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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埋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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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青青飲恨絕鸞好,苦玄冥耽酒葬梨花

芷蕭緊緊地扯住了蕭殘的袍子——出逃的途中遇見死士,這回看樣子,他也明白,是在劫難逃了。一瞬間覺得是自己害了蕭殘,擡起頭用歉疚的眼神看他,他的目光依舊低垂而淡漠,只是在與她接觸的瞬間,那裏面就不由得瀲灩起一線溫柔。

“怎麽,準備帶你的蒜泥逃到天涯海角去?”馬一昊輕蔑地牽牽嘴角,“呵呵,愚蠢的第一次心動,兩個人動輒要死要活的,蛇君早就看透了,”說著他慢慢地按下雲頭,也控制著蕭殘的雲緩緩下降,“颙光,別傻了,你總有一天會向現實妥協的。蛇君很清楚你在想什麽,所以你還是早做決定,免得……”

“你不必為蛇君游說了,我若想加入死士根本用不著等到現在,”蕭殘淡淡地說,“我已經準備離開江都了,所以,別逼我用咒。”

“你不敢,颙光,你是聰明人,”馬一昊笑道,“你知道我不可能一個人在這裏的。這周圍的死士一呼百應,諒你法力多高,到頭來也免不得會寡不敵眾。”

“馬一昊,你不要威脅我們,”見蕭殘在猶豫芷蕭便幹脆搶了白,“我們已經決定離開江都了,誰也攔不住我們——”

“但是蛇君能,傻蠻子,”馬一昊不屑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尼西基塔——”

“瑪塔利亞迦密,”還是蕭殘眼疾手快,“芷蕭,別怕,用最狠的咒打他們——阿吉瓦阿末那!”

“好小子,黑道法術你用得還挺溜道麽,”馬一昊對此嗤之以鼻的同時不慌不忙地擋開了蕭殘打來的死咒,“你就是仗著蛇君不讓我們殺你,但是蛇君可沒說不允許我們殺死——”

“伐迦伐那——伐拉西瓦亞迦密!”

蕭殘連打出幾個咒語,其速度之快足已逼得馬一昊措手不及。芷蕭明白,這個時候該動手就要動手了,緊緊摟著阿殘只能給他添亂。於是她抽出自己的法器——咒語一向是她擅長的。可是還沒等施咒,四圍便有黑霧自各個方向騰彌而起,大量穿黑袍的死士如被捅了窩的馬蜂般群集而至。腳下的雲與阿殘的分開了,她一時驚惶失措,也想不起究竟該如何控制這該死的東西,就只覺腳下一空,整個人便跌在了地上。有什麽冷冰冰的東西抵上了咽喉,而一個嫵媚嬌嗲的聲音在耳邊嚶嚶響起,就聽得她一股冷氣直竄上後脊背——

“哈哈,大家快住手,我抓住了漂亮的小蠻子——”芷蕭用餘光瞥到這個女人濃妝艷抹中妖異的丹鳳眼,“蕭颙光小乖乖,想不想讓你的小公主叫給你聽啊——”

蕭殘陡然一驚,雲頭沒控制好一頭從半空裏栽到地上。

馬一昊揮了揮法器,周遭將眾人圍得水洩不通的死士們就化作一沓紙片回到了他的袖中,而蕭殘從地上爬起來,憤怒地用法器指著一旁正用一只銀色匕首威脅著芷蕭的姬天璇。

“放下你的法器唄,”那女人嫵媚地笑著,“我相信你是想要你漂亮的小公主死在你自己懷裏的不是麽?”

“放下法器投降罷颙光,”一旁的馬一昊冷冷地說,“否則我們是不介意殺死這蒜泥的。”

“阿殘,不要……”芷蕭一直在試圖掙紮著擺脫姬天璇的控制,“別投降,別管我……”

蕭殘註視著她,沈默良久。

舉著法器的手臂緩緩垂下來,那束了同心方勝的木尺落在馬一昊的腳下。

“阿殘,不!!!”

“這才是正道,颙光,”馬一昊說著施咒拾起了蕭殘的法器,“走罷。”

“但是你們要放了她,”蕭殘一字一句地說。

“放她可以,”馬一昊陰笑道,“不過還是先帶她去見見蛇君罷,那樣,也許大家都會很開心的。”

兩行清淚順著芷蕭的眼際滑下。

“真惡心,竟然還要帶著你這麽個蒜味十足的東西,”倒是姬天璇的匕首一直沒離開芷蕭的咽喉,“你的小英雄可真疼你啊,不是麽?為了你連蛇君的大事都不肯做了,你準備怎麽酬謝他呀?難道是玷汙了他身上本來就不怎麽幹凈的血?”

