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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困囿黥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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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蓮緩緩側頭望向來者,那人一襲精美薄沙制成的縞素白衣如夢似幻地包裹著修長的柔弱身軀,呼嘯寒風中,衣上條條紗巾獵獵舞動,周身繚繞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迷幻光彩,舉手投足間優雅脫俗,似乎吹向這人的風雪都顯得異常柔和與溫馴,純凈的雪花近乎膜拜似的愛撫著那人,這奇異的一切更加顯得此人超凡出塵,清麗俊秀的臉龐上鑲嵌著狹長深沈的丹鳳眼,兩條柔和圓潤的劍眉此時微微攏起,似乎有些責怪紅蓮。

這奪目得讓人眼花繚亂的人物,散發著異常中性的光芒,一時讓人亂不清性別,只覺比世間任何男子都秀美溫婉,卻比世間任何女子都剛毅果敢的一位絕世美人。

“瑯邪大人。”紅蓮站起身,向那人喚道。

“噓。”瑯邪伸出右手食指輕撫住紅蓮小巧的櫻唇,用清爽低沈的中性嗓音柔聲道:“不是說好,你我獨處時,便只喚我姓名麽?”

紅蓮垂下眼瞼,拉開瑯邪修長無暇的玉手,又覆望向遠方,聲音有些飄忽道:“大人這八年來視紅蓮為親生妹妹,不但飲食起居一應悉心照料,還傳我巫術,教我讀書識字。在我心中,您就是一位天人,稱您一聲大人,實乃紅蓮心中萬分敬重,不敢有半分褻瀆。”

“蓮兒,”瑯邪仰起紅蓮的臉龐,不願她用這些華麗卻冰冷的辭藻搪塞自己,輕道:“這昆侖虛內,這玄火門中,無人不怕我畏我,包括現任玄火王玄煌。你是懂我的,即便我是修煉千年的雪狼精,也不希望承受這般寂寞。卻只有蓮兒你,肯真心對我笑。故,我不願你那般喚我。”

紅蓮聽她這麽一說,不由得呵呵一笑:“大人,您有時說話,可真像個娃娃。”言罷,轉身望向遠方,那裏唯有孤寂的冰霜,與黑暗中的精靈——點點雪花在亂舞,紅蓮蹙起眉梢,問道:“大人,你苦苦修成人型,是為了什麽?就這樣甘願在昆侖虛呆一輩子?”

瑯邪對這越矩的問題絲毫不以為意,反淡淡一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些許苦澀。良久,方緩緩說道:“很久很久以前……呵,都記不清相隔多少年了,當時我還是一只剛修煉出神識的小雪狼,貪玩成性,誤闖入巨大迷宮般的玄火深谷。那時,還沒有玄火門呢,處處一片死寂,除了碎石冰渣外,全是冒失進入谷中再也走不出的動物骨骸,我見了這景色,驚得忙往外跑,卻已然迷失了方向,我當時,怕極了……”

紅蓮轉頭望著瑯邪出神的容顏,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早已發黃褪色,卻沈澱得越發清晰的記憶中去,只聽那悠揚的聲音娓娓續道:“我一邊不辨方向的跑啊跑,一邊後悔自己本不該來,只怕就要死在這裏也未可知……突然,我一腳踩空,跌入一個深谷,那谷,我此生永不會忘。四壁全是堅冰,光滑非常,宛若寒玉鏡面,毫無瑕疵。空地中央憑空佇立著一道巨大石門,像靜靜屹立在那,百年不倒的巨人!灰黑的粗壯框邊偉岸卻拙樸,那麽孤傲……那麽……悲涼……”

“石門的倒影印在鏡面似的冰地上,仿若——仿若分離出了兩個世界,一個世界的天空在頭頂,一個世界的天空……在腳下。當時,我被橫生的堅冰刺得滿身鮮血,動彈不得,只覺越來越冷,意識也開始模糊,口中發出無力的悲鳴聲,頹喪地等著死亡的到來……”瑯邪緩緩低頭,用雙臂抱住自己,似乎,那死亡帶來的寒意,使她刻骨銘心,但言語卻前所未有地柔情,那聲音,包含著此生最為魂牽夢縈的人兒的全部惦念,“就在我已然絕望之時,一雙溫暖的手,卻抱住了支離破碎的我……那帶著馨香的溫暖懷抱,傳來一聲聲安定平和的心跳聲,是我此生聽過最動聽的旋律!我只迷迷糊糊地聽到一個朦朧且迷幻的聲音輕輕沈吟:‘冰雪琳瑯,邪紅透寒,汝等心曲……吾——收下了’。”那天籟般的聲音,深深撩動瑯邪心弦,千年的流逝,絲毫不忘。

冰雪琳瑯,邪紅透寒……

萬刃刺心,困囿情障。

此生——不悔!

