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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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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娶不須啼

懷愫

結香螺兒正在水廊下點燈。

“你說, 我做件水田似的小襖可好?”結香點完了卷山堂四周的燈,笑問螺兒,“你針線最好, 那塊青紅酡絲, 我可就托給你啦。”

螺兒裁的衣裳裙子,比針線上人做的還更好些, 結香好容易得著心儀的料子, 自然要托給她。

螺兒應一聲, 結香看她頻頻望向主屋, 笑道:“放心罷,咱們在廊下等了這麽久, 裏面也沒吵沒鬧的。”

夫妻不就是如此,能好好說話的,那都是好夫君了。

要按這一條說,裴姑爺那可算是結香見過最和氣的丈夫。

福兒跟在後頭, 問結香:“結香姐姐, 你方才怕不怕?”

“怕呀!怎麽不怕?”結香脫口而出,想了會兒又答,“可也沒那麽怕。”

哪怕露了餡,姑娘也不會撇下她的。

就在這時, 阿寶的聲音從正屋傳出來:“來人, 傳飯。”

螺兒剎時松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影,提著燈籠就往屋前跑去。

戥子先進門去,把屋裏的燈都點起來, 堂屋中一片光亮。她偷眼去看阿寶的臉色, 卻瞧不出什麽來。

兩人打小一塊長大, 阿寶眉頭動一動,戥子就知她在想什麽。

這會兒卻瞧不出二人是好是惡,戥子心中暗忖,這兩個還真跟戲文裏唱的那樣,喜怒不形於色。

裴姑爺如此還不奇怪,怎麽阿寶也這樣了。

大廚房裏早就提著食盒子送了飯菜來,一直在梢間裏溫著,這會兒得了吩咐,趕緊先點燈,再傳菜。

燕草回屋坐得片刻,打水洗臉換衣,正房的燈一亮,她便揚著笑臉兒進屋來,伸手接過燙好的碗筷。

一件件擺上桌,笑吟吟對阿寶道:“今兒有小魚圓湯,姑娘還是沾著五辣醋吃?”

假魚圓,素的。

燕草專調了五辣醋,哄阿寶吃這些假葷食。

她這是拐著彎告訴裴觀,阿寶在娘家也沒碰過葷腥,一直都盡力守孝吃素。

似這些細碎小事,幾個丫頭有意無意都做過。

阿寶原來不解,作甚麽非要特意跟裴觀賣這份好?可她們願意幹,也就隨她們去。

如今阿寶明白過來,這些丫頭個個心裏清楚,主子越得臉,她們的日子才會越好過。

裴觀看她不動筷子,溫聲問她:“可是今兒的菜不合脾胃?讓廚房再做個新的來?要不要吃油煎餅子?”

阿寶看了裴觀一眼。

整個裴府會吃這些的,也只有阿寶,下人們一聽這粗菜,就知是六少夫人要的。

裴觀對她笑了:“無事,沒人再敢嚼舌。”處置了白露一家,裏裏外外哪個還敢再碎嘴一句?

這等小事,從不在阿寶的眼中,正元帝還好啃個燉豬蹄呢。

“要一碟油煎小餃子,再用辣油拌個涼菜來。”

燕草還問:“要不,再上壺素酒?”兩人對飲,還有什麽事兒說不開?

素酒多是冰糖桔餅沖的,也有些是葡萄釀的,僧尼都飲得,因此孝中也能薄飲幾杯,只是裴觀守孝極嚴,連素酒都少喝。

“來兩壺,要葡萄的和木樨的。”這話是阿寶說的。

桂花甜酒正當季。

燕草覷著裴觀的臉色。

裴觀道:“八月十八酒仙聖誕,該飲幾杯。”

燕草這才扭身去辦。

阿寶抿住唇,那種細密的,不暢快的感覺又湧上來。

她知道燕草她們都向著她,二人若對峙,幾個丫頭自然幫她,可若二人無事,言行舉止便都要以夫為尊。

素酒兩壺,應節的點心果子一匣,不過片刻的功夫,廚房連素蟹粉都做出來了。燕草花了心思,這一桌從食到器,件件精致。

裴觀用紅泥小爐溫上一壺甜酒,替阿寶倒上一杯。

幾個丫頭互望一眼,都笑起來,姑娘姑爺能這樣對飲對談,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

屋外月色清正,夜氣大涼。

阿寶先是只顧著吃,嘗過一口嫌棄溫過的甜酒太膩,偏要喝涼的。

冷酒下肚,滑過喉舌,她擱下酒盞,嘆喟一聲。

裴觀含笑看著,若是旁的女子如此,他必會覺得粗俗,可偏偏看見阿寶這樣,心裏反而湧上無限喜意憐愛。

袍中指尖不由微動,極想伸手摸她鬢發。

身邊偏偏有這許多丫環在,只得硬生生忍住。

阿寶先把油煎餃子和辣油拌三絲吃了大半,又喝上兩壺冷酒,擡眉就對上他含笑的雙目。眼中笑意,讓阿寶倏地想起那回秋獵,他想著法子來見她。

她冒著風雪給他帶了半只烤雞,最後又全進了她自己肚裏。

那時,裴觀也是這麽看著她的。

一個人的眼睛,竟能有這麽大的變化。

裴觀且笑且搖頭,又替她添了一盅酒:“慢些吃,還要不要加些菜?”