“寶璿你不可以少說點廢話?”馬一昊有些厭煩地看了她一眼,順便施法阻止了芷蕭一直沒停過的詛咒。

“芷蕭你要好好聽話,別亂喊,別亂動,”芷蕭只覺得耳畔有他的聲音溫柔地響起,“答應我,為了我,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要傷害你自己,好麽?”

淚眼婆娑地看向他的方向,他垂著頭跟在馬一昊身後,沈默著,可她能感覺出,他有些希冀地望著她,那眼神中滿滿的全是關切與心疼。

她不知道這是種什麽法術:那兩個人仿佛都沒聽到他說話,只是依舊在空曠的平地上慢慢走著。她試圖朝他點一下頭要他安心,這時眾人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

之後一股巨大的力量,就仿佛是空氣中巨大的旋渦,將她的整個身子都扭曲起來:好像是在飛行,又好像是在旋轉,停下來的一刻整個人就渾身乏力地倒在地板上。感覺胃裏所有的東西都爭先恐後地往上湧,她躺在那裏,站不起身,只能意識到自己仿佛是身處在一座古老的神殿,周圍一排排站的全是些穿黑袍的死士——

“四方教玄武道弟子蕭殘,叩見蛇君,天尊威武,”這是他的聲音。

“你可以省掉前面那一大串的,颙光,”回覆的是一個更加陰森恐怖,甚至冷酷如鬼魅的聲音,“本座盼星星盼月亮,可終於把你給盼來了呀。”

“承蒙蛇君錯愛,但只怕蕭殘才疏學淺,不敢耽誤蛇君大計——”

“你就別謙虛了,”那蛇君的笑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你才多大?十八歲?呃?冬月底的生日,也就是個剛滿十七歲的小毛孩兒——乳臭未幹,竟然就要本座出動兩員大將才把你給請過來——你可以看見本座心有多誠了罷。嗯?你呢?是不是也該考慮著,報答一下本座的知遇之恩?”

“阿殘你不要答應他……”芷蕭只感覺自己身上的咒一點點解開了,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要死讓我死,阿殘你是清白的……”

“只可惜,本座現在還不想要你死,”芷蕭話未說完就只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再度堵住了喉嚨。她掙紮著爬起來,看到正堂上高高在座的蛇君——蛇君,那一張蒼白的臉,如蛇形,如鬼魅,血色的眼睛仿佛是一雙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蛇君,蛇君,這個形象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在她還沒開始真正進入術士世界的時候,衰敗的破廟,淒廖的雨夜,那一尊讓人一見就禁不住通身寒毛倒豎的邪神——蛇君,蛇君,她才想起那晚借宿的殿堂就叫做蛇君廟,印象中深夜裏那像自神龕裏走出,依稀是說你們要為此,付出代價的。

想到這裏她只感覺眼前一黑,之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像是一場噩夢,夢裏經受著各種妖孽的煎熬;仿佛是墮入了十八層地獄,火烹油煎怎樣也無法逃出生天。胸中像有鬼火熊熊燃燒,燒得五內俱焚,想哭又哭不出聲音,想睜開眼周圍卻是一片混沌。她盡全力地掙紮,想要喊阿殘的名字,想要告訴他即使他們殺死我你也不要投降,可是周圍感受不到活人的一切痕跡,回應她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折磨。她整個人像被魘住了,想醒也醒不過來。

“啊——阿殘——”

終於喊出了聲音,終於感覺到有淚順著眼際滑下,終於翻了個身,周圍是一種格外溫暖與熟悉的感覺。

“哇,見鬼了見鬼了——”緊接著敲入耳鼓的便是梅香大驚小怪的尖叫,“老爺,真的見鬼了,二小姐就躺在自家床上——我們昨天明明找了一天,小姐明明是不在的……”

外面於是傳來雜沓的腳步聲。芷蕭總算稍微順了口氣,感覺渾身疲乏不堪,心口裏尤其絞得厲害。

“哎呀芷蕭,到底是怎麽回事?”郁老爺感到大為不可思議,“你昨天究竟跑到哪兒去了?你姐說你去換個衣服就不見了人影,回來家裏面人說你出去了——你去哪兒啦?什麽時候回……”

