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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番外 畫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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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朱珠的兄長斯祁覆突兀染上了一種怪病。

也不知究竟是怎麽給染上的,最初只是發燒,以為是著了風寒,便只當風寒治了,誰知不久之後身上就開始起了一塊塊疹子。疹子又紅又癢,使勁撓後破爛出了潰瘍,之後再次發燒,燒了幾天幾夜不退,萬不得已請了西洋大夫來,打了針餵了西洋藥,方才將那高燒強行壓了下去。

之後數天,似乎都較為穩定,於是所有人都以為他快要被治愈了。誰料就在斯祁覆下床到外頭走動了一圈後的當晚,他身上原本消褪了不少的紅疹竟突地又發作了起來,且比上次來勢洶湧,整個上半身都幾乎腫成了饅頭,且又癢又痛,稍一用力抓撓便破潰出水,打針吃西藥再不管用,幾乎活活把他給折騰死。

於是忙去宮裏請了太醫院的王院使。這位年近七旬的老醫士饒是見過再多的病癥,在見到斯祁覆後,卻也被斯祁覆的癥狀給嚇得一跳,因為實在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便也無法從古書中尋得解決的方子,只能按著癥狀斟酌著配了些敷用和服用的藥,又以無比珍稀的老山靈芝連著數天給他餵著,終於把他這條命又給吊了回來。

卻終究也無法將他徹底治愈。總是反反覆覆地發作,好一陣壞一陣,以致不出兩月便體無完膚,且長滿了硬痂。原本多俊朗清秀的一個年輕公子,生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為此,斯祁鴻祥將驅鬼的道僧巫婆也偷偷請到府裏做法過,以為是中了什麽邪術,但同樣無效。最後只能四處張貼告示,出重金尋覓浪跡在江湖各地的民間良醫,抱著一線希望,看能否可以尋得真正治愈斯祁覆的人。

但迄今,賞金已增至黃金一萬兩,連朱珠的終身大事也一並押了上去,卻仍未等到這樣一位高人的出現。

直至近日,更是突然間連最好的靈芝都已經無法再將他的命吊住了,因為他身體的狀況在朱珠入宮的第二天,驟然變得糟糕至極,以致當朱珠匆匆趕提督府,奔至斯祁覆的房內時,猛一見到他的樣子,竟突地被嚇哭了。

因為那張床上躺著的哪裏還是個人,分明是個活鬼。

斯祁覆已被病折磨得完全沒了人的形狀。

原本一頭濃密的黑發全都脫落了,跟身上一樣長滿了紅斑和硬痂。一張臉瘦得跟骷髏似的,身體卻腫著,在被窩下高高隆起,好像個十月懷胎的孕婦。

他裹在被窩裏不停蠕動著,喊熱。

明明屋外吹著冷颼颼的風,他卻一個勁地喊熱,滿頭不停滲出的汗讓人疑心他體內的水都快被這樣流幹了,一旁嬤嬤愁苦著臉時不時給他往嘴裏送點水,但喝進立刻吐出,然後嘶聲喊著:“燙!燙啊!燙!”

但那水半點兒熱氣都是沒有的。

明明是涼水,為什麽喊燙?無人知曉。因而只能束手無措地在旁看著他,看他在備受折磨的痛苦中奄奄一息地掙紮著,鬧騰著,各自悄悄抹著眼淚。

朱珠萬沒想到自己才離家兩天,她哥哥竟變成了這副模樣。

當即邊哭邊問床邊的嬤嬤,“哥哥他怎麽了?怎麽突然間變得那麽可怕……兩天前不還能起床走動的麽?!”

嬤嬤跪下哭道:“姑娘有所不知,昨夜少爺還好好的,今早天沒亮突然間身上腫起一大片,痛癢得他直叫喚,奴婢們便跟往常一樣給他送來了止癢去腫的湯藥,誰想他一喝完,沒多久就喊熱,之後汗出如漿,身上的痂子也一塊塊往下掉,不多會兒人就徹底虛脫了,好一陣連醒都醒不來,險些以為他已經……已經……”

說到這兒再無法說下去,嬤嬤伏在地上痛哭失聲,引得一旁侍女們也都大哭起來,以往總是被這大公子照應著的,誰都不願眼睜睜地見他這麽受苦,所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見狀,朱珠倒是止了哭,一邊冷靜地吩咐那些奴婢們先退下,只留自己貼身丫鬟小蓮在一旁候著,隨後將嬤嬤攙起,讓她坐到一邊安撫了幾句,要她不要吵到了自己兄長的清靜。

