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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青花瓷下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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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激動不過半秒,我就開始匆忙朝後倒退,速度快得連腿肚子撞到床都沒感覺疼。

因為突然發覺,這好似及時雨般出現在我眼前的狐貍,眼底藏著股暗湧的殺氣。

跟他朝夕相處那麽多年,雖說時常總覺得自己看不透他,但有些東西則早被潛移默化成了一種直覺。它令我僅僅只是站在狐貍身邊,就能從他身上所顯露出的哪怕一丁點細微的異樣,覺察出他氣場的變化。

而這會兒充斥在他身周的那股氣場,清清楚楚叫做殺意。

他微笑地看著我,就好像一只蠢蠢欲動的猛獸,在以盡量無害的姿態盯著一只即將被他撕碎的獵物,不動聲色中蓄勢待發。

這感覺有多熟悉,如今附著在我身上的感受就有多糟糕。

於是腦子一下子亂了套,甚至完全忘了,狐貍若有心去阻止一個人的逃跑,那麽即便這人長著翅膀又能如何。

因此當時只顧拼盡自己最快的速度,想要盡快遠離他,遠離他觸手可及的攻擊範圍。直至飛撲到房門上,用力想要將那扇門推開時,一股無形的力量突然出現,無聲無息間將門和撲在門板上的我一同給反彈了回來,這才令我在一個踉蹌後,終於從混亂裏清醒了過來。

站穩腳步時,就見狐貍已反剪著雙手悠然立在房門前看著我,一雙碧綠色眸子如秋水般明澈,也如秋水般毫無溫度。

原來褪去妖嬈的偽裝後,他就像只冰冷的兀鷲,犀利得令人無法直視。

這不禁讓我越發難受起來。

正想避開他視線,轉念想想這舉措似乎沒什麽意義,正僵立著不知所措,聽他淡淡問了句:“你為什麽要逃?”

話音不冷不熱,倒一時沖淡了我心裏種種混亂,當即憋了口氣把頭擡高,我反問:“你為什麽要阻止我逃?”

他被我這迅速的回應問得微微一怔。

隨後眼梢一彎,如同暖風化冰似的,他朝我嫣然一笑,笑得好似剛才一切殺意和他神情中冰冷的犀利,都只是我一剎那的錯覺,繼而他輕嘆口氣,擡手朝身後那道門板拍了兩下:“可惜了,在你勇猛無比地撞向這道門時,我幾乎以為你能就這麽穿門而過。若真是那樣,我對你的興趣倒還能更大一些。”

輕描淡寫一番話,激得我渾身一哆嗦,以至說話也登時有些口無遮攔:“你這老妖怪!用這扇門擋住我,難道就是為了看我是不是能從它上面穿過去?”

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立時住了口,在他那雙依舊笑得嫣然的目光裏慢慢調整了下呼吸,轉口問他:“你的手怎麽了。”

這問題讓他有些意外。

或許是沒想到,先前一見他就匆匆逃命的我,此刻被他激得口無遮攔的我,居然會有多餘的心情留意到他手上的異樣。於是沈默片刻,他嘴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然後將左邊那只始終反剪在身後的手,朝著我的方向擡了擡:“沒什麽,只是這莊子裏養的一條狗有些霸道,不慎被擦破了點皮。”

我猜那條狗,他指的應該是鋣。

除了鋣,這莊子裏沒有任何生物能讓狐貍受傷,哪怕是所謂的擦破點皮。

但既然沒法說出鋣的名字,我也就暫時沒繼續說什麽,只看著他手背上那條已經幹了的血痕,下意識問了句:“妖怪躲不開一條狗麽?”

他沒回答,手靜靜往回一收後,他突然跟我一樣,兀然調轉了話頭問道:“算算你在燕玄家待了也有不少日子,對萬彩山莊可有更多一些了解了麽?

我一楞。

這問題跟我倆剛才進行中的那些對話顯然毫無關聯,但既然被他問出,又從他語氣裏分明能感覺出一種‘他可能知曉問題答案’的味道來,這就止不住令我心裏好奇心一陣翻湧。

正因此想要開口時,卻聽他緊跟著又道:“萬彩山莊那個投河自盡的怨魂,原是燕玄如意的貼身丫鬟,而你可曾仔細想過,那個原本在燕玄如意照應下一直過得順風順水的大丫鬟,為何突然會與人做出茍且之事,並投河自盡,又緣何在她死後,一縷怨魂不去纏著山莊中其他人,卻偏偏非要對你糾纏不休,乃至幾乎要將你置之死地?”

“這個……”

“你是否還曾想過,為什麽錦衣衛指揮使陸晚庭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會在你被春燕糾纏的那刻出現,從春燕手中救下了你?”

