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你杯茶，也可盡情地喝吧？別遺忘有人在為你聲沙！啊~”

燈光熄滅意味一分鐘的限定時已經到了，但祈憶淩依舊不屈不撓地站在舞臺上，堅持唱完最後一個音符。《浮誇》公認的最難部分是最後一段“鬼哭狼嚎”，但祈憶淩經過無數次的聆聽和臨摹後，對這個音的發聲技巧和承轉方式早已駕輕就熟，近二十秒自高亢而細過渡至雄渾嘹亮的長嘯信手拈來，引起了觀眾席一片驚嘆。

裁判並不如觀眾好糊弄，祈憶淩超時過多，謝幕時又毫無章法，早就引起了他們的不滿。

但祈憶淩對此毫不在乎，她參加校園歌手比賽不過是一時興起，看過其他人的表演後，她也清楚自己要闖進二十進一的入圍賽恐怕是癡人說夢。

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剛才清唱完畢後，她恍惚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推門而出，一邊念叨著“楓楓”一邊想奪門去追，卻在離門口還有數步之遙時被截住了。來人自稱是廣播臺的記者，說要采訪。祈憶淩來不及反對，就被推進一個相對安靜的小隔間裏，還沒站定，就被個黑洞洞的鏡頭對準了，一個女生拿著話筒問她：“剛才你的表現很不錯，高音很給力，有什麽感受想和觀眾分享一下嗎？”

“我覺得不高啊，”祈憶淩皺著眉實話實說，“而且處理得有問題，比我預計的差太遠了。”

“可是已經很好了……”女生拿著話筒還想追問，祈憶淩卻頗不耐煩地說了句“抱歉，有事先走了”推門而出，只餘記者和攝像二人面面相覷。

祈憶淩推門而出，樓梯間寂然無人，她毫無猶豫地一步兩級蹦下樓梯，差點就要重演樓梯翻滾式。氣喘籲籲地到了樓下，忽然聽見有人叫了聲“小淩”，她循聲望去，原本驚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漸漸變成夜色中分辨不清的色調。

來人不是她尋覓已久的丹楓，而是她早就了結了的辰烽。

“小淩，可以陪我聊聊嗎？”

祈憶淩本以為辰烽和自己一樣是來參加比賽的，但見他身上並沒參賽號，又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於是慎重地點點頭：“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吧。”

辰烽卻顯然按捺不住，雖然默認了祈憶淩的提議，卻在兩人走向歲月湖石椅坐下前就說開了。

從他斷斷續續的描述裏，祈憶淩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水卿影一年前開始為出國深造作準備，一個月前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了，諷刺的是辰烽在她連護照都辦好了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無可避免地他們吵了一架，之後他努力地挽回，她讓他選擇和她一起出國或是分手。幾經周折後，感情愈加支離破碎，就在剛才，兩人徹底鬧翻了。

“叫我一起出去，怎麽出？GRE、TOFEL沒考過，學校沒聯系過，手續沒辦過，怎麽出？游出去嗎？”辰烽冷笑著搖頭，“根本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跟我一起出去。”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那她大可以直接一走了之。她事前不跟你說，也許只是希望等事成了再告訴你，免得你擔心。”祈憶淩有好長時間沒當感情顧問，一時間有點不適應，表情和措辭都小心翼翼的，顯得有些生分，“而且，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的話，總會有辦法的。”

“也許你是對的，不過已經太遲了。這幾天，再肉麻再絕情的話我都說過了，我犯了很多愚蠢的錯誤。”辰烽搖搖頭，“十四年了，我跟她認識了十四年。談戀愛七年，所有人都覺得我們天生一對，我也曾經這樣以為，”他擡起手中一直拿著的啤酒罐猛灌了一口，諷刺地勾起嘴角，“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七年之癢？原本以為這一段感情是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沒想到卻是浮萍，一吹就散。”

雖然未有切身體會，但祈憶淩也知道，學生時代的戀愛到了學生時代即將結束的時候，總會經歷一個這樣的時段，現實和理想的落差、曾經夢想的世界和橫亙在夢想和現實之間看似不可逾越的鴻溝，諸如此類的。結果是，有些人會邁過那道溝，雖然歷盡艱辛；而有些人就在溝的這頭止步不前，從此勞燕分飛。

她看著面前這個自己尊為王子殿下的男人，第一次發現他原來這樣軟弱。她從未想象過他會倒下，哪怕相隔甚遠，他在她心目中仍是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她從沒準備好應對一個脆弱的靈魂，但是他的訴說已在眼前。

“如果你想哭的話，就哭吧，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祈憶淩醞釀良久，很久以前或是不久以前看過的書裏那些看似萬無一失的金玉良言走馬燈一般在腦海裏劃過，最終還是悉數拋掉，說了句自己最想說的話。