嬤嬤總算在她安撫中停了哭泣,卻已令原本昏昏然的斯祁覆睜開了眼,隨即見到了一旁的朱珠,便立即從被窩中掙紮出一條瘦骨嶙峋的手臂,朝她伸了伸:“朱珠……朱珠……你回來了麽……”

朱珠立即奔至他床前跪下身,由著他那只被傷口腐蝕得腥臭的手慢慢在她發上撫摸著,一寸一寸,隨後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眶裏滾了出來,他使勁朝朱珠看著,用他細若游絲的聲音道:“我還以為你這一去我便再也看不到你了……朱珠……若你在宮裏我就已經去了,可怎麽辦……”

“哥哥說什麽胡話……”

“今後不要再走了……好歹……好歹讓我在死前能一直看著你……”

“朱珠必然是不會走的,哥哥也斷然不會死。阿瑪說今兒就給哥哥再請位神醫回來,總能治好的!”

“不成了……”他笑笑。嘴角一牽,便牽扯脖子上一塊硬痂簌簌落下。緊跟著一片膿血從裏頭湧了出來,痛得他一陣顫抖。過了好一陣,才側過頭,望著朱珠再道:“我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清楚,能熬過三兩天已是最多……只是想趁這時間再多看看你……你切莫再往遠處跑了……好不好……朱珠,好不好……”

邊說,眼淚邊再次滾落下來。朱珠望著他徑自哭泣著,卻不敢吭聲回答,因一道人影慢慢從她身後走了過來,繞過她身邊,在床上輕輕坐了下來。

隨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的斯祁覆,一雙秋水般好看的眼睛輕輕一眨,兩行淚便無聲無息順著她白凈的臉龐滑落了下來。

“嫂子……”見狀朱珠擡頭叫了她一聲。

她沒回。只是將目光轉向了床上的斯祁覆,見他重又陷入昏迷,便輕輕道:“你且出去吧,由我看著他便是了。”

朱珠低頭起身。

正要轉身離開,聽她嫂子又輕聲說了句:“他被這病折騰的整日胡言亂語,你切莫放在心上。”

“……嫂子也是。”

“倘他走前念著的名字是我,這輩子總也算是沒有白嫁給他。”

“嫂子,哥哥只是病糊塗了……”

“你且走吧。”

說罷,便朝斯祁覆身旁的被褥上輕輕伏了下去,嘴唇用力咬著,咬到微微發白。

朱珠見狀便默默退了出去。到門外不由得再次哭了出來,卻不知究竟是哭自己哥哥的病,還是嫂子那番哀痛的神態,只覺得有萬般的苦悶無法宣洩而出,一時,便又仿佛回到了過去某一陣她極不願念起的時光來。

朱珠原確實不是斯祁家所親生的女兒。

兩歲時親生爹娘便先後去世了,被母親的兄長斯祁鴻祥接入府中,當做親生女兒一般撫養長大。

因而所讀書裏最中意《石頭記》,因書中黛玉的身世跟自己何其相似,便是連姓都是一樣的,在朱珠還未住入斯祁家時,她便是姓的林。

所幸她身子骨不像林黛玉那麽弱,也不會同她那樣計較這些那些,又沒那麽多堂表親戚家孩子在周圍攀比,因而黛玉所有的苦悶,朱珠倒是沒有,整日快快樂樂地在新家裏待著,斯祁覆有的她不缺,斯祁覆沒的她倒會先有,因斯祁鴻祥總對這個妹妹所生的女娃子格外疼愛些。

直至後來家中出了檔子事,被請來的算命先生一望,朱珠的命運才突生改變。

他說朱珠這孩子竟是天命孤星。所以出生不多久就克死了自己的爹娘,而一進斯祁府,不出三年又克死了老太爺和老太夫人。長此下去,恐怕被她克死的人會更多,這孩子的命實在是太硬。

聞言斯祁夫婦自是害怕,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想將朱珠轉送去鄉下。

卻被算命的阻止道,這孩子奇就奇在,雖然命硬,但洪福無量,乃日後大富大貴之人,十三年內必出一人能壓得住她這硬命,只需在這些年裏用頂面具將她臉遮了,直至到她成親那天,由那大富大貴之人親手將之摘除,那麽此後闔府不僅風調雨順,更能因此帶來更多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於是朱珠得以繼續在斯祁府中留了下來,也繼續當著她的斯祁小姐。只是無論抗拒還哭鬧,那副面具是必須帶著的,最初她也極力抗爭,極力地質問斯祁夫婦,為什麽要這樣。斯祁鴻翔答不上來,反是他夫人,後來哭著對朱珠說了一番話,令朱珠心甘情願從此將那面具當作了自己的第二張臉。

