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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八 世界原沒那麽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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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墨翎的父親原振業,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全國混亂的背景下走出來的人,他像所有那個年代的少年一樣,失去了許多接受正式系統教育的機會,在社會上跌打滾爬,打架鬥毆,飛揚跋扈。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很快就開始有意識地培植自己的勢力,並成了某個地區像地頭蛇一樣的角色。後來他和一個美麗、知書識禮的富家小姐相愛,那個女子拋棄一切追隨了他,過了段短暫的幸福生活,卻在原墨翎年幼時病逝。

之後,原振業隨著改革春風的浪潮帶著一群人到南方打拼,用了各種方法累積原始資本,過了十多年後終於鞏固了地位,在黑白兩道混得風生水起。這幾年已經基本漂白,二十年來鐵打的規條是絕不沾染毒品。

至於莫子淵,則是原振業一個哥們的兒子,他母親是個妓/女,愛著他父親卻始終不肯和他在一起。莫子淵從出生起就跟著母親,後來那女子得病死了,他轉而跟著父親生活,直到十一歲時父親被年少時結下的仇家追殺致死。原振業輾轉尋訪到他的下落,就把他接到了原家,並慢慢訓練他學習打理生意。莫子淵打小時起就沒正經上過學,但原父一直有請人上門教他。等到他二十歲,又疏通關系把他弄到一所高中,和那屆的畢業班一起參加高考。

“子淵自己聰明,考上了S大,但選擇法學專業卻是父親的意思。”原墨翎搖搖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中。

半個月前,原父的猝然逝世讓他花二十多年打拼回來的江山出現了動蕩,原墨翎和莫子淵只得雙雙請假回去處理。江山暫穩,兩人經過商量後,決定讓原墨翎完成學業,而莫子淵則挑起了重擔。

“現實是不是很諷刺?”說完,原墨翎自嘲地笑笑,“原墨翎和莫子淵在表面上是所有人羨慕的一對,實際上他們之間只不過是奇怪的債權關系,這麽多年他一直恭恭敬敬地叫我小姐,我把他當成下屬和唯一的結婚人選。所有的風光背後,都一樣的骯臟汙穢,驕傲的原墨翎只不過是個沒落黑道老大的女兒。”

“別這樣說——”祈憶淩心痛地看著原墨翎譏誚地揚起的嘴角,“那是一個時代的淪陷,你沒有責任,更沒有必要背上陰影。”

“我當然不會。”原墨翎笑起來,瞳仁依舊黑得像墨,嗓音卻漸漸變得嘶啞,“父親是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子淵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男人,他們永遠都不會背叛我。所以,我沒有什麽不滿意的。”

“伯父他身體應該一直都很好,怎麽突然……”祈憶淩想起自己曾在莫子淵的慶功宴上與原父有一面之緣,他不怒自威,聲量雄壯,看上去一巴掌就能拍死一個人,怎麽看也不像會突然去世的人。不由得聯想到莫子淵父親的結局,心裏一片淒冷:難道過了那麽多年,還是無法擺脫那種壯烈的下場麽?

“大概是年輕時落下了什麽後遺癥吧!”原墨翎刻意用雲淡風輕的表情掩蓋自己的疲憊,祈憶淩不忍深究,不再談論這個話題。

玻璃杯已是第四次斟上綠茶,祈憶淩心不在焉地喝著,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原墨翎為人孤傲,雖然是學生幹部免不了與形形色/色的人接觸,但平時除了工作外鮮少主動與人攀談,有時祈憶淩簡直覺得除了自己以外原墨翎就沒別的朋友。對社會交往如此漫不經心的她,怎麽會從一開始就對自己那麽熱情那麽呵護備至?

祈憶淩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原墨翎的情景:那是個陽光毒辣的夏日午後,她百無聊賴地步行在高中校園裏。校道上飄著淡淡的玉蘭花香,她看著它們,想起剛看過的短篇小說裏白裙裊娜的女主角,不知不覺走到了荷花池中心的亭子裏,坐了下來。看著池子裏橙紅色和黑褐色的鯉魚,祈憶淩情不自禁開始與它們展開對話,卻忽然聽到腳步聲急切地響起,擡起頭,看到一個漂亮得出奇的女生從岸上沿著蜿蜒曲折的水泥窄橋跑了過來,站定在她面前,伸出手:“不如我們交個朋友?”