阿寶手中握著水晶盞,酒色澄澈,傾在杯中,仿若無物,撚杯一轉,天上月落入杯中酒。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甚麽?”裴觀沒聽清楚。

這是她夢中,久病在床時讀的詩句,人躺在榻上動彈,心志卻未消,讀的詩中最愛的還是李太白。

也怪不得夢外上學時讀到,如逢舊友。

阿寶一口飲盡杯中酒,什麽隱瞞,什麽試探,什麽占上風落下風,全拋到腦後去。

今日她就要把一切都攤開來說!

“你們都下去罷,這些明日再來收拾。”

先揮退了丫頭,這才看向裴觀:“我有事對你說。”

“何事?”這般鄭重?難道除了燕草,她身邊還有一個“燕草”不成?

裴觀挑眉,他不時給阿寶布菜,自己倒沒吃上兩口,這會兒還舉著筷子呢。

看她這吃山吞海的氣勢,原來是憋著一肚子話要說。

裴觀擱下牙箸,忍耐笑意:“好,夫人請說,我洗耳恭聽。”

阿寶剛要開口,又往四下望去,覺得這處說話不妥當:“去內屋說。”

說完擡腿就往屋裏去,腰間紮的那條織錦腰帶在燈燭月色下閃著光,裴觀這才看清楚,她還特意換了一身練功服。

要是蕭思卿不肯罷休,她又待如何?

方才還覺得好笑,覺得她是小女孩心性,到此時收了笑意,立起來撣撣袍角,緩緩跟她進屋。

窗已經闔上,床兩側的帳子也脫去了銀鉤,將床榻掩得密密實實。

阿寶正坐在床帳中沖他招手。

裴觀步子一頓,她……不會是喝醉了罷?

阿寶自來面頰紅潤有光,一時倒瞧不出是不是吃醉了,看見裴觀躊躇,她還不耐煩,急聲催促他。

裴觀暗吸口氣,走到床前,站在帳前剛要開口,被她一把拉入帳中。

“不可胡鬧。”再過幾個月,她想怎麽鬧都成。

阿寶松開他的胳膊,不待裴觀坐下,正色道:“我夢見,我死過一回。”

裴觀倏地僵住。

“還有許多事,有的是,有的不是。”

阿寶身向前傾,裴觀卻微微後縮,他牙關一緊:“不可胡言,生死之事豈能……”

“我猜,你也夢見了。”阿寶輕輕點著下巴,篤定說道,“你比我更早夢見,是不是?”

“所以,你就改了那個夢。”

風動疏竹,沙沙聲響。

裴觀驚愕失色,僵在原地。

坦誠之前,阿寶日夜懸心,輾轉難眠。

坦誠之後,還未等裴觀開口答她,她已然覺著胸中郁氣一掃,身子都輕快起來,挺胸擡頭長籲口氣。

心中想,正該早些說出來才是!

那口郁氣雖吐出來了,但拳頭還緊緊攥著,一雙眼睛泠泠望向裴觀。

裴觀素來冷靜自持,他重活一世雖不是萬事盡握,但少有叫他驚愕難當的事,眼下便是一件。

他怎麽也想不到,他費心重續前緣的小妻子,竟也知道了上輩子的事。

裴觀胸膛起伏,竟不自覺想避開阿寶的目光。

他自來知道阿寶生就一雙好眼,也曾無數次為他上輩子錯失這雙眼睛而懊悔。

此時那雙眼睛似法眼明鏡,照他纖絲畢露。

她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裴觀略穩心神,撐住床沿,坐到阿寶身邊。

這方錦帳,擋住月露夜氣,像是一頂獨屬於他們的帳蓬,罩住他們,也罩住一切將要吐露的秘密。

“我曾大病一場。”

阿寶凝神聽著,這她知道,她也猜到就是那場大病讓他夢見一切。

“病中夢見……夢中……我們雖是夫妻,卻不相偕。”

阿寶眉梢微動,豈止是不相偕,他就像座化不了的萬年冰山。

與她說話時都恨不得隔開八丈遠,從沒給過彼此靠近的機會。

裴觀只說了這兩句便再難張口,看阿寶的神情,心中愧意湧起,目光也滿含歉疚:“是我一葉障目。”

因年輕,因驕傲,也因瑣事纏身,夫妻多年,竟不曾認識她。

阿寶就等著他這一句。

聽得這句,她眉梢微彎,輕聲再問:“所以你夢醒之後,便來找我了?是不是?”

