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鬼低頭看向而今的人間，整片天空已經變得猩紅，他看著自己的火焰從上空墜落，正好有一個砸在了身懷六甲的婦孺身邊，本來是不會傷到她的。

可那火球帶動的震動讓她腳下不穩，直接摔倒在地，鮮血染紅的裙子，她疼得幾乎要暈死過去，雙手緊緊抱著自己懷中已然死去的孩子，痛哭哀嚎。

而在她身後呢，那火團所落之處，正是她與丈夫剛建好的依山傍水的家園。

“怎麽會這樣？”

唐鬼逐漸收斂手中的火光，再看向厲墨雲，他眉頭緊鎖，對著厲墨雲大吼：“怎麽會這樣？！這是我做的？”

就在唐鬼的身後，又是一團火光墜落厲墨雲立刻張開金龍的巨口，一團水噴撒了出去，那片雲上頓時起了雷電，大雨傾盆，火球在墜落到地面之前就已經被熄滅。

一紅一金兩道光芒從天上落了下來，重新回到了十剎堡前的平臺上。

身穿白衣的厲墨雲看向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穿著一身玄色衣服的唐鬼。

他們除了衣著上的不同，恐怕也就是眸色不一樣了吧。

“唐鬼，幾千年前是我對不起你，我答應了要與你一同入穹蒼，掌管這天地。”厲墨雲慢慢皺眉，轉身之時，好像是瞬間回到了以前。

那時候他也是什麽也不顧，除了唐鬼，其他人於他而言都是累贅，他也曾想要放棄人間完成自己的大道，也想要自私，也差點兒入魔。

可最終他醒悟了，他無法看見人們的眼淚而視若無睹，他也無法讓唐鬼繼續錯下去。

“當初的確是我背叛了你，我讓你骨血分離，你恨我是應該的。”厲墨雲挺直了腰背：“可你看看這天地，因為你，人間的血都染紅了天，你不能入穹蒼，你永遠只能留在這天地之間。”

唐鬼回頭看了一眼海水，恐怕是天空太為炙熱，海水都幹涸了不少。

這周圍被他所傷的何止他所看到的那些，整片天空都是猩紅色，人間都是血腥味，被燒焦的屍體數不勝數，而這些只是因為，他想入穹蒼？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可以？！”唐鬼往後退了幾步，他看向自己的雙手，他也曾喜歡過這幅人類的皮囊。

可是現在看來，不論他披了幾層人類的皮囊，都掩蓋不住皮囊之下那團沾滿血腥的火，在他的這雙手上，不知死去了多少個生命。

厲墨雲回答他：“這世間許多事情的確不公的，天地對你不公，生了你，卻不是為了給人間帶了幸運。”

他轉身朝唐鬼走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甚至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時的場景，那是上蒼與我說話，說這人間降了大火，讓我去滅火。我以為就只是滅火而已，後來我才得知，其實不是滅火，而是滅你，我這一生做的罪錯的事便是在那個時候沒有了結了你，可我又異常慶幸自己這麽選擇。”

“唐鬼，我是真心將你當做我的兄弟，我們相伴數千年，一起玩樂，一起成長，你就是另一個我。”厲墨雲說完，眸色沈了沈：“可是這世間非得分個善惡，有善即有惡，我存在於時間為了善，你存在於世間，便是為了惡。有時我也痛恨，為什麽要生來就要保護那些脆弱不堪的人類，為什麽我不能像你一樣隨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殺了你，我看似為天下蒼生積福行善，實則是對自己行了惡。”厲墨雲輕聲道：“你我並無不同。”

“呵呵……”唐鬼苦笑：“什麽生來就惡，憑什麽我生來就是惡？”

“你自然不會是生來就是惡。”厲墨雲直視著他的雙眼，道：“現下就有個機會擺在你面前，唯有你才能解決。唐鬼，你看看這天地，你越憤怒，便越是惡，你若能放下這些，將你存於火雲之中的惡收回，便是於這天地之間一大善。”

“你說什麽？”唐鬼沈默了片刻：“你不過是想要投機取巧，讓我不戰而敗！”

“我不想與你有勝負，如若我想傷害你，將西海之水灌於天地，你便不覆存在了！”厲墨雲拉著他的袖子：“收手吧！這回我們一起收手，我不再施雨行善，你不再降火行惡，我們一起違抗天命，這回我不會再背叛你。”

“此話……”唐鬼看著那雙金色的眸子，不知自己到底該不該信：“此話當真？”

他回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切，那一個個死傷慘重的平民百姓，他對他們並無感情，可這天下蒼生皆有憐憫之心，他亦有憐憫之心。

“當真！”厲墨雲朝他伸出手：“收手吧。”

唐鬼看向他的手，記憶一剎那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對方時的場景，也是在這樣的西海邊，他們坐在沙灘上，要當彼此的兄弟。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截然兩種不同的性格，一個屬水，一個屬火，誓要做這天地的主宰，幾千年都過去了，一個封存了記憶，一個死了許長時間，而今這一切都能翻篇嗎？

只要握住這只手，就能翻篇。

過往一切都將煙消雲散，他們依舊是游蕩於天地間的雙生子。

“厲。”

他叫著他的名字，逐漸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來，而後握住了對方的手，聲音飄蕩在天地間。