“老爺子,”倒是夫人不開心了,“孩子剛醒來你問那麽多幹嘛——”

“好像做了一場噩夢,我也不知道……”芷蕭斷斷續續地喘息著,感覺一出氣渾身就是鉆心的痛,“我在家裏……嗯……”

“快別折騰了,看孩子燒的,”夫人心疼地摸了摸芷蕭的額頭,“說不定是昨天不舒服自己回家來了——咱寶貝老二什麽時候騙過咱們……”

“我總覺得這事蹊蹺,”郁老爺搖了搖頭,“梅香,趕緊叫人去請郎中來。”

事實上,國人的郎中又能診出些什麽道道。支吾了半天,說是邪祟纏身,要喝香灰——芷蕭哭笑不得,結果被硬灌了一碗朱雀神前的香灰水,也不知道奇靈無比的姜天熾同學在神界作何感想。

只有芷蕭自己知道,她身上沒中什麽毒降惡蠱,休息幾日也就是了。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又不敢讓自己去確定它。金桂嫁到何家去了,周圍一下子就靜寂下來。一個人守著窗子,頭腦裏全是那個人的身影:他究竟怎麽樣了,自己暈過去以後究竟發生了什麽,那些人有沒有折磨他——這一切都在心裏懸著,讓她度日如年,夜夜不能安枕。

崇德四年二月初二日,佩上鑲金邊的紅玉,芷蕭又回到了去往紫微山的船上。三個男孩在小聲談話,曼吟捏著風林晚的臉跟她開玩笑,莫愁坐在一旁照鏡子,一切如舊,只是那個佩銀邊墨玉的黑色身影遲遲沒有出現。回到學堂,霍先生的課上只剩下精英了,四個道全在一起:慕容楓,姬天欽,楚寒秋,路修遠,風林晚,周廣,王占夔,莫愁,曼吟的姐妹水袖和殷琪,秀英和孟晨光,還有玄武道的謝禛雲巒姬天輔,卻單單少了那個人——那個人——阿殘,阿殘,你去了哪裏?為什麽那天之後我再沒看到你的影子?難道你為了救我出了什麽事?如果是這樣我會一生無法釋懷,如果可以我會隨你而去——畢竟,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遭遇他們。

“格麽大家早上好啰,”霍先生的肚子又挺了進來,“我跟你們講哦,不要在講堂裏吃早飯啦,格麽將來出道以後給人印象不好啦。”

——慕容楓和姬天欽灰溜溜地把沒啃完的煎餅塞到了桌子下面。

“格麽在坐的都是精英咯,”見早飯問題已被解除他便在講堂裏掃視一番,“哦曼吟,芷蕭,兩位姬公子,嘉祥,疊璋——格麽颙光哪裏去了咯?”

“他藥劑沒考好,沒臉來了,”是慕容楓的怪叫。

“沒考過我們他覺得丟人,”姬天欽也起哄得很大聲,“不過也就那回事啦——”

“是說嘞,”霍老頭看樣子沒聽出姬天欽的潛臺詞,“一次失誤嘛,有什麽大不了的——芷蕭啊,你不去找找他——格麽這個課他不上能行的咯。”

“為什麽是我……”盡管心裏很想去找他,芷蕭還是不喜歡被當眾戳穿。

“先生,我去找吧,”倒是慕容楓居心叵測地自告奮勇起來。

“格麽芷蕭你成績好嘜,少聽點課沒有關系啦,”霍老頭倒真會打圓場,“曼吟哦,你和她一起好了嘜。”

於是曼吟推著盡管心急如焚卻還裝作一臉不情願的芷蕭出了門去。

“真見鬼,這蕭颙光來都來了還不來上課,”曼吟一出講堂就低聲抱怨起來,“害咱倆出來找他,趕回頭讓他請咱們到百香齋吃蟹黃年糕去。”

“可你確定他是來了麽……”芷蕭此時自然沒心思聽她取笑。

“應該來了吧,霍老頭是他們司道他讓找肯定是來了唄,”曼吟撇了撇嘴,“這死老頭還真惡毒,非拉著我給你們兩個墊背——我說你倆又怎麽了,不是和好了嗎?又吵翻了還是怎麽著?”