“哭？”辰烽笑了，“——如果你不懂得安慰我的話，就這樣坐著就好了，就這樣陪著我，就已經是最大的安慰。”

“對不起，我太笨了。”祈憶淩凝望著夜色，臉上卻全無愧疚或自責之意。

“不，你一點都不笨。”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你聰明得很。只是有時候用力不當，顯得有些笨拙。”

祈憶淩依舊凝視著夜空，沒有說話。六月的夜晚已經開始酷熱難耐，全靠慷慨的海洋時不時送來一陣柔風，才讓身上顯得不那麽膩味。祈憶淩低頭把扣在上衣下擺的號碼牌摘下，在手中揉成了一團。

“我有時候挺喜歡你的笨拙，”辰烽嘆了口氣，“不像她，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讓人永遠找不到破綻。到我發現不妥的時候，永遠已經太遲。”

“你這樣說未免對她太不公平，”祈憶淩木然地看著湖面，“你喜歡她，無非看在她聰慧漂亮，溫柔嫻淑，這樣的女子本就罕見。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是能力而不是缺陷，你現在這樣否定她，和否定自己有什麽分別？這太狡猾了。”

“狡猾啊……”他怔了怔，自嘲地笑笑，“的確狡猾。——你看，我不是說了，你很聰明。”

“其實，我覺得，已經過去了的感情不是浮萍，而是入秋後盛極而衰的蓮花，雖然褪去了表面的繁華，但卻孕育了底下的豐碩。不管怎麽說，回憶對一個人來說，是極其寶貴、不可替代的。”在宿舍樓前和辰烽分別的時候，祈憶淩最終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回憶？”他怔了怔，最後舒爽地笑了，“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這麽聰明？”

因為你的目光，從來都沒有放在我的身上。

“因為我藏得好唄！”祈憶淩狡黠一笑，轉身，噔噔噔跑上樓梯，在樓梯的轉角處，看著他呆立片刻，轉身離去。背影有點落寞，幸而是在炎炎的夏天，橫豎顯不出多少分的蕭殺。

然而對於身系冥王星光覆重任的王子殿下，祈憶淩始終覺得不忍心，所以她拿出了手機，敲了條短信發了過去：“如果你覺得和我聊天能幫到你的話，隨時奉陪。”

很快祈憶淩就後悔了。

她雖然看到了辰烽的軟弱，但並未料到他會變成個癡纏的怨婦。接下來的一個月，祈憶淩終日在辰烽的懊悔、不甘和迷茫中游弋，結果分/身乏術，都沒法留意丹楓是否在自己身邊出現過。

眼看第二天就是自己邁入二十歲的生日了，祈憶淩左右想不到找誰陪自己慶祝，幹脆買好從七點到午夜場的電影票和零食，打算給自己的眼睛和胃來個美妙的盛宴。

但是，在這個難得的日子，辰烽依然沒有放過她。

寄住著王子殿下靈魂的辰烽猶如帶有光環的主角，總是讓人難以舍棄。祈憶淩用了半分鐘掙紮，忍著鉆心之痛把電影票送給了室友，零食堆在宿舍裏，頗為不情願地趕赴了約會地點——兩人第一次一起吃飯、祈憶淩勇破落地窗的那家校園餐廳。

故地重游，心裏別具了一份親切感。祈憶淩甫一落座，就眼巴巴地想找記錄了自己當日豐功偉績的那塊玻璃。

“找到了找到了，你看！”祈憶淩興奮得眉飛色舞，“那塊玻璃跟旁邊的比起來明顯新一點，連顏色都有點不一樣，肯定是不同生產批次找不到完全一樣的顏色，只好將就著找了塊看上去差不多的！”

“你看上去總是無憂無慮的樣子……”看著一瞬間情緒高漲的祈憶淩，辰烽不由得翹起嘴角，烏黢黢的眼珠子隱約閃爍著奇怪的光芒。

“無知的人類啊……”祈憶淩一怔，看回辰烽，見他眉目遠山卻早已不覆往日英姿，連王子殿下的靈氣都幾近消磨殆盡，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提起左嘴角，幾乎忍不住出聲嘲弄。

“……那讓我想起了天真無邪的妹妹。”辰烽的手越過桌面上淩亂的障礙物，碰到了祈憶淩的小指。

祈憶淩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神色中滿是疑問。

辰烽尷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局促地取出了自己的校園卡，把它的背面展現在祈憶淩面前：“我是說，你總會讓我想起妹妹把這個給我的時候——”

“你妹？”祈憶淩詫異，心想這已成過眼雲煙的兩口子怎麽一個德行，有逮誰管誰叫妹的毛病，稱謂這麽淩亂，“我可不是你妹！”完全忘記了自己也曾為了自我催眠管一個大好青年叫姐姐的“往事”。

