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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童年·在人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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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阿嚏!”

丹楓動作艱難地把幾乎和自己等高的大風車托起,遞給一臉興奮的祈憶淩。她的表情卻忽然變了,嘴巴張了半天,好不容易打出個噴嚏,清鼻涕順著人中的兩道溝迅速下滑,她一邊撇著嘴做出嫌惡的表情一邊滿臉不甘願地吸著鼻子,手忙腳亂地在口袋裏翻了半天,哪裏還顧得上接風車。

丹楓看她找得狼狽,只好把風車放下倚住後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二話不說就朝她鼻子上捂了上去:“感冒了?”

“嗯。”她鼻子癢得難受,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眼淚汪汪,嘴上卻罵罵咧咧,“可惡,帶出來的紙巾用光了!”鼻涕很快滲透了手帕,她捏著鼻子愁眉苦臉地站著,生怕自己又要連打幾個噴嚏,把那惡心的液體糊得滿手滿臉都是。

丹楓搖搖頭,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條幹凈的手帕,很自然地遞給她,又從扭扭捏捏的她手上把已經一塌糊塗的那條手帕取了過來。風車還重重地壓著他的後背,他想了想,扶著風車碩大的外圈緩緩把它放在了地上,轉身跑開了。

“你為什麽總是隨身帶著兩塊手帕?”祈憶淩的噴嚏終於暫告一段落,她眨掉眼淚,搖頭示意丹楓不用把剛洗好的手帕換給她,“我從來沒看見你用過。”

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的丹楓和她簡直不像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的人,他們即使整天都走在同一條路上、幹同樣的事,最後的情景卻總會變成,她一身風塵仆仆的怪異模樣,他卻能保持一身的整潔無暇,連衣角都少有皺褶。

六歲的祈憶淩似乎還沒有完全明白,蹲在地上仔細觀察那些不知名的黃色小花時衣服會拖到地上,拿幹枯的樹枝逗玩地上排著隊搬東西的螞蟻會把泥土揚到衣服上,把蒲公英、梔子花之類的植物折斷後手上會留有綠色的樹汁。丹楓走路的時候從來都是目不斜視,她卻要把整條路的東西都看遍玩遍,自然那兩條手帕到最後總是用在她身上。

丹楓的手在初春的空氣裏凍得泛紅,他俯身把大風車重新扶起,不再試圖把它遞給仍然不時抽著鼻子的祈憶淩:“晚上蹬被子了?”

“才沒有!”祈憶淩氣惱地瞪著他,一年前被石子劃花的臉在丹楓母親的悉心照顧下早已愈合,不過仍然有幾道相對較深的疤痕尚未完全消退,臉上留有幾道不自然的粉白色淡痕,鼻頭也有點過分圓潤,鼻子愈加顯得扁塌了。察覺到丹楓有點異樣的目光,她別開了臉,嘟囔道,“別看了,越看越難看……”

那天晚上在他家的時候,他母親以為是他把她的臉弄傷的,跟他說了很多話。她其實沒有完全聽懂,而且註意力被他家裏那些暖色調的東西吸引了大半,但仍然聽得出他母親溫和的表情和動作下隱藏的怒氣。他一直沒有否認,而這種默認的態度幫助她避過了原以為必定難以逃過的來自媽媽的責難——她弄傷的臉、手、腿,還有擦破的衣褲,在她的計劃中是必定要招來皮肉之苦的。丹楓的母親幫她把傷口處理好後領著兩個孩子到她家登門道歉,祈憶淩那脾氣難以捉摸的媽媽居然破天荒地沒有顯現出絲毫憤怒或是不滿,而且允許她每天上他家換藥。一來二去,兩個小孩子混熟了,丹楓的母親對她算得上和藹可親,她媽媽卻好像壓根忘了這回事似的,除了那天以外幾乎沒跟這兩母子說過一句話。

丹楓一直用那種專註而覆雜的目光看著祈憶淩。也許他還要再過很多年才能明白,這種目光到底是愧疚、憐惜還是別的什麽。

祈憶淩自然也不懂得這其中的區別,她只是被看得窘迫甚至害羞了,敏銳的感覺讓她明白那道目光一直鎖在她身上,她有點站不住,後來幹脆把註意力轉移到他扶著的風車上。風車有一個竹制支架,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車”字,不過中間那個部分是一個直徑近半米的大圓,圓的正中是一個直徑三分之一米的藍白相間的彩帶紙紮成的風車,圓周上均勻散布著八個顏色各異的小得多的風車,上下兩橫的末點和那一豎的頂點上也有幾個類似的小風車。各個小風車因為軸心的摩擦力不一致,在不太強烈的西北風中以不同的速率各自轉動著,最慢的老半天才轉完一圈,最快的已經變成了一個圓,轉得祈憶淩的視線焦點開始渙散:“這個粉紅色的好漂亮……”