“沒,我……怕他出事,我也不知道他怎麽了……”芷蕭哪敢把私奔和死士打劫的事情講給曼吟,“我們還是去禁地看看罷,”她說,“我也不知道除了那裏他還會在什麽地方。”

“也好,”曼吟答應著便隨芷蕭往禁地裏繞,“你確定大海叔叔不會發現我們嗎?”這倒是她第一次偷跑進這地方,“我們是不是跟他講一聲,大海叔叔人很好的——”

“我知道啊,”芷蕭憂郁地看了她一眼,“人是挺善良的,就是老好心撮合人家和那個慕容楓,好討厭。”

“那像我和霍先生這樣撮合你和颙光你就願意了是吧,”曼吟調皮地擠了擠眼睛,“自己去禁地一定很刺激罷——看來你也不乖哦——”

“呃……阿殘……”

芷蕭的腳步一下子停住,落葉堆積的叢林之間,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黑色的身影。銀白色的記憶靜靜流淌進聖靜的滋竹的心,她的兩行淚一下子就止不住:阿殘阿殘,你心裏究竟有什麽苦,會讓你課都不去上,只一個人坐在這裏發呆——

“芷蕭?”他回過頭,眼中有一閃即逝的驚喜。她撲上去,哭倒在他的懷裏,他輕輕地拍她,可不知怎的,溫柔纏繞的手臂就一瞬間僵硬在那裏。

“不要碰我,”他竟硬生生地將她推開,“別碰我——”

“阿殘……”

“蕭颙光你這怎麽回事?”曼吟大步流星地走上來扶起芷蕭,“趕緊回去上課,你不開心別把氣撒在芷蕭身上。”

叫曼吟這麽一說,芷蕭倒一下子產生了一個關於蕭殘父母的怪異聯想。

“呃不是,我……”

“你什麽你呀,”究竟是曼吟的嘴巴利,“承認錯誤了乖乖哄人家兩句,看芷蕭原不原諒你——拉著她的手,你該跟她說什麽?”

“呃……那我們,上課去罷……”

曼吟險些噴出來。

“我才不要他向我道歉,”芷蕭說著,甩甩手拖著曼吟便加快了腳步,“他不開心我還不開心呢——曼吟我們走,別在這個家夥身上多費唇舌。”

說著她便挽了曼吟揚長而去,害得曼吟只得掙紮著轉身示意蕭殘是男人的趕緊跟過來……

在霍先生大量思想教育的強烈攻勢下,蕭殘終於拉著張臉去上藥劑課了——當然,其他的課他也在,只不過曼吟和芷蕭都發現,這個人變了許多:原先最起碼,他會笑笑的,和曼吟討論某貼藥劑的配方會滔滔不絕的,看芷蕭的眼神是帶著些寵愛和疼惜的——但如今,這些都前所未有地,清一色變作冷酷的神情,似乎他與整個世界都存在著某種仇恨,就恨不得一口將它們全部吞噬。

在霍先生的藥房裏幫忙配藥,曼吟邊麻利地理東西邊抱怨這死老頭閑著沒事配那麽多杜康幹嘛,肯定是收了刑部某官的好處答應給他多配些拿到天牢裏去審犯人。芷蕭心不在焉地用刀邊拍著岡草的果子,用夢囈一般的聲音呻吟著: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國人倒是很有想法,”曼吟笑了,“你看‘杜康’這個名字罷,源於釀酒的先賢,後來就用來指代酒。我們看到的是‘酒後吐真言’的功效,所以用它來命名這種會讓人說真話的藥水;而國人們看到的卻是酒能解憂——哎,說到這個,”她的眼中仿佛靈光一閃,“也是啊,如果給某人喝上一點杜康,讓他說了真話,不也就解了你的憂了麽——”

“呃,這怎麽行,”芷蕭此時心亂如麻以至於全未聽出曼吟話中的戲謔之意,“抗杜康的藥性會死人的,依他的性子說不準……”

“哎呀我跟你開玩笑啦,”曼吟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是禁藥,平時又不準亂用——”

“哎芷蕭啊,”卻是霍老頭的大肚子一挺插了進來,“格麽你趕快到梅先生書房去一趟哎,她有事情跟你講啦。”

芷蕭便和曼吟道了別朝梅先生的書房走去,一開門見到梅先生一臉肅穆地坐在那裏。她立即意識到大事不妙,幾日以來一直在外神游的魂魄全都在一瞬間飛回心竅裏去——

“郁姑娘,今日之事關系重大,但為師有責任說與你知曉,”梅先生認真地說,“你要做好思想準備,請隨我來。”