“你當然不是我妹，”辰烽被截斷了話語，整理了片刻才眨眨眼奇怪地笑道，“我又不是段譽，哪能隨便遇到個女的就是我妹妹。我是說我的親生妹妹，她比我要小個八歲，今年才剛小學畢業，在勞作課上學了折紙，把這個給了我，說她請精靈施了法，能當哥哥的護身符。”

“噢！我像你妹？”祈憶淩恍然大悟，恨自己不能來個吐血三升的反應。就說嘛，王子的小提琴拉得好好的，怎麽轉天就成了個吵得腦仁發疼的電吉他，敢情自己一直擺了個大烏龍，那一分心形的作者另有其人！她的嘴唇囁嚅了片刻，之後從齒縫間露出了似乎帶著笑意的幾個音節，“像—你—妹！”

失去了王子光環的辰烽，在祈憶淩眼中赫然變成了個乏善可陳的人類，如果當初他還自帶了高材生和樂團主唱兩個光環，那今天的他光環被怨懟之氣中和，與他人已全無二致。

“是的！”辰烽沒有看出祈憶淩的異狀，而是將她的反應看作是受寵若驚的喟嘆，“像——”

“我倒也有個哥哥，”祈憶淩仿佛被那吐不出的腥血迷了心智，一句話未經大腦審核就沖口而出，“如果你在十歲那年死去的話，那你就能和他擁有一個共通點了。”

辰烽呆住了。

令他們兩人都覺得意外的是，祈憶淩也驚呆住了。她似乎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的話，但困擾她的並不是言辭中的咄咄逼人，而是“哥哥”這一個意象。

是的，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沒有想起他，並不是意味著忘卻，相反，竭力避免向他人甚至是自己提起他，是因為這是無法忘懷的傷痛。

光榮之役前，冥王星全民皆兵，時年十歲的哥哥也沒有例外，成為了光榮的參軍者。由於後勤供應不足等各種原因，他並沒有領到合體的軍服，而是和其他的許多人一樣，僅僅在肩上別了自制的木刻勳章。

冥王星的危機是在祈憶淩誕生後不久出現的，之後，冥王星全體子民的繁衍均陷入停滯中。由此，光榮之役中，祈憶淩作為家族中最年幼的成員得到了那份唯一的躍遷能源。離開冥王星地表的最後一刻，祈憶淩親眼目睹了哥哥為保護自己而死在妖那孖星戰隊一名中隊長手中。

哥哥在被激光洞穿那一刻朝自己綻放的微笑成為了祈憶淩記憶中永恒的一幕，而這壯烈成仁的舉動，讓他成為了宇宙間唯一可與小王子媲美的存在。

“對不起，讓你想起傷心的事了。”辰烽頗為大度地遞給她紙巾，“但是，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從今天開始，和你哥哥的靈魂一起保護你。”

祈憶淩笑了，她抽回手，捧起橙汁小口抿著，扭頭看外面的街道。

有輛寶藍色的自行車橫在餐桌挨著的玻璃墻邊，它銀色的鈴鐺反射著夕陽金黃的光芒，炙熱而溫暖，仿佛傳出了悠揚的樂韻。

“我還在等你的答案。”

“你想聽真話嗎？”

“當然。”

祈憶淩將橙汁一飲而盡，雙手把它推到桌中央，然後站了起來。

“Eling？”祈憶淩擦過辰烽的身邊時，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抱歉，我以為我已經回答了。”祈憶淩緩緩把他的手拿開，“謝謝你的橙汁，有機會回請你。有機會的話。”

如同零是一個有效數字一樣，沈默是一種明確的態度。

“我錯過什麽了嗎？”辰烽站起來，似乎在瞬息之間整理了心緒，顯得很是平靜。

“你沒有錯過什麽，也沒有什麽過錯。”祈憶淩搖頭，“反而是我，為了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犯下了很多過錯。很抱歉，”她頓了頓，正視他，“抱歉曾經喜歡過你。”

她擡起頭，看到餐廳門框上方掛著一盆柔弱的鈴蘭，乳白色的花朵胖頭胖腦的，讓她想起了入口即化的棉花糖。

辰烽沒變，就是因為一直沒變，所以白矮星猝然坍縮，成了一個不可再靠近的黑洞。

“普通人類中的佼佼者辰烽，永別了。”

祈憶淩走出餐廳，深深吸了一口算不上清新的空氣。

過去她一時情急，還沒分辨清楚便匆忙給他派發了一份通往自己宇宙的套票，現在要反悔把錯版票強制收回，心中卻全無愧疚之意。

始亂終棄又如何？她不想因為人類毫無意義的道德而放棄做正確的事。

除了小王子和冥王星，宇宙中的其他一切對她而言都只是浮雲。

她依然沒變，只是宇宙之神賜了她一雙慧眼，讓她不再戀棧於旅途中的風景，回到了為冥王星光覆之戰而韜光養晦的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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