“那,可是那個人救了你?那人是誰?”紅蓮忍不住出口相詢。

瑯邪擡眼望向紅蓮,淒迷一笑:“我只迷迷糊糊地聽到這句話,就昏死過去,待再次蘇醒,發現自己周身傷處不翼而飛,躺在玄火深谷的入口,而救我的那人……卻,早已不見蹤影。之後我不時就跑來深谷入口觀望,一心只希望能再見那人一面。可無論怎樣等待與祈禱,也沒有那人的蹤跡,似乎只是南柯幻象,黃粱一夢。”

紅蓮聽到此處,不由得皺起眉頭,心中的失望與默落無語言表,這種悵然若失,她何嘗不能體會。多年前,一位俊秀的少年,把她緊擁入懷,用他溫熱的鼻息一次次無言訴說著允諾了千萬遍的誓言,可……日覆一日的過去,少年在她身上殘留的體溫早已冷卻,紅蓮多麽害怕,多麽惶惑,生怕隨著世間的點滴流逝忘卻少年的容顏,終讓自己認為那些全是憑空幻象出來的。

紅蓮想到此處,呼吸為之一窒,她痛苦地猛然側頭皺眉,不允許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輕問道:“那麽後來呢?大人又怎會來到昆侖虛?”

瑯邪聽到紅蓮問話,淡然一笑,伸出溫柔的手輕撫這個孤傲少女的頭頂,而後答非所問道:“風雪越發緊了,就算有避風訣護身,也受不住這般吹,咱們下去罷。”

紅蓮怔了下,用一雙晶瑩的眼睛深深望向瑯邪深不可測的眼底,良久,方收回目光,只淡淡應道:“諾。”轉身當先離開此地。

瑯邪望著紅蓮背影漸漸消失於眼前,心中那道駐守多年的防線豁然坍塌,深深望向遠方一片雪原,仿佛又回到了千年之前。

那夜,雪下得也這般緊密,一位年方不過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宛若蜻蜓佇立荷尖角般優雅地站在高崖冰川透明利刃之上,他一頭五尺於長的黑發與長長衣擺,被風雪吹得獵獵舞動,緩緩低下妖艷萬狀的容顏,一雙奇異黑眸隱隱散發著邪煞血光,不可一世地垂目冷冷望向跪倒在他腳下的陌生人,剛修成人身的瑯邪正顫抖著單薄身體,仰頭用近乎膜拜的眼神緊緊凝視著他。

少年用孤傲疏離的聲音輕緩道:“你是誰?”比冰淩還銳利的語氣,每輕輕吐露一字都能深深撼動一次心律。

“我叫瑯邪,多年前——你曾在這裏救了我一命!……你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我永世不會忘懷。可是我卻沒想到,你——那麽的美,美得讓人心顫……”

少年輕輕皺眉,冷道:“我不記得了。——吾乃魔,汝為妖,即便救了汝等,緣分也早盡。你,走罷。”

“為什麽,為什麽!我苦苦修煉成人,只為能再次,用人類的耳朵,用人的手臂,用人的肢體重溫你的懷抱,聆聽你的心跳,而你卻這般冷情!”

“——情?——枉你好好雪狼不做,卻做這天下間最骯臟的人類,還敢與我爭論甚麽情字!你可知,天下一應妖族,自修煉成人起,便會失卻自身性別,成為無性之人,直至成魔成仙,方才有性別之分。現下,別說有愛人的能力,你連情之一字都沒資格碰。”

“——什、什麽!!難道……難道我的苦修,竟得到這般的結果?——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騙我……騙我!!”

“……愚蠢。”少年指向身後巨大石門,“倘執迷不悟,可有膽進吾昆侖虛靜心修行,待你修成正果,有了性情,再與之理論。”

“…………我願,只要,能與你朝夕相處,我什麽都願。——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麽?”