“我……”

“坦白說,今日到此,我是為有求於你而來的,如意姑娘。”

最後一句話,終於不再是層層累疊的問句,而是簡單直接的陳述。

但跟先前的轉折一樣,它同前面那些問題毫無瓜葛,所以猝不及防,讓我腦子再次一暈。

而狐貍則似笑非笑望著我,仿佛在欣賞我一臉被他接二連三的轉折給繞到兩眼發黑的窘迫。這讓我不得不擡起頭,重新迎向他視線,試圖從那雙無法捉摸的眼眸裏捕捉出些什麽:“你有求於我?”

“沒錯。”

“……你想讓我幫你做些什麽?”

“想托姑娘替我在這素和山莊裏找件東西。”

“什麽東西?”

“這個麽……”他目光再次閃了閃,隨後朝我意味深長地笑笑:“說之前,趁著你夫君還在外面收拾那一屋狼藉,碧落長話短說,想先給你講個故事。”

狐貍說的故事我總是最愛聽的。

但此時此地,他對著我這個於他來說不明身份的人說要講故事,就不知那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了。尤其,這故事背後藏著他今天特意跑來這裏見我的目的。

所以沒點頭也沒搖頭,我擦了擦手心裏的汗,問他:“是關於燕玄如意的故事麽?”

“關於整個燕玄家的故事。”

“它跟你要我找的東西有什麽關系?”

“這個麽,”他瞇起眼,幽深的眼眸裏閃爍出一種有些奇特的光:“哦呀……關系可大得很。”

燕玄家,除了前段時間我在萬彩山莊零碎聽來的那些往事,其實還藏著一個幾乎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就跟燕玄家所創並已失傳的映青瓷有關。

早先聽狐貍說起過,北宋時,為了重新取得均窯瓷在當時主流社會的地位,燕玄家人燒制了一種類似青白瓷、卻又充分保留了鈞窯特征的新瓷,叫映青瓷。這種瓷器保他們一族在制瓷界的地位長久以來一直無人可撼動,即便是北宋末年各地瓷窯都走向衰落時,映青瓷始終受寵。

但後來所發生的事,狐貍卻沒說,可能那時候他覺得沒必要同我說。所以對於宋末以及之後的那段時期,他是一筆帶過的,而恰恰正是那段時間,曾發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其影響之大,直接波及到了現今。

那是宣和六年,也就是宋徽宗趙佶在位的第二十四年。

眾所周知,趙佶自稱教主道君皇帝,是個非常推崇道教,並輕慢佛教之人。於是那一年所發生的一件事,讓不少人都認為,後來他所遭受的一切,以及宋室的滅亡,都是他由此而得到的報應。

那年中元節,趙佶在禦樓觀燈時,有個和尚突然從樓下萬眾中躍出,用手指著他大聲斥責:“汝有何神,乃敢破壞吾教。吾今語汝,報將至矣。吾猶不畏汝,汝豈能壞諸佛菩薩耶?”當時聽得上上下下所有人驚成一片,並迅速有人上前將他拘捕起來。

但和尚似乎鐵了心故意這麽做,所以自然不怕死,因此在被捕後,他不僅毫無懼意,反而更大聲地對趙佶喝道:“吾豈逃汝乎?吾故示汝以此,使汝知,無奈吾教何?爾聽,汝苦吾,吾今不語矣。”

大意是:“你有什麽神?竟敢為了它而破壞我們的信仰?!我告訴你,你的報應將至,連我都不怕你,你以為你還能傷到諸佛菩薩嗎?如今我故意現身在這裏,就是為了警告你,讓你明白這一點,同時也要你知道,我這樣做了之後根本就不用從這裏逃走,你能拿我和我的信仰怎如何呢?你聽,即便你此後對我百般折磨,我都不會發出一點聲音。”

這番話自然聽得趙佶憤怒不已,又被‘報應’兩字戳中了心,嚇住了魂,所以恐懼加上憤怒,他施加在那和尚身上的刑罰,自然就不僅僅只是鞭抽棒打那麽簡單了,聽說他甚至用了炮烙這樣的酷刑,將這和尚活活折磨致死。

而正如和尚所言,無論趙佶在他身上用了怎樣的酷刑,他都始終一聲不吭,甚至沒有表現出任何痛苦的癥狀。由此,趙佶更為驚怒,於是急召一名羽士叫宋沖妙,讓他開“法眼”看看這和尚究竟是怎麽回事。

宋沖妙看後奏道:“臣所治者邪鬼,此人也,臣所不能識。”

