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眠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她的雙腿越來越痛，在荊棘叢中穿行身上不知被割出了多少條傷口，鞋子好似也被某樣東西刺穿，正有一處尖利伴隨著她，每跑一步都不停地刺痛她的腳心。

這回鹿眠不用擔心自己的雙眼看不見東西了，事實上這片樹林都籠罩在了火光之下。

鮮艷的橙色光芒幾乎要竄天，大片大片的煙霧在四周環繞，鹿眠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撥開草叢，往打鬥的方向跑去。

順著打鬥的痕跡要找到他們並不難，唯一的問題是鹿眠現在有些體力不支，她晚間沒吃東西，方才又差點兒斷氣送命，好不容易活過來了，卻在煙霧大火之中跑了不知多少裏地。

厲墨雲現在怎麽樣了？

這些大火都是他造成的嗎？

整片叢林都燒起來了，那他現在是否安全？

一個個問題都化作了心慌與擔憂不停地刺激著她的神經。

遠離城池的這一處，空曠的草坪那邊刮來了夜風，耳畔還有大風掃過樹葉的沙沙聲音，秋季的果實在火星之中劈裏啪啦地炸開，鹿眠的衣服上全是血。

灑在她身上的有，割破了她的皮膚流下來的也有，昂貴的綢緞在草叢裏被劃開，被割斷，被刺破。她的頭發早已淩亂，簪子也不知落在哪兒了，滿腦子只有一個目的，便是盡快找到他。

鹿眠不停地喘息，粗重的呼吸伴隨著咳嗽在這一片響起，她單手扶著樹木，雙腿幾乎不受控制地要跪在地上。

這一片的樹木倒成了一片，應當是厲墨雲與申洳瑛打鬥最為兇狠的一處，土地之上一片焦黑，好些地方都留下了爪痕。

鹿眠伸手拍著胸口，被濃煙嗆到幾乎要將肺都咳了出來。

她再擡頭看了一眼上空，這裏已經是一片火光，不知不覺，她竟然一直在往火焰的最深處跑，跑到這裏，完全沒有了退路。

周圍全都是大火，正在一步步往此處蔓延，鹿眠此刻才不禁想起了一件事，如若厲墨雲不在這裏，方才與申洳瑛打鬥的也並非是他，那她此番跑進來，與找死有什麽區別？

人在緊張的情況下便容易做出糟糕的判斷，而她此刻無意是九死一生。

沒有地方可跑了，前方是一片大火，後方亦被火光攔截，火勢竄天，她就在這之中，扶著僅有的幾棵沒倒下的大樹之一，攥緊雙手，再也使不出逃跑的力氣。

她要死了嗎？

要死在這裏……只是有些可笑，沒死在申洳瑛的手中，反而自己跑入了這熊熊烈火的圈子裏。

鹿眠捂著嘴，不停地咳嗽，腦中一片嗡響，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而後，她看見了一抹身影。

那人身穿漆黑的長袍，飛揚著發絲，刮過的大風帶著烈火朝他而去，卻在即將要觸碰到他的那一剎那瞬間熄滅，轉為青煙。

鹿眠仿佛看到了救星，這人不用靠近，光是他的身形她便能立刻辨認出對方。

她有些喜極而泣的沖動，在逃離了死亡之後，被救活，再度陷入死亡的恐懼之中時，最後看見的還是他。

鹿眠朝對方伸手，張了張嘴，低啞的聲音幾乎還沒有風聲大：“堡……堡主。”

厲墨雲跨步走來，他的周身遍布寒氣，雙腳所及之處，便是一片冰花綻開，地面已經被燒焦了的枯草在這一瞬又被冰凍凝結，厲墨雲越過之後，又在大火中逐漸融化。

唯有他帶著寒冷，慢慢朝鹿眠靠近。

鹿眠幾乎是趴跪在地上的，只能盡力擡起自己的上半身，揚著頭，臉上則是黑灰，樣子看上去即落魄又滑稽。

厲墨雲站立到她的跟前，漆黑的發絲垂到腰間，在他低頭看向她的時候，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唯有一只金色的瞳孔中有火光不斷跳躍，眼白處一片猩紅，仿佛夜間的鬼魅。

他慢慢彎下腰，蹲在了鹿眠的跟前，而後伸出一只手，擦了擦她臉上已經臟了的皮膚，隨後伸出雙手越過她的背與膝蓋，直接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鹿眠伸出雙手勾住了厲墨雲的肩膀，將臉埋在他的懷中，從未有過一次如此感激，面臨生死卻又如此鎮定。

她堅信自己一定會活著，只要有這個人在她身邊，她必然會活著。

鹿眠不知道厲墨雲是怎麽把她帶離那片火海的，她只能感受到有強烈的風在她的耳畔不停地刮過，十月的夜裏有些冷，寒風吹在了她的臉上，卻依舊比不過厲墨雲周身的寒氣。

再度睜眼之時，他們已經離開了靈安城了。

厲墨雲找了處山洞，洞裏頭有天然的幹凈的石塊，上方還有鐘乳石不停地滴水下來，滴落在一片自然形成的洞間小潭之中。

水滴聲一下又一下地響起，鹿眠的腳已經痛得有些發抖，她被厲墨雲放在了平坦的石頭上，剛坐下去，衣服便被浸濕了。

鹿眠心裏有些奇怪，擡頭看向對方，而厲墨雲沈默不語，正背對著她準備出去。

鹿眠立刻張口：“堡主。”

