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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驚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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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營帳的一角,翹著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樓墨心身子一震,下意識低頭去看方才被他“殺掉”的那個人,那裏哪還有人,只有一件我的衣物,攤開在床鋪上。

抓著他的,也不是一個活人,是一具木人,死死捆縛在他身上,如同給他上了道枷鎖。

與此同時,帳門掀開,雲卿、銜玉、謝將軍和有疾,魚貫而入。

“老師……”雲卿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樓墨心圓睜著雙目,任他見多識廣,也露出了一絲慌亂。

“你——”他瞪著我,又看了眼我的衣物,似乎還不敢相信我原本就不在那兒,“這是——”

“我還以為這區區障眼法,樓相應該分辨得出,”我說,“看來,樓相是心急了。”

樓墨心楞了片刻,隨即笑了。

“沒想到啊,”他說,“老夫一生精於籌算,竟被你這個小姑娘給騙了。”

“你不是給我騙了,”我站起身,“若是平常,我這點小伎倆怎麽能騙到你,但你一心只急於殺死我,亂了分寸,樓相,你是被你自己騙了。”

這個主意,是我拜托雲卿為我安排的。

我教她對眾人宣稱,我已脫離了危險,只是仍舊昏睡不醒,不過也不再需要人照料,於是她和銜玉撤出我的營帳,回去休息,等待我醒轉。

為了做得更逼真一些,她還佯裝身體困倦,在自己營帳裏一天沒出來。

我知道,有這個機會,樓墨心是絕不會放過的,眼下我們離京城已經很近,後軍又在火速馳援,錯過這個時機,他很難再想要我的命。

於是我熄掉帳裏的燈火,用術法做了兩個假人,做出我和九枝都還在昏睡的模樣,自己躲起來,等著他登門。

九枝還沒有恢覆元氣,就悄悄送去了謝將軍營中。

這些謀劃,也順便告訴了謝將軍知道,真的要捉拿樓墨心,還需要他幫忙。

而樓墨心,也確實沒讓我失望。

我不知道這算是幸或不幸,因為如此一來,雲卿肯定會很傷心。

只是,一切都成定局了。

帳子裏一片沈寂,先帝頗為倚重的老臣如今成了細作,莫說雲卿,銜玉和有疾都很難立刻接受,只有謝將軍一臉淡然,默默拔出了佩劍。

樓墨心差不多也猜到了原委。他漸漸鎮定下來,微微一笑。“不錯的計謀,”他說,“只是有靈姑娘,你真覺得,靠這一個木人,就能困住老夫麽?”

“你可以試試。”我也笑了笑,說。

樓墨心收起笑容,發力一掙,將木人擊飛,緊接著雙手握起,正待施法,卻又楞住了。

他使不出術法。

“別費勁了,樓相,”我說,“我既然敢誘你入局,就有完全的盤算,你好好看看你手腕腳腕。”

樓墨心看過去。他雙手手腕和雙腳腳腕處,衣服都被扯破了,各帶著一個咒印。

“這法子還是你啟發我的,”我說,“你能封住我的本事,我當然也能封住你的本事,咒印已經借著木人,打入你體內了。”

我看看他暗自施力的樣子,又補充道:“這是玄師一源的術法,你解不開的。”

“謝將軍。”我對謝將軍點點頭。謝將軍身形一閃,轉瞬間便挪移到樓墨心背後,擒住他的手,佩劍壓在他後頸上,把他按下去。

“樓相,得罪了。”謝將軍輕聲說。

他力氣比木人大得多,樓墨心不防備,跪倒在地。

我走到他身前。

“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我問。

樓墨心沒有回話,錯愕良久,他忽然又笑了。

“事已至此,老夫若要辯駁,也無人會信了吧?”他說。

“但事情還是要說清楚的,”我說,“荷城的事、浮橋的事、前些日在林中的事,我都大概明白了,還有一事,我們在蒹葭河畔等船時,你力勸雲卿莫要聽信我,催大軍往上游繞路而行,是為何?”

樓墨心拒絕作答。

“我猜,上游兩處可渡河的地方,你都埋伏了人,對吧?”我逼問他。

樓墨心仍不說話。

我知道我猜對了,只是有些後怕,假若雲卿當時聽從了他的勸說,選在上游過河,怕是我們這些人,已經都不在了。

雲卿走到我身側,面色蒼白,看著樓墨心。

“老師,為何?”她問。

樓墨心繼續沈默,半晌,嘆了口氣。

“老夫也想問,殿下又是為何,一定要回京城繼位?”他問。

雲卿一怔。

“我是我爹爹的女兒,承襲他的位子,不可麽?”

“不可!”樓墨心擡高了聲音,“朝中紛亂,人心難測,你多年不在京城,毫無根基,也少有城府,這情形如何是你可應對的?身為你的老師,我又如何忍心看你前去赴險?”

“我身側有謝將軍,爹爹又為我留了機緣,必定在朝中有所安排,”雲卿說,“加上老師的聲威,還不夠麽?就算我什麽都沒有,只是一腔熱血,老師若真顧惜我,不也該任我一試麽?”

樓墨心笑笑。“即便如此,你可想過,真登上了皇位,下面又有幾人甘心為你效命?在內,眾臣心懷貳心,在外,北人虎視眈眈,這皇位,你能坐得了多久?這可是會要命的啊!”