原墨翎不該是那樣的人,最起碼,祈憶淩跟她認識近五年了,也從沒看見她對別人這樣。

澄澈的綠茶映出祈憶淩困惑的臉孔,擡起頭,看到原墨翎閑適而疲憊的樣子,伴隨祈憶淩多年的恐慌又在收縮狀態中漸漸膨脹。曾以為已被對方的耐性和熱情瓦解的防備心迅速築起,多年來的畫面走馬燈一樣掠過,祈憶淩不禁開始懷疑原墨翎接近自己的企圖,但是絞盡腦汁也想不清楚自己有什麽地方如此值得她大費周章。

一千個日子慢慢累積而成的信任不至於如此輕易地崩解,但祈憶淩清楚自己的性格,如果不趕快把事情弄清楚,她心裏的芥蒂會瘋狂地生長,最終很可能變得無法挽回。

祈憶淩決定豁出去,直奔主題:“世間人千千萬,你怎麽唯獨看中了我,要和我做朋友?”看到原墨翎略顯驚訝的眼神,祈憶淩尷尬而內疚地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是一個,非常平凡的人。”

“呵,你到底還是問了。”原墨翎淡淡笑起來,然而面容顯得那麽憔悴,幾乎讓人不敢直視,“我還以為那件事會爛在我心裏呢!也好,我再給你說個故事吧!”

“還記得有次我和你在北門外的河邊瞎逛,有幾個不長眼的小混混攔路的事嗎?”原墨翎五指起落,在桌面上奏響一個不成調的曲子,“你一定曾經奇怪過我為什麽有那麽出色的身手。”

“確實。”祈憶淩老老實實地回答。到現在,她還記得當時那種熱血沸騰一心想讓原墨翎給自己過幾招絕技的感覺,“是你父親的希望嗎?”

“那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原因。事實上,我小時候是個很頑皮的人,他一開始還會管我,後來就懶得過問了。我那時候和人打架,總是帶著一身傷回家,他看到後說他的女兒不能乖乖被人欺負,就把我扔到家裏開的武館讓我練習。他吩咐了子淵監督我,而那幾年的子淵像個把父親視為主人的機器人,所以不管我怎麽軟泡硬磨都沒法蒙混過關,只好老老實實地學了幾年跆拳道和擒拿術。”

“到上初中的時候,我的叛逆期到了,原本就很頑劣的一個人,這時候簡直變成了一匹脫韁野馬。自暴自棄、言行乖張、脾氣暴躁,對所有人所有事都不管不顧。那時候狂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也什麽都無所謂,誰惹我我會立馬噔噔噔沖上去,男的踹幾腳,女的甩幾個大嘴巴子,甚至幾乎每天都跑去跟囂張的男孩逞勇鬥狠。要不是系統地學過格鬥技能,說不定今天我已經不在這裏了。那個時候的我啊,毫不誇張的說句,應該是全身山下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的。”

“後來啊,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一個看上去很靦腆聲音很溫柔名叫倪馨的女孩總是沒皮沒臉地整天跟著我,非要跟我交朋友。那時候她就像我的跟屁蟲,書也不念了,成天跟著我到處跑,每天出來時幹幹凈凈的白裙子,回去的時候總是染滿了各種臟汙的顏色。我被人罵的時候她就叉著腰假裝兇狠罵回去,但是她的聲音一直發顫。我和人打架的時候,她也跟著,只是她又膽小又怕死,總是躲在偏僻的角落裏,半捂著眼睛從指縫裏偷看我們。”

“她一個看戲的小毛孩兒,倒是比我們打架的還緊張,任何人挨揍了她都要唧唧歪歪嚷嚷個半天。我打贏了,她就屁顛屁顛地跟著我回去,也不管我的臉擺得多臭,鬧騰個沒完,上一秒還趾高氣揚地笑,下一秒便看著我身上的血哭得驚天動地,一個勁地把眼淚鼻涕往我身上蹭,問我要是我死了怎麽辦;我打輸了,她就傻乎乎地縮在角落裏,等對方的人打也打夠了跑也跑光了的時候,才顫悠悠地走出來,把我拖上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板車,一路絮絮叨叨地把我拉上醫院……”

說到這裏,原墨翎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中,嘴角竟噙著淺淡的微笑。

祈憶淩想,原墨翎一定把那段日子刻進了心裏,敘述的時候,竟然也會像別人一樣不自覺地嘮叨。

“後來呢?”沈寂半晌後,祈憶淩終於忍不住擡頭,輕聲問道。

“後來啊,後來我就慢慢地喜歡上她了啊。喜歡她黏我,喜歡她屁顛屁顛地跟著我跑,喜歡她的嘮叨喜歡她的瘋癲,喜歡她的比老鼠還小的膽子喜歡她咋咋呼呼的性格,還有她奇異的藍色眼白褐色眼珠……”

“然後呢?”祈憶淩收緊自己的臂膀,用力擁住原墨翎:這樣要好的兩個人應該一直在一起的啊,除非那個性格奇特、和我驚人地相似的女孩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等等,她剛才想到的是“相似”?

祈憶淩突然醒覺自己為什麽會對原墨翎描述的那個女孩充滿好感:因為面對喜愛的人,自己也會像她那樣行為怪異,甚至有些奮不顧身。

猝不及防地,一滴冰涼的液體滴到了祈憶淩的眉心。她一個激靈,淒然而笑: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墨翎對我只不過是帶著彌補遺憾的心情。說到底,她還是喜歡那個女孩多於喜歡我的吧?這樣的掛念,說不定連回憶的時候,手心都會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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