趙佶一聽,什麽?竟然連驅鬼者也無法辨識這和尚究竟什麽來路?登時更為恐慌,當即下令將這和尚的屍體斷其足筋,俄施刀臠,以此要令他永不得超生,更無法作怪。

但即便這樣,從此之後,趙佶整日惴惴不安,始終無法對那和尚、以及他所說的‘報應’兩字輕易釋懷。又因得知金國主將宗翰、宗望都反對割山西地與宋,唯恐不久後太宗會違先帝之命再次攻打過來,久了,竟得了心病,很長一段時間臥床不起。

見狀,宋沖妙便立即入宮見駕,並告訴趙佶說,大宋江山自有神明庇佑,何必為區區一個瘋和尚所言就亂了君心。但若聖上實在為金國的事所擔憂,那不妨請聖上恩準由貧道為聖上開壇做法,將太乙真人從天上請至朝中,助我朝將士守護大宋江山。

趙佶一聽當然是點頭恩準。但仍不免有些困惑,於是問宋,既然他能請神,為什麽當年方臘作亂時不去請來,攻打遼朝時也不去請來?

宋沖妙回答,這是因為最近他才得到一件寶物,能上通天庭,下知古今。但唯恐用後會遭天譴,因此非到逼不得已,輕易不敢使用。

那究竟是件什麽寶物?趙佶問。

宋沖妙答,貧道也不知該怎樣稱呼這間寶貝,只能說,是面窺天鏡。

狐貍說到這裏時,我大致已經猜到,那所謂的窺天鏡,大概就是用燕玄家的映青瓷所做成的,不然他無須繞那麽大個圈子。

而之所以會做出這麽一件東西,是因為當時燕玄家有人犯了事,那事同趙佶所提的方臘作亂有關。

簡言之,就是燕玄家有個原本手藝卓絕的子嗣,在宣和三年時頭腦一熱參與了方臘起義,但起義失敗,他同方臘一起被朝廷俘獲。而起義就是作亂,作亂就是死罪,所以方臘於當年被殺於開封。而為了千方百計保住這燕玄家當時唯一的一點血脈,燕玄家不惜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燒制出一種極為特殊的映青瓷,進獻給趙佶身旁最為器重的羽士宋沖妙,這才在第二年,險險地讓那子嗣免於一死。

但那面被宋沖妙說得神乎其神的窺天鏡,後來終究沒能被派上用場,否則,大概歷史上就不會有靖康之變,以及宋徽宗父子被囚禁流放的淒苦了吧。

之所以沒能被使用,說來,那原因也著實讓人挺無奈的。

因它被供奉在宋沖妙所住持的那間道觀中時,被一名小道士打掃時一不留神,給碰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後來有人說,當時小道士一定是被那個死去的和尚給附身了,否則怎會輕易打破被存放得那麽小心的東西。也有人說,或許是那鏡子太靈,知曉當時北宋國運已到盡頭,即便召來神仙也沒用,因此選擇自毀。但無論怎樣,畢竟是瓷做的東西,即便再鍍上多少神話色彩,終究不如鍍金鍍銀來得結實實在。所以,小道士究竟當時有沒有被附身,鏡子又究竟是不是自殺,其實已並不是那麽重要。

而等宋沖妙發現後立即命人去燕玄家尋找當初那個制作此鏡的人時,發現他家偌大一片宅子竟一夜間人去樓空,連只貓狗都沒有留下。是以,最終北宋沒能在歷史的滾滾車輪中繼續行走下去,而那面所謂的窺天鏡,更是沒能留下絲毫它曾經存在於世的痕跡。

說到這裏狐貍停了停,沒再繼續擋著那道門,他走到桌子邊旁若無人地給自己倒了杯水。

我自然也沒再理會那道門,而是下意識地跟著他,幾乎忘了他並不是我那個時代裏的他。

習慣有時真不是什麽好東西。為此,我只能把這條件反射般的舉動歸咎為想聽他故事的後續。

其實倘若這個故事不是親耳從狐貍口中聽到,我也挺難相信這世上真有這種能召喚太乙真人、通曉古今的東西的存在。畢竟麒麟見過,勾魂使見過,各種妖怪見過,太乙真人是真沒見過。

但既然是狐貍親口說的,那就不能不信了,畢竟作為一只活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想必在那段歷史還處在進程時期的時候,他應該就在其中,所以,他應該是親眼見過那個東西,並親自驗證過那東西的神奇,如今才會特意跑到這裏,跟我說起這麽一段故事。

但這個東西跟他要我尋找的,又有著什麽關聯呢?

想到這裏時,察覺出狐貍游移在我臉上的視線,我擡頭朝他看了看:“那麽你到底是想要我替你尋找什麽,應該不是那面窺天鏡吧?”