“我只信你這最後一次。”

厲墨雲看見那只手與自己稍作觸碰之後，便化作了一團紅光沖入了上空，他擡頭看向上空翻滾的火雲，所有的火都在一瞬間聚攏。

厲墨雲淺淺地笑著，果然，這世間不存在絕對的惡。

如若是他，他都未必能做到全心全意地信任對方，然而唐鬼做到了，他不甘自己的名譽，勢必要沖上雲霄與上蒼作對，要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

此番事實證明，他做到了，他的存在絕對不是只給人間帶來災難，他所能釋放出去的一切惡意，都可以收回來。

紅雲正在一步步褪去，上空也在沒有降下火團。

淩雲派的掌門雙手背在身後，擡頭看著天空，眉心微皺，不懂這異象為何會消散。

就在此時，淩雲閣內傳來了孟巧巧欣喜的叫聲：“啊！安大哥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掌門驚喜地轉身，立刻推開了淩雲閣的大門，連忙走到閣中央的石床邊：“翎兒！終於醒了！”

一旁的孟未臉色蒼白，扶著心口咳嗽了幾聲：“幾乎窮盡畢生所學啊，不過他每日只會醒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還是沈睡，你們有什麽要說抓緊說，要找到根治之法，還得慢慢來。”

掌門伸手摸了一下安翎的脈搏，的確察覺他的身體好了許多，又見安翎的目光，嘆了口氣：“你都知道了？”

“掌門，弟子……擺脫了嗎？”安翎低著聲音問。

他擺脫了厲墨雲嗎？脫離了他埋在自己身上的一根骨頭了嗎？

掌門點了點頭，目光有些泛紅，胡子顫了顫道：“擺脫了，你好好養傷，什麽也別想。”

“擺脫了……就好。”安翎說完，再看向孟巧巧。

孟巧巧已經哭得成了淚人了，眼淚將衣領都哭濕了也停不下來，安翎慢慢擡起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拇指將她的淚水擦去：“傻瓜，哭什麽……安大哥，不是，醒了嗎？”

“你還知道你醒了呢！你都快嚇死我了！”孟巧巧想要擡手打他，剛擡起來又舍不得，只能抱著安翎的手嗚咽：“以後不許你在我懷中吐血！我若被你嚇出個好歹來，小心我孟家與你沒完！”

安翎苦笑了一下：“是……孟大小姐。”

掌門見安翎還有力氣說話，便知道他的身體沒什麽大礙了，於是對孟未道：“多謝孟先生相救，這經脈之事，我與幾個師弟實在不懂，若非有你，翎兒怕是保不住了。”

孟未擺了擺手：“無妨，我現在，只想找個地兒睡一覺。”

掌門點頭，連忙差來了一名弟子，帶著孟未離開淩雲閣，好生招待，務必選一個清靜的地方讓他好好休息。

安翎瞧見了門外的天空有一片紅光，於是問掌門：“外面發生何事了？”

掌門朝門外看去，孟巧巧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聽掌門道：“本來應當是天下浩劫，而今看來，卻不知如何說起了……”

只盼望這浩劫來得快，去得快，死傷便停留在現在這個數字，再別增加了吧。

天地間的浩劫，仿佛真的只是一個預兆而已，紅雲來得快，去得也快，逐漸隱入了西側，與那太陽一同消失在天際。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人間四周還有不少大火在燃燒，各大門派傾盡全力一起撲滅大火。

不少流離失所的人都找到了臨時的歸宿，死傷親人的陌生人抱在一起痛哭。

這場本該撼天動地的人間酷刑，卻在半道停止。

鹿眠擡頭看向天空，天已經徹底黑了，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月亮隱藏在雲層之中，長久以來，好似沒有一個黑夜猶如今夜這般暗沈無光。

不過黎明到來之前，總是要經歷許多磨難。

鹿眠讓牧臣將藍菱月放回了海中，被損去丹田的她等同於放棄了道行，身體化作了鮫人的原型，根本無法變成人樣。

她雖狠毒，可至少罪不至死，雖然多次想要殺了鹿眠，但或許也算是在間接保住了她的一條命。

風無與牧臣都站在鹿眠的身後，十剎堡中的所有妖孽都朝那一處看去。

人間慘淡無光，唯有這處還有火焰在燃燒。

鹿眠心中一直都是慌張的，她答應過厲墨雲要在房屋這邊等著，所以不論發生了何事，她都不會離開。

她看向那火光之處，手中緊緊地握著木劍，幾乎要將木劍掐出痕跡了。

突然又一道聲音響起，問她：“你在看什麽？”

鹿眠猛地將視線收回，瞧向從拱門那側過來，走入這所院子裏的厲墨雲，他一襲白衣，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毫不掩飾自己的龍角也妖斑，認真地看向鹿眠。

鹿眠忽而笑了出聲，連忙丟下手中的木劍朝他跑過去，雙手雙腳纏在對方身上，緊緊的抱著也不撒手：“看你！我在看你！”

厲墨雲淺淺地笑了起來，雙手摟住了對方的腰，壓低了聲音道：“放心，一切都結束了。”

牧臣將鹿眠的木劍撿起，風無聽見這句話，也頓時松了口氣，有些焦急，不管厲墨雲的指示，先去看花顏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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