她說:朱珠,我的兒,你若不戴,我們全家便要死在你手中的了。你便是天命孤星啊。

如此直接,如此不加以隱瞞。

一個五歲的孩子縱然還不懂事,這總是聽得懂的。便只能默默地整日戴著了,無論周圍人疑惑也罷,笑她也罷,她也只是笑笑。

只是每次面對那大她十歲的哥哥斯祁覆,總是心生黯然。年幼時不知道這是為何,等稍稍大了點,明白了些,便知原是對這並非親生的哥哥有了情愫。卻怎敢被旁人知曉,只能小心在心底藏著,卻未料想,這哥哥竟也是對她暗自懷著感情。

那感情打小就已有著。隨著一天天見她長大,一日日在身旁伴著,便更是深厚,即便從她五歲時起就見不到她長相,感情卻從未消減過半分,直至二十歲時見額娘開始給自己張羅婚娶事宜,終忍不住同自己額娘袒露了心事,言明非朱珠不娶,要等她長大,便正式娶了她。

他額娘自是決然不允許的,因為她自知,自己的兒子絕非是算命先生所說的那名能壓得住朱珠的命裏夫婿。算命先生說,那夫婿命自連天,而她兒子只是區區一介官員的血脈,無論品階再高,又怎能連得上那天?

但以此為由,同斯祁覆作了一番解釋後,非但沒能說服他,反只惹得他嗤之以鼻。

他怎樣都無法相信那個算命先生所言,更為自己爹娘僅僅因了一個算命先生的話而讓朱珠日覆一日戴著面具而大發雷霆。

無奈,斯祁鴻翔只能搬出祖宗家法一遍又一遍地訓責他,送他離京去讀書,又遣他在京城外跟著他朝中的友人當差。如此,直到朱珠十五歲,斯祁覆二十五歲,方才允許他回府,以為他應是將當年那段模糊的情愫給忘卻了,並為他訂下了同大理院正卿的女兒曾韶卿的婚事。

那之後,斯祁覆也確實像是將過去那一段情愫給忘卻了,朱珠則更是早已淡卻,畢竟年紀比他小太多,對初時朦朧的情誼便忘得更為容易,兩人便如一對真正的兄妹般共同相處,稍後不多久,斯祁覆就在他爹娘的安排下,擇黃道吉日,將曾韶卿娶進了門。

婚後夫妻倆倒也琴瑟和諧,相敬如賓,總算令提督夫婦那一刻總懸掛著的心落了地。這樣不知不覺中平靜過去了三年,豈料一場噩運竟驟然降臨到了全家的頭上。

斯祁覆不知怎的染上了一種怪病。

怎樣都治不好,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嚴重,重到人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塗,仿佛被鬼纏身了似的。而他清醒時候,尚且同往日沒有任何異樣,一旦糊塗時,便總是喚著朱珠的名字,非要朱珠陪著她。見此情形,即便是傻子也看出端倪了,曾韶卿怎會看不出,只是默默忍著,背地裏偷偷哭泣。

見狀,朱珠自是心裏也苦不堪言,但一邊哥哥病到這種地步,怎能不順著他的心意,另一邊嫂子的模樣又著實淒苦,要想寬慰,卻又怎樣去寬慰?剛好蒙慈禧宣召,便借著進宮伴駕的機會,想去別處避上一陣,好讓哥哥嫂子獨處。豈料突然間他的病癥竟又惡化了,當真是一腔苦水滲到了骨子裏,卻無論怎樣都排遣不出的了。

當下遣了小蓮離去,自己一個人躲在屋後無人的長廊內失聲痛哭著。

那樣哭了好一陣,忽感到有雙眼睛在默不作聲望著自己,不由吃了一驚,慌忙抹了眼淚擡頭看去,便見原來竟是早先還在紫禁城裏的碧先生。

此時卸了朝服,一身簡簡單單的漢服打扮,提著只木箱站在廊外那條小徑裏,恍惚間好像是從前朝畫像裏走下來的神仙人似的。朱珠忙再將眼淚抹了抹幹凈,起身揖了個福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碧先生,這會兒到此,是來尋我阿瑪的麽?”

“便是應你阿瑪邀請而來,為了你兄長治病一事。”

“先生是專程來替我兄長治療的麽?”

“是。之前在你阿瑪書房聽他詳說了你兄長的病癥,這會兒他有事脫不開身,故而我先行一步,到斯祁公子房裏想預先探個究竟。但見姑娘此時在此……不知公子現下狀況究竟如何了?”

朱珠正要回答,猛聽見屋內有人啊的聲尖叫,不由驚得哆嗦了下。隨即一陣哭聲驟然從裏頭傳出,見狀她慌忙轉身往屋內沖去,一邊對身後的碧落急道:“先生請快隨我來!先生請快快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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