說著她帶芷蕭離開書房直走到山門外,繼而遞給芷蕭一只手。芷蕭輕輕握住,一股強大的力量又一次將她的身體扭曲了。芷蕭曉得這就是術士最常用的旅行方式,所謂移步幻形,用意念就可以讓自己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只不過,這需要意念力足夠強大才好,否則施咒人很容易像車裂一樣被肢解。按照一般的規定,術士要真正年滿十八歲,也就是算上出生過了第十八個生日之後才可以通過一個考核得到移步幻形的許可。芷蕭是年底的生日,這對她來說還早,但迄今為止她已經經歷了兩次,方便快捷,就是中間的滋味真不好受。

隨著梅先生降落在一處破敗的屋前,周圍的一切似曾相識,可她委實不敢讓自己相信,這就是自己不久以前還朝夕身處其中的地方。她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在這裏收到術士學堂的來信,在這裏與爹娘和姐姐其樂融融地共進晚餐,在這裏送姐姐出嫁,在這裏想一個人——這曾是多麽熟悉的一個地方,簡單卻舒適的房屋,寬敞的院子——一瞬間開始痛恨自己怎麽甚至會一度想要逃離這裏:原來在一夢一醒的遲疑間,自己所愛的一切就可以統統化作一抔灰燼。

“梅先生,這……”她目瞪口呆以至於全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必須要說的是,這並非尋常的走水,”梅先生神情嚴肅,“是黑道術士用的厲火,郁姑娘,你必須清楚,這不是一場天災,而是靈蛇教血淋淋的罪證。”

“也就是說……這是蓄意謀殺……”芷蕭顯然在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平靜些,“那麽家父家母,他們……”

“現在我們還無法確定,”梅先生說,“不過若直言不諱的話,貴寶眷恐怕是,吉少兇多。”

芷蕭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靈蛇教做事向來趕盡殺絕,不留任何活口,厲火又是毀屍滅跡的東西。所以想再找到他們存在的證據,恐怕是,不太容易……”

“梅先生您還不如直接告訴郁蘭,”芷蕭盡量壓迫著自己的聲音不要太激動,“您還不如告訴郁蘭,家父家母已經遇害,兇手是靈蛇教……”

梅先生沈重地點了點頭。

“那金桂呢……”

“令姊嫁在何家,所以幸免於難。”

“哦。”

轉過身去,早有濕漉漉的東西迷糊了眼睛。當年充滿歡聲笑語的郁宅儼然化作一片廢墟,爹嚴厲的面孔娘慈祥的笑容都變成了空洞的回憶。爹爹生前一直說,順時應勢就可以過上太平日子。可他順時應勢了一輩子,直到終於可以以一介國人的身份在術士的世界裏立足之時,一切竟然就在一場不期而至的厲火裏終結了。是耶,非耶——自己這個術士女兒,是爹娘一生全部的希望。怪只怪自己不爭氣,竟然要死要活地愛上了靈蛇教的準教徒——靈蛇教大抵認為,自己是他入教的牽絆,只是在她,她想要盡力挽留一個她深愛並也深愛她的少年聖潔的靈魂。然而,為了一個愛的人,卻搭上了那麽多她同樣深愛的人的生命,現實是多麽的殘酷!終於掩著臉痛哭失聲,梅先生的手臂輕輕環上了她的肩膀。她哽咽著,抽噎著,一下子就止不住,一直哭到喉嚨喑啞無聲。隨梅先生回去,一個人躺在房間裏望著天花板發呆,反覆想著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少錯:不聽話,任性出逃,不僅搞得阿殘又是逃課又是發呆魂不守舍,竟然還牽累了爹爹媽媽——這不是該千刀萬剮的罪孽麽!梅先生說這不是你的錯,怪只怪靈蛇教滅絕人性喪盡天良。痛恨自己是沒有用的,在這樣的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認真研習法術,努力讓自己變得勇敢強大,這樣將來才能為天下的正義與太平而戰,才能從根本上除掉世間的殘忍與不公,才能徹底為爹媽報仇。

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堅定:郁蘭自此與靈蛇教不共戴天。如果你一定要我為當年借宿你的神廟付出代價,那麽現在我們兩清了。從此之後,郁蘭會為天下的正義與幸福而戰,死也要打倒蛇君,絕不妥協,絕不投降!