“都是小女孩的東西。”丹楓不滿地嘟囔一句,嘴角卻微微提了起來。

“我們把風車拿到那邊的山丘上吧,”祈憶淩看了半天,中間最大的風車都沒有轉動分毫,她就把風車從丹楓手上移開,有點吃力地雙手舉起,“我想看到全部風車轉起來!”風車帶起的微風掠起了她的劉海,她又微張開了嘴巴,鼻翼微微扇動著,半天才打出一個幾乎稱得上驚世駭俗的大噴嚏。

“惡心死了……”丹楓又嘟噥了一句,卻帶著很溫柔的表情幫已經騰不出手的她用手帕擦幹凈了臉,“誰讓你感冒了,不去。”生怕她不死心似的,又加了一句,“感冒了哪裏都不許去,——現在就回家。”

“很了不起嗎,你不去我去!”祈憶淩的眉毛幾乎豎起來,倔強的脾氣比五歲的時候似乎又勝了一籌,轉身要邁步的時候,突然把托著的風車重重推到一臉懊惱的丹楓身上,“不稀罕!”

丹楓知道自己踩到了她的尾巴,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話,只好跟在她後面,一邊走一邊小聲規勸:“感冒,感冒很辛苦的,感冒……”還沒把完整的一句話堆砌出來,那只不過在一兩百米開外的小山丘已經近在咫尺了。他幹脆噤聲,拖著碩大的風車走到還不肯消氣的祈憶淩旁邊跟著她坐下,偷偷瞄她。她的鼻子也不知道是因為感冒還是因為氣惱,開始像最頂端的那個風車一樣,透出深深淺淺的紅色。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躊躇半天才試探性地說了個字:“你——”

“又不是我的錯!”他這一下像是把水灑進了燒開的油鍋裏,祈憶淩眼窩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積聚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嚎了一句,末了又嗚咽起來,“不是我的錯……”

她其實是不太肯定的——也許真的是她的錯呢?

前一天晚上她看完電視要睡覺,已經睡下來的媽媽聽到她的腳步聲,開口叫她和自己一起睡。祈憶淩早就習慣睡自己的房間了,本來想說不,但是又不知道會不會惹媽媽生氣,猶豫的時候媽媽又開口了,說天氣有點冷,怕她一個人睡起來半夜要冷醒,幹脆和父母擠一擠。她被那罕有的溫柔的聲音蠱惑了,關了燈爬到媽媽床上,已經被媽媽的體溫捂熱了的被窩很溫暖,她果然睡得很香。後半夜卻突然渾身透冷,她在睡夢裏打了個寒噤,以為是夢裏那個長著老鼠耳朵的惡魔朝自己施了個冰凍咒,耳邊卻漸漸吵嚷起來。睡眼惺忪地醒來,耳邊傳來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媽媽的咒罵聲。她擰了把自己的大腿,手心和褲子都濕漉漉的。她只好爬起來,蜷縮到床角裏。媽媽站在床邊,手裏提著她最喜歡的貼著貓和老鼠圖案的粉紅色塑料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爸爸躺在自己身邊,顯然也被水潑蒙了,一回過神來就開始和媽媽針鋒相對地對罵。她蜷在床角不敢動,等到父母終於罵夠了,罵累了,她才順著床沿爬到床邊,拖著麻痹的雙腳走回了自己的房間。瑟瑟發抖的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覺得溫暖得出奇,卻毫無預警地連續打了四五個噴嚏。換了衣服爬回自己的床上顫抖著入睡,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鼻孔裏已經幾乎透不過氣。

這種事她是沒必要告訴面前的這個人的,而且她也不打算告訴。

但是她的眼淚讓她比任何時候都要脆弱了一點,而且丹楓的大黑眼睛盛滿了溫柔,她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感冒的緣由原原本本地說了,說完,又困惑又傷感地問他:“你說,媽媽把我叫到她床上睡,是為了潑一次水就能同時潑到我和爸爸嗎?”大人的世界總是很難理解的,她雖然經受過很多次,但仍然沒有準備好迎接突如其來的責罰。

丹楓沒有回答。在他的腦海裏,同樣充滿了對大人的不解。

“風車轉起來了!”祈憶淩沒有等到回答,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開始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個開始緩緩轉動起來的藍白相間的大風車。風車帶起了一陣小面積的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微微地揚了起來,像一面棕褐色的旗幟。丹楓看著她漸漸被風吹紅的臉頰上那越來越明顯的白色傷痕,眼裏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悲傷,然後默不作聲地把外套脫下來,輕輕搭在她肩上。

祈憶淩仿佛沒有感覺到似地,在他微微顫抖的目光中,專註地看著那個漸漸看不清楚線條的風車,仿佛那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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