“自然不是。”他笑笑呷了口茶:“我想要你幫著找一下,當年燒制出那面窺天鏡的人,他所親筆書寫的關於那件特別瓷器的燒制方法。”

我一楞:“這種東西難道不應該是在萬彩山莊裏找才對麽?”邊說邊不由想起,那天他在萬彩山莊把我“綁走”前,確實像是在我房間裏找著什麽東西。然而在萬彩山莊裏沒能找到,所以就找到素和山莊來了?

“原本的確應該是被燕玄家收在萬彩山莊的某個地方。但就我所知,早在你進入燕玄如意體內之前,它就不見了。”

“……是被偷了麽?”

“或許。”

“那……你叫我該怎麽去找它呢?我連那東西到底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既然是記錄燒瓷方法的,那顯然應是本冊子。”

“但冊有冊名,它的冊名叫做什麽?”

“這一點倒是有些為難,”說到這兒,狐貍若有所思輕吸了口氣:“因為那東西除了燕玄家歷來的大當家,無人可以一窺其真面目,乃至有人將它比做天書,所以,我無法告知你它究竟長得是個什麽模樣。”

“既然只有歷來燕玄家的大當家才會知曉,為什麽你覺得我能找到?”

“因為若是我沒猜錯,那東西燕玄如意應該見到過,並且,如今她是唯一知曉那東西下落的人。”

“你的意思是……它有可能是燕玄如意拿走的?”

“或許。”

“但燕玄順一直不將她立為家業繼承人,如今他三夫人又有了喜,所以可想而知,她只怕連看一眼那東西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又哪來的可能去把它偷走呢?況且……她把自家祖傳的寶貝偷走,目的又是為了什麽……”

“雖不知目的為何,但我曾聽說,春燕之死恐怕同此事有脫不了幹系。”

“什麽……”乍一聽他說出這句話,我有些茫然。但隨即想起他先前突兀問到我春燕的真實死因,於是不多久,我立即有些明白了過來:“春燕之死,難道不是因為她偷情遭辱,而是因為燕玄順發覺是她偷取了燕玄家那本當做寶貝一樣珍藏在莊裏的東西?”

說完,見狐貍默認地笑了笑,於是我受到鼓勵般繼續往下道:“而能讓春燕冒下這樣大的險去偷這件對她來說毫無用處的東西,那個人除了對春燕來說感恩戴德的那位主子姑娘,不會再有旁人,這也就難怪了……”

“難怪什麽?”見我一臉恍然大悟,狐貍不動聲色問。

“難怪聽喜兒說起,三個月前春燕來找過燕玄如意,還對如意說,她的性命在就如意的手裏,所以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希望如意能牢記當日的承諾,救她不死……”

不知為什麽,我故意在狐貍面前改變了喜兒的話,而她說的原話本該是,春燕對如意說,她的性命就全在如意那口梳妝臺裏了。

而狐貍顯然並沒察覺我在改口時的那一瞬,眼裏變化出的閃爍。相比我的眼神,他更在意著我的話,隨後朝我點了點頭:“為燕玄如意偷取燕玄家祖傳的瓷譜,這的確是擔了生命之險,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麽,在春燕出事之前,燕玄如意突然匆匆逃離萬彩山莊。旁人都只道她是為了逃避擅自給她配的姻親,實則,怕是她早知春燕要有死劫,因此不顧一切逃出家門,便是為了將那原本被她偷出的東西快速取回,好挽回春燕的命。”

說到這裏,狐貍見我聽得一臉嚴肅,便再次朝我嫣然一笑。隨後放下手中茶杯,嘖嘖輕嘆了一聲,“可惜你的出現破壞了一切。不僅令春燕含恨而死,也讓這世上再無一人可說出那本瓷譜的下落,著實可惜了。”

確實是可惜。

但若不是素和甄的所作所為,一切根本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難道不是麽。所以歸根到底,這顯然是素和甄的行為引發了所謂的蝴蝶效應。

只可惜我沒法將這些說出口,便只能把一肚子呼之欲出的話繼續憋在心裏,然後帶著種頗為生無可戀的情緒,悶悶地問道:“既然這樣,那為什麽還要我幫你找那件東西?雖然借住了如意的身體,但我畢竟是看不到她腦子的……而且……”

話沒說完,我戛然而止,因為原先站在桌旁的狐貍,突然毫無預兆地消失不見了。

於此同時,房門哢啷一聲輕響被人推開。

伴著股從外吹入的清冷微風,我聽見素和甄若有所思地問了我一句:“你剛才在跟誰說話麽,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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