決心已定,捧起腰間鑲金邊的朱雀玉佩:玉的嫣紅,金的奪目,合在一起如烈火般的熾熱頑強。沒錯,我是個朱雀道,朱雀道的每個人都有一片勇敢的靈魂。從此不可再沈醉於英雄神話,從此不可再耽溺於兒女情長,從此做一個堅強勇敢的戰士,從此與全天下的邪惡與不公,抗爭到底。

只是,只是,為什麽還是想要去一趟禁地:望日的明月流淌著水銀般的晴輝,斑駁的樹影在落葉堆積的地面上搖擺;如誰在傾訴的風的聲音,滋竹的悲憫眾生的清冽的眼神——那黑發紛舞玄裳飄飛的寂寥的身影,並不溫暖卻堅實的懷抱——最後一次,就縱容自己再任性最後一次:天亮以後,我便會化悲憤為力量,長成一名真正合格的朱雀道祭酒。

繞過魯大海看守的小屋,腳下的落葉輕輕搏動著誰人的心跳。二月十五,月色如此靜好。一個月了,離自己妄圖離開江城的日子已經一個月了。短短一個月來竟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原來生活的殘忍會壓到她艱於呼吸。從前她一直以為,只要順時應勢就不會出事情,以為正義總能戰勝邪惡,以為英雄總會在公主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可現實無情地告訴她,順時應勢的良民反倒更容易遭遇飛來橫禍,邪惡的勢力總是在世間恣意妄為,英雄也並不完美,結局往往是收歸長鋏,拋下公主轉身離去。媯澨的後代不是青青的後人,在青青之前,甚至也許、之後,他一直有成群的姬妾。他或許不愛她們,但他會和她們天長地久。反倒是他深愛的青青,他寵溺如斯卻始終不曾染指,直至最後她成為一個女孩的母親,他也便淡然地轉身,空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她曾多麽執著地相信過相愛的人可以相守到老,可是天地間一條亙古不變的法則卻是,人總在隨著他身邊的環境,慢慢地,變得和原來,大不一樣——

“啊——”

一腳踏到了個什麽活的東西,芷蕭陡然一驚,低頭卻發現是只灰不溜秋的土耗子。她不經意的一踩大概傷它不輕,這家夥滿地打滾掙紮,竟慢慢變長變大,長出了人頭和胳膊,四腳八叉地躺在地上——

“啊啊啊德福?”芷蕭一瞬間僵在那兒了,“怎麽是你……”

“啊喲我的郁小姐啊,您腳勁兒也忒大了些個,”王見寶揉著他的水桶腰在地上呻吟著,“哎喲那個疼啊,我那個纖纖楊柳小蠻腰啊——”

“你別動,我給你醫傷,”盡管被那句“小蠻腰”直接笑噴,芷蕭還是冷靜地抽出法器開始為他念咒。只是望日的禁地防不勝防,一只紅毛大鳥就撲棱棱地落在他們面前,脖子一伸恢覆了慕容楓的形狀。

“哎喲我的郁小姐啊,您怎麽偏揀這日子來啊——都跟你說過了望日禁地最不安全——”那口氣竟然是三分責備加七分心疼,“你這回是踩著四弟了,他脊梁骨硬,萬一下次出個什麽牙硬的——呃我不是那個意思,啊……那個,小福子你好了沒有,我還是先送郁姑娘回去——”

“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芷蕭這次倒還算領了他的情,“多謝慕容公子關心,不過郁蘭自己回去就好了,不勞慕容公子費事。”

“可是現在宵禁了啊,如果你不想扣道裏考評的話,”慕容楓抓著腦袋,“真的,還是我送你回去吧,跟著搗蛋大師絕對不會被先生抓到——”

“倒難為慕容公子還惦記著道裏的考評,”芷蕭苦澀地一笑,“不過最近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我想……”

“噓,有人,”慕容楓低聲警示著,就掀起素蟬衣覆在芷蕭和自己的身上。王見寶早變成耗子不知溜到哪裏去了,而雜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大體可以聽得出應該是兩個人。透過素蟬衣柔和的水面,兩個黑影在離他們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皎潔的月色透過高高低低的枝椏映出他們慘白的臉:一個是裝扮考究的馬一昊,另一個卻是身著玄武道袍的——

他。

“颙光,”芷蕭近來聽這令人厭惡的聲音已經無數次了,“你這次做得不錯,蛇君決定重重賞你。”

“我不需要他的賞賜,”蕭殘依舊淡漠。

“你不想要權力,不想要貴爵,也不想學到更高深的法術,只想要你的蒜泥是嗎?”馬一昊冷冷一笑,“颙光別傻了,在你親手對她全家做出那樣的事之後,你還指望她會像以前那樣甜不絲兒地鉆進你懷裏?”