裴觀心口一緊:“是。”

阿寶笑意愈盛,雙眸晶亮,輕輕頷首。

果然與她推斷的一樣,因他的夢準了,所以她的那些的夢才會“不準”。

裴觀一怔,那個“是”字是脫口而出,因被她這麽看著,實在不忍傷她的心。

“我自然,要找你。”

這句也不是謊言,他確實想好了要去找她。

阿寶笑意越聚越多,她還想掩飾的,可這會兒心中暢快,到底忍耐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那你找到我,為什麽不與我說?”她扯住裴觀的衣裳帶子,將他從遠處拉到身邊。

裴觀伸手摟住她,擁了個結結實實,指尖不住摩挲她的胳膊,話裏也帶上了笑音:“我怎麽告訴你?拍開你家的大門,對岳父說,我作了個夢,夢見您的女兒是我妻子。”

裴觀有意要逗她高興,肅正了臉色,還單手做個叩門作揖的動作。

阿寶看他這模樣,想像了一下那個場面。

她阿爹那雙鐵拳頭,再野的馬都能拉得住。裴六郎若當真上門這麽說,管他是不是探花郎,非得在他身上打出幾個窟窿來!

阿寶靠在裴觀懷中,越想越笑,扭臉兒看向他,想到他這張俊面被打得一團青紫的模樣,笑得止不住。

裴觀摟住她的腰:“我也想過會不會只是大夢一場,夢醒了就算了。可既然夢見家中大禍臨頭,當然要早作準備。”

阿寶的“夢”裏,不會有他為家族奔波,四處折腰求人的模樣。

裴觀便跳過這些不說,只囫圇把祖父那本名冊的事告訴了她:“夢中祖父未曾告訴我這事,想來是看我年輕氣盛,這才不肯相托。”

阿寶聽他語意很是遺憾,伸手摸摸他的頭:“那是在夢裏,祖父走的時候,你事事都辦得好,他走時也是安心的。”

裴觀的心口貼著阿寶的背,他兩臂環住阿寶,阿寶靠在他懷中,只覺得後心燙熱,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震動。

兩人大婚那天夜裏,也是像這樣,床簾兒一罩,人鉆進被中,身子貼著身子。

可也不似今夜這般親密。

“那有什麽跟你夢裏也不同的事麽?”

“有。”裴觀沈吟片刻,這才開口:“旁的事有此許出入也不無大礙。”

譬如岳父的職位升得更快,這其中本就有他在推波助瀾。

“是什麽?”

“衛三該尚五公主的。”

這個阿寶也夢見了,她還知道……如今衛三是尚不了公主的,想了想告訴裴觀:“那怕是不能了。”

“怎麽?”裴觀疑惑,“是見了陸兄的妻子,聽她說的娘家事?”

衛三跑得沒影,也該給家裏報信才是。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三歲小兒都該知道的道理,到衛三這兒卻叫父母替他擔驚受怕,裴觀想到便要搖頭。

“不是,我阿兄……”阿寶蹭過去,湊到裴觀耳邊,將她心中猜測告訴裴觀,五公主看中的不是衛三,是她阿兄。

裴觀眉頭大皺,撐起身來:“當真?”

阿寶看他這般急切,嘴唇嚅嚅:“我是猜的,我本以為阿兄是喜歡上了宮女,出城送他看見有貴女替他送行。”

二人劍上懸的劍穗兒成雙成對。

裴觀為了幫韓征,將他記憶中能想到的,能告訴韓征的北狄境況悉數寫在信中了。若韓征只是秦王出征也還罷了。

秦王身邊的武將這許多,韓征要想往上升,還得再多費幾年的功夫。

可要是要是韓征與五公主有些那些……

秦王可是最先落馬的皇子。

縱是裴觀知曉後事,也忍不住輕抽口氣。

見阿寶擔憂,他笑著搖頭:“沒有,這事兒也不定就真的成了。”

只盼月老不要錯牽紅繩。

“那是成好?還是不成好?”阿兄想來是極愛公主的,要不然,他也不會違背紅姨,隨軍出征。

但看裴觀的神色,阿寶還是猶疑了。

“我是怕表兄往後被卷入天家事。你放心,我明日會再寫信給他。”早知有這回事,他便該見一見韓征,將其中利害說清楚。

“往後再有這些事要早些告訴我。”

裴觀不說便罷,他既如此說,阿寶立時盤腿坐起,身子離他一枕遠。

“大妞告訴我,你彈劾宋祭酒,他的門生故舊都在上奏罵你,要陛下治你的罪!這些,你也沒有告訴我?”

裴觀啞然。

“她又如何得知?”說完便明白了,定是陸仲豫寫信說的,這個陸仲豫,怎麽連朝中事都寫在家信裏。

阿寶看他不再開口,舉起手道:“我們依舊擊掌起誓,往後有事絕不能互相隱瞞。”

上回擊掌半是玩笑,半是為了珠兒,今日擊掌是為彼此不相疑。

裴觀這回不再當作玩笑看待了,他思量許久,鄭重道:“我就此起誓,從今而後,對你再無隱瞞。”

既是起誓,便有違誓:“若是有違此誓,便讓我……”

“若你違此誓,”阿寶並不想聽他說些斷手斷腳的可怕誓言,急聲打斷他,“我便到北邊找我爹去!”

裴觀目色一柔:“好。”

這一聲又響又脆,清夜之中,傳得極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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