……良久良久的靜默,唯有風聲呼嘯,瑯邪似乎等待了千年般漫長。

“——黥。黥刑之黥。”

“……黥……情……兇煞又多情。”

白雲蒼狗,瑯邪就這麽默默地陪伴在少年身邊,多少歲月過去,多少美好的,嘆息的,與傷心的往事就這麽靜靜陪他走過。少年依舊十五、六歲模樣,樣貌亦如初見面時妖艷撩人,讓人心都為之震顫的貌美,殘酷擄走多少人的心跳與呼吸,可他卻什麽都不在乎,性情是那般的撲朔迷離。

萬魔亦為之匍匐在他腳下的高強,無視眾神置他於死地的冷漠,像一劑劇毒,深深刺入周遭所有人心底。

玄黥……他是黑暗最純粹的集合!童稚的模樣,滄桑的靈魂……

玄黥,謎一般的玄,致命的——黥。

突然有一日——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做出這樣的選擇?明明知道那些所謂名門正派的人是不會放過你的!你這是去送死啊!!——我!不讓你走!!”瑯邪伸臂攔住少年出昆侖虛的去路,狠狠瞪視著那張她為之癡迷了千萬次的容顏。

少年輕輕閉眼,神情是那般淡定孤高,良久,才緩緩睜開那雙血色妖瞳,是如許妖美而淒迷,好似狂狼撞擊巖壁,瞬間孕育出的最為壯麗的浪花,他望向毅然擋在自己面前的瑯邪,最終伸出雙手,如同初見面時,輕輕把這只誤入歧途的孤獨雪狼抱入懷內,但此時的少年,身高只到瑯邪胸口,可那些不重要,因為他又為自己而張開了雙臂。

“求求你……別走,別離開我啊!!玄黥!!——玄黥……黥……我知道,即便眾神阻攔也停留不住你的腳步……但!我依然不能讓你走!——黥!!!”瑯邪緊緊抱著少年那瘦弱的身軀,一次次懇求他,祈望著他回心轉意,緊到兩人都無法呼吸,緊到他的心跳似乎要與自己融為一體。

“你不會明白的。”少年依然冷漠地緩緩說道:“她是我的命,我的呼吸,我的一切,倘若她想殺我……我會滿足她所有的願望。”

“為什麽你總是為我定下世間最殘酷的定論,我明白,我明白的!難道——難道你不是我的命,我的呼吸,我的一切嗎!!倘若她非要殺你,那就先踏過我的屍體罷!!”

“不。”少年推開瑯邪,微笑著搖頭道:“我不要任何人分散她註視在我身上的眼光,我要把她後半生所有的懺悔與哀思,全用在我一人身上……若唯有我的死亡方能換得她全部的愛戀——那,我願!!”這句話,說得是如此決絕而有力,仿若直穿雲霄,狠狠刺入瑯邪心頭。

“玄黥!!我不讓你去!!——你不能離開這裏,求求你啊……我是——”她何曾見過少年如此柔情甜美的笑容,心中的劇痛,怎麽說得盡,道得明。瑯邪說道這裏,只覺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

那最後一句“我是愛你的”,永遠無法親口對他說了。

待再次醒轉,那少年的身影,永久消失在了昆侖虛中。

此後,瑯邪便再也沒有跨出昆侖虛半步,只靜靜守在孤寂冰冷的枵暝聖殿內,空等著那人的回歸。冷眼看著流著他血液的後世子孫相互殘殺爭鬥,像上演著一幕幕皮影戲上的鬧劇般。而瑯邪這一身千年道行眼看只差一步便能功德圓滿,可無論如何修煉,自己依然是無性之身,仿佛被情障牢牢困住,怎麽也無法擺脫,或是因為心頭那條創傷太過深重,再也無法愈合。只希望奇跡出現,突然某天,他又悄無聲息地回來。到時,要他守在自己身邊,親眼看著自己修成女兒身,再與他好好理論——情為何物。

瑯邪想到此處,長長一嘆,失神地望著遠方,良久,才輕聲自語道:“苦苦修成人型,便……只為一個情(黥)字,甘願呆在昆侖虛,亦,只為一個情(黥)字。”

萬刃刺心……

此生……不悔。

(黥(讀音:情qíng)古代酷刑之一,在犯人臉上刺刻塗墨,致使犯人此生不得翻身悔改,又稱“墨刑”。後亦施予士兵面上,以防逃跑。極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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