀莊的有心人,竟私下與死士勾結,將渠全家出賣,做出如此不仁不義天良喪盡之事,虧你還敢稱是我姬門之後!”

“皇兄……臣……”

“誰是你皇兄!”皇上憤怒得幾乎要喊出來——他還達不到東君不怒自威的境界,“你做鳳儀莊的有心人,上自東君下至街坊人人俱可證實,你說你冤在哪裏?你四弟欲為兄長報仇,你不顧手足之義將渠殺害並傷及滿街無辜,清泰裏居民人等俱可證實,你說你冤在哪裏——出賣摯友殘害手足濫殺無辜,條條罪不可赦,姬天欽你捫心自問,你何冤之有!”

姬天欽不語,像是遭了一記重創,整個人就緩緩地軟在那裏。有晶亮的液體盈滿眼眶又慢慢幹涸,也不知是恐懼,是懊悔,是委屈,還是別的什麽。

“來人!綁此犯游街示眾,奪其公爵,打入天牢,終生不得覆見天日!下一個!”

有官差上前將姬天欽押下堂去。他不再喊冤,也不再憤怒,整個人像是精疲力竭奄奄待斃。他就那樣被綁上囚車,在全江都百姓憤恨的矚目裏挪向江水的盡頭海中央天牢的所在。有素衣披發清俊頎長的美少年撥開人群走上去,註視著他,良久,香睫凝珠美目噙露,不語。他勉強地牽牽嘴角,悲傷而嘶啞地喚了一聲“月奴”,看到清澈的淚水在他皎潔的臉龐寫下斑駁的河流。

他什麽也沒說,只是揚起素手,悲傷,絕望,一記響亮的耳光,繼而依舊沈默著,轉身,頭也不回地,沈浸回路旁攢動的人群裏。

淚水開始如洪潮般決堤崩潰——姬天欽一直是堅強的:失去了最親密的朋友他沒哭,被皇兄指責到體無完膚他沒哭,將要走進暗無天日的天牢裏他沒哭,面對群眾的鄙夷譏嘲人人喊打他也沒哭——可是這一記耳光,像是血淋淋地打在他的心上:他憤怒與絕望的眼神更甚於無常百倍,淒冷地便將他胸中的快樂絲絲抽離。月奴,月奴,我不是關鍵,可我們三個都不在了你該怎麽辦。你失去了曼吟,失去了大哥和嫂子,連我也不再會在你身邊。今後你何去何從,怎能讓我不旦暮擔心,日夜難過……

曼吟曾經說,她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她走了,托我好好照顧你。可是如今我擔上這傷天害理死有餘辜的罪名,今後你的路,便只能,你自己走了……

月奴,答應哥哥,你要,保重。

回到長幹裏的蕭殘臉上再看不到笑容。雖然這天下終於恢覆了河清海晏,雖然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在瘋狂地慶祝,他只是再沒有理由讓自己開心起來。霍先生早在他出道那年就告老還鄉了,相傳是因為躲避靈蛇教的收攏:東君要他新年以後便到學堂教授藥劑,兼任玄武道司道。按理說來,之於一個剛被釋放的囚徒這種待遇簡直是殊榮,但他依舊提不起任何興致——起初他說他可以講禦魔術的,但是東君沒同意,他猜也許是因為自己答應東君保護某小孩的,但這個職務從自己念金段開始就像是受過詛咒般再沒人能做到第二年。只是蛇君都消失了,也不知道一切,是否還會如舊輪轉。

把她畫給他的畫卷裱起來掛在房間裏,他和她,相偎依在工作臺前,他扶著她的手腕輕輕切砧板上的藥材,砂鍋裏的藥劑隨著他們的眼波流轉歡樂地翻騰。留白處是他題的款:“研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只是這兩行字,沒有任何人的姓名。盯著看,一霎間又不忍看:那是他們,多麽甜蜜的曾經……

崇德十年,二月初二。

蕭殘回到紫微山的四方廟前,那廟、那香鼎、那鐘、那山巒,一切如舊。

只是為什麽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當年那一對持著成雙的法器手牽手的羞怯的孩子,為什麽一眨眼,一個就站上了廟堂前的階陛,而另一個,卻早已消失在世界的另一頭。

其實掐指算算,從嘉佑十七年,到崇德十年,十二個年頭,又是一輪要過去了。從丙寅年出生,到戊寅年圓鎖,再到一年之後的庚寅年,那個時候自己,竟會是連先生,都做過一載春秋的人了。

古人說光陰荏苒,似箭如梭,果然不是虛話。

“朱雀道以義者為尊,故性剛強果敢、忠勇爽直而嫉惡如仇者,入朱雀道,服離卦,主南方火,師從朱雀神君並司道梅瑤卿先生;玄武道以禮者為尊,故性明睿冷靜、師法尚德而血統高貴者,入玄武道,服坎卦,主北方水,師從玄武神君並司道蕭颙光先生——”蕭颙光,先生?好怪異,仿佛不久前自己還在說“回先生的話,學生如何如何”。手指不由自主地撫上木尺,才猛然記起請到這柄法器的時候那老祭司曾說這孩子將來會做先生——哦,先生,原來連這些事情,竟也是從一開始,就註定好的呀。

難得地梳理一下淩亂的發,寂寥的眼,落寞的黑袍。玄武道的學子都在私下裏評價這先生是“地府的誘惑”,不過之於其他三道“誘惑”二字便被無情地去掉,只剩下一個“地府”,類似的說法還有“嚴苛”、“不茍言笑”、“冷血”,“殺人於無形”雲雲。他上第一堂課便不愧為蕭颙光地損哭了一個弄炸砂鍋的白虎道土段娃,第二堂課接著兩個木段的朱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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