對方停下，她問：“咱們……怎麽不回客棧啊？這裏是什麽地方？”

厲墨雲沒回話，徑直走到了洞外，逐漸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鹿眠吞了口口水，心裏湧上了一些恐慌，她總覺得厲墨雲有些奇怪，他身上的體溫不再滾燙了，就連他的表情也是冰凍三尺的寒，方才他走進來的時候，地面都起了一層薄冰，這些鹿眠不是沒有看到。

不過她現在走不了，否則就跟過去問個清楚了。

鹿眠慢慢擡起自己的右腳，鞋子還在，只是鞋子底下有一根木刺，在她不斷跑路的過程中慢慢刺入了她的皮膚裏，那木刺此刻還留了半截在外面，剩下的部分顯而易見已經紮進她的腳心了。

她擡頭深吸一口氣，想要一鼓作氣將鞋子脫下來，然後在剛動鞋子的時候，連接著鞋子與腳心的那根木刺便慢慢脫離了她的皮膚。

就像是親手從自己的腳心拔出一根大約尾指粗細的刺。

鹿眠頓時不敢動了，她將腳慢慢平放在了石面上，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根本沒好到哪兒去。

手臂上幾條痕跡，腿上數十條小痕跡，還有她的脖子恐怕也被申洳瑛給抓破了，全身上下架起來不止二十出處受傷，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還在流血，有的只是紅痕。

鹿眠抿嘴，此刻心頭才湧上了劫後餘生的情緒，眼眶泛紅，鼻頭泛酸，一瞬間眼淚便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她伸手擦了擦臉，又看見手心滿是黑色的泥灰，不用想也知道她現在落魄成了什麽樣子。

可偏偏，厲墨雲還不在。

他去了哪兒？

莫不成是嫌她煩，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裏自生自滅吧？

鹿眠低頭，將臉埋在了雙手之中，肩膀顫抖，嚶嚶低聲哭了出來。

還沒哭多久，手腕便突然被人抓住，鹿眠一驚，低呼了一聲，擡頭看去，正是歸來的厲墨雲。

他的手中拿了一些草藥，臉色冷冽，在看見鹿眠哭花了的臉的瞬間，表情細微地變化了一下。

鹿眠看見了他手中的草藥，頓時靠在了他的腰上，用另一只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身體：“我還以為你丟下我走了呢……”

滾燙的眼淚透過單薄的衣服滲了進去，厲墨雲的眸光流轉，低頭看向還埋在他腰間低聲哭泣的鹿眠，那一瞬，手中的草藥紛紛掉落。

她的眼淚好燙。

與他的皮膚不同。

鹿眠知道自己哭起來很丟人，而且絕對不是別的女孩兒那種梨花帶雨的哭，吸了吸鼻子才發現鼻涕都流出來了，於是側過臉，用已經形同抹布的衣服擦了擦鼻子。

厲墨雲在她跟前慢慢蹲下，金色的雙眼在她的身上打量。

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眼尾有些下垂，天生便帶著弱勢一般的可憐兮兮的氣質，眼下還有未幹的淚痕，嘴唇恐怕是方才忍痛的時候自己咬過，通紅的。

還有她的身體，破開衣服所露出來的肩膀，手臂，細白的小腿，上面大多都留下了痕跡，已經凝固的血，但傷口還是新鮮的，不斷有血腥氣傳來，鉆入他的鼻腔，刺激著他。

血的味道，是於他而言最美好的味道，最具有誘惑力。

而眼前的這個人，正以毫無戒備的示弱姿態，渾身帶著細小的傷口，不斷散發著血腥味，靠他這麽近，給予他十足的信任與依賴。

厲墨雲雙眼中的血色越來越濃，那瞳仁則是纖細的一條黑線，宛如正在盯著獵物的蛇，帶著赤裸的欲望。

鹿眠沒察覺出他的變化，只看向自己的腳，如若再不把木頭拔出來，那她這只腳就算是要廢了。

她拉了拉厲墨雲的袖子道：“我自己下不了手，你能不能幫我把鞋子脫下來？”

厲墨雲看向她的腳，腳心下有一根尾指般大小的刺，那一處的血並未凝結，傷口還在不斷惡化。

他一手握著她的腳踝，一手貼在了鞋跟處。

鹿眠感覺到他指尖的冰涼，在握住她腳踝的那一瞬間，甚至讓她腳心的疼痛都減輕了不少。

只是一瞬，厲墨雲便將鹿眠的鞋子給脫了下來，同時她腳下的傷口也在不斷流出鮮血，滾疼的血液順著她的腳跟滴落在他的皮膚上。

鹿眠忍不住叫出了聲，眼眶再次泛紅，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拳：“我的腳……我的腳……我的腳……”

他的手沒有松開，被滴落了血液的那只手輕輕顫抖，與他本身的溫度截然相反的溫度，正在一步步融入他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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