雲卿閉口不言。

“先帝子嗣眾多,”樓墨心繼續道,“在你之上,更有兩位皇子,朝中都有勢力,手上也有兵權,你拿什麽去壓過他們?你先入京城,又能如何?反倒給了諸位王爺對你動兵的理由,你在京城便是孤家寡人,這些,你又可曾想過?”

他看雲卿不說話,苦口婆心相勸:“殿下就留在宣陽,做個無煩無憂的道人,不好麽?何故應要以身犯險,把自己置於兩難境地?”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

“說那麽多沒用的,”我冷笑,“你不就是覺得,女兒家不能做皇帝?”

樓墨心說不出話。

“什麽怕雲卿遇險,什麽孤家寡人,”我又說,“橫豎不過是,女子坐不得皇位,要讓給自己的哥哥弟弟,不是嗎?”

“不錯!”樓墨心一挺身,高聲說,“古往今來,何曾有女子做皇帝的?簡直聞所未聞!”

帳內眾人都皺起眉頭。雲卿身子晃了晃,險些站不住。

“從未有過,那自我開始,又有何不可?”她問。

“大為不可!”樓墨心道,“女子做皇帝,既有違先祖古訓,也不利社稷安寧,不然為何從未有過?先帝糊塗,老臣卻不糊塗!天道正統,絕不可亂!”

我聽得想打他,好不容易才忍下來。

“就算老臣顧念舊情,勉為其難可接受,”樓墨心又說,“朝中諸人,哪一個又可接受?教一個女流之輩淩駕眾人之上,何其荒唐!”

“那照樓相的說法,”我說,“我這女子做玄師的,也是擾亂了天道了?”

“你就是妖人!”樓墨心怒視於我,“自己亂了正道也便罷了,還妖言惑眾,鼓動雲卿顛覆朝綱,你等女輩,不安心歸於婚嫁,相夫教子,就是不入正途,失了本分!”

我看著他義憤填膺的模樣,忽然很想笑。

而雲卿真的笑了。

“有靈,別說了,”她掛著笑,又靠近樓墨心一步,“老師當真這麽想?”

“雲卿,”樓墨心說,“你是公主,就該有公主的規矩,皇位給你哥哥承繼,日後為你尋個良人,婚配生子,遠離廟堂之爭,安穩餘生,豈不是美事?”

“也許是吧,”雲卿說,“但這美事,誰愛要誰要,雲卿不要。”

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雲卿就是要做一代女帝,開後世先河,為女子立心,千刀萬剮,也絕不後悔!”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氣勢,帳內也立時安靜下來。

“老師說,天道正統?”雲卿又笑笑,“我做了皇帝,我便是正統,至於祖訓、古制,老師以為我在乎嗎?”

樓墨心瞠目結舌,一時無話。

“滿朝文武接不接受,是他們的事,”雲卿說,“我改不了他們的心思,但如若我真坐上皇位,他們不從,也要從。有一人反我,我殺一人,有十人反我,我殺十人,總之,這位子我要定了,萬人唾罵,也一步不會退。”

她看看樓墨心,又是一笑。

“老師認為,女子本分,是嫁人生子,對麽?”她輕蔑道,“那老師應該還不知道,我做了皇帝後,第一件事便是要改換天地,我要教天下女子全去讀書,盡可考學,學成後或入朝為官,或統率邊軍,自此,高位由有能者居之,再不問男女。”

“你——”樓墨心唇須一齊顫抖,“你怎能——”

“為何不能?”雲卿厲聲說,“放女子任意馳騁,又有何不可?當初有靈勸我,我還有所遲疑,但這一路走來,世間女子的境況,我已看盡了,我就是要改變她們的命途,一個不少。若說道義,這便是我的道義。”

又一陣寂靜。我想再嗆樓墨心兩句,忽然帳門再度開了,有人走進來。

“娘子……”九枝站在那裏,喘著粗氣看我。

“你怎麽來了?”我一驚,“快回去歇息!”

他還遠遠沒有恢覆完全,整個人都很虛弱,要扶著營帳才能站穩。

但九枝用力搖頭。

我也顧不上他,因為樓墨心開口了。

他低垂著頭,長嘆一聲。

“老朽懂了,”他頹然道,“學生已經生了羽翼,老師的話聽不進去了……看來老朽不管說什麽,殿下主意已定,都不會更改,隨你去吧……”

這話說的,你自身難保,隨不隨她去,有意義嗎?

“對外透露大軍行蹤,幾次攔阻殿下行程,置殿下和大軍於險境,這罪,老朽也認了,”他又說,“殿下可打算如何責罰老朽?”

雲卿沒回答。“你先告訴我,你的同黨是誰?”

“你如此行事,必是有人指使,”她說,“你在近鄉關等我,也定不只是你說得那麽簡單,事到如今,也不必瞞著了,是誰命你這麽做的?內閣?司禮監?還是——我哪位哥哥?”

樓墨心搖頭。“老朽不會說的,”他道,“殿下快些給老朽個痛快吧。”

我突然覺得哪裏不對,還沒等想清,樓墨心猛地擡起頭,面色變得狠戾。

“但這妖女,老朽必定要除!”

他一聲喊,手從地上撿了個東西,兩指一彈,將這東西向我打來。

這一下快如雷電,誰都沒做出反應。我也沒防備這老頭還有後手,離他極近,又避無可避,眼看這東西就要打上我前胸。

剎那間,我差不多都看見了我要命定於此,閉了下眼,卻沒感到絲毫疼痛。

再睜開眼,雲卿先我發出一聲驚呼。

一道身影橫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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