——什麽?是他親手——

蕭殘沈默了,很長時間的一言不發。之後,終於,馬一昊從懷中取出一個木質的東西丟在他的胸前:“這是蛇君賜你的,可以自由出入聖殿的腰牌——你才交了個投名狀,蛇君就與你這般待遇——我們從申請加入到接受死士訓練到入教辛辛苦苦做多少事才求來的待遇——你讓我們眼紅啊颙光,”他說著背過身去,“再替蛇君完成一項任務,你就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死士了。恭賀你,前途無量。”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林子的另一頭,留下蕭殘捧著手中一枚木質的刻有靈蛇教標志的拘魂牌呆立良久,之後也慢慢轉身往回走去——

“蕭颙光你給我站住!”

一把甩開慕容楓和他的素蟬衣,芷蕭大步追上去堵到了蕭殘面前,手中垂墜著同心方勝的木簫緊緊地抵住他的咽喉。蕭殘蒼白的目光一下子就變得哀怨淒涼,甚至滿是歉疚。他沒去抽法器,只是任自己漸漸倚靠在旁邊的一棵樹上,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芷蕭,對不起……對不起……聽我解釋,我本來不想……”

“可你還是做了不是嗎?蕭殘,這種事情,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解決的嗎?”

芷蕭憤怒地喊著,眼淚就開始像斷了線的珠子,“之前我與你說過多少遍,我可以死,但你絕不能妥協——你還是妥協了不是嗎?我一直在為你找藉口,我一直試圖說服我自己你沒有變壞,可是你一次次打破我的希望,我竟然還傻到一次次地原諒你——慕容江湛沒你的事——你現在正式開始為你的蛇君做事了對吧?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你奪權道路上最大的障礙對吧——現在我就在你面前,有種你就殺了我,動手啊——蕭殘!”

“芷蕭……對不起……”蕭殘幾乎是在囁嚅著,整個人就像是處於一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望狀態,“你想打我就打我,想殺死我就動手,蕭殘悉聽尊便,只要這樣以後……你別再恨我……”

“讓我不恨你?”芷蕭握法器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讓我不恨你,除非是蒼梧山崩,湘水絕流!”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這不是我們當初的誓言麽?

——我們本來說的是,除非蒼梧山崩,湘水絕流,才有可能會阻止我愛你不是麽?

怎麽一下子,就顛倒過來了呢?

“給我,”想持許久,芷蕭終於收起法器,緩緩向他伸出一只手,“都給我。”

“什麽……”

“在朱雀河邊送給你的鐲子,我知道你帶著——給我。”

蕭殘沈默著慢慢地把手探進懷中,緊貼心口的位置,一片嫣紅的綢,裹著一汪剔透的瑩白。小心翼翼地放它回原主人的手裏——現在看來很小了,卻一直包容著他心口的溫度——

“你別想用這種方式打動我,”芷蕭強忍著卻依舊壓抑不住喉頭的嗚咽,“還有,簫呢——”

雙手奉上,他本將它與法器一並束在腰間。面無表情,心卻碎得一片淩亂——他知道這次,它們大抵再也拼不回原來的形狀了。

晶瑩的玉,玉上細細雕琢過精致的鸞紋——玉骨跌落塵埃,發出一聲清脆的呻吟。她的淚順著兩頰奔湧而下,手指懸在半空中;他閉上眼睛,他們都知道,方才聽到的,正是彼此,心碎的聲音。

對不起,芷蕭,是我讓你心碎了。

——可是你知道嗎,其實我的心,早就碎了。

只是這一回,它碎得,徹底無法修覆。

“江湛,我們走。”

芷蕭伸出右手,無聲地,遞給慕容楓握住。慕容楓輕輕拍了拍她,並轉臉得意地看向蕭殘閃動著月影的黑瞳。

那神情似乎是在說,削皮精,現在,我終於是勝利者,而你,什麽都沒有了。

望著他們的背影在暗夜裏逐漸遠去,他緩緩地蹲□,一點一點拾起那些斷裂的碎片,小心翼翼地用飄落在地上的紅綢包好,揣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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