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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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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掛掉電話, 衛孟喜心頭的堵塞之感才逐漸消失。

上輩子的她一直不信,世界上怎麽會有不愛自己親生孩子的母親呢?都說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她是用一輩子來治愈童年的。

原生家庭給她帶來的種種消極影響, 總是能在夜深人靜時折磨著她, 哪怕後來成為眾人眼裏不錯的人,但心裏好像永遠缺了一塊。

死過一次, 她的執念不可能完全消失,只希望以後各自安好,不要再有聯系吧。

也幸好,孟淑嫻雖然不是個好母親, 但對於她需要小學畢業證的事也不多問, 並答應下禮拜依然結婚的時候會一並帶來。

相較繼父的老奸巨猾和唯利是圖,母親只是蠢罷了。所以她並未直接給縣二小掛電話,而是打給孟淑嫻, 不然這個畢業證能不能拿到手還不好說呢。

第一天主動出擊,衛孟喜收起開小飯館的盲目自信, 不確定生意怎麽樣, 也不敢備太多的菜, 既然是要賣盒飯, 那就像大食堂一樣, 炒幾個固定的菜式就行。

今兒, 她準備的都是不怎麽費時的菜, 蒜苗回鍋肉、辣子雞丁、大醬燉茄子和酸辣土豆絲, 還有一個紫菜蛋花湯,只要洗好切好, 掐著點十點半開始下鍋炒。

嫌油煙太嗆, 黃文鳳主動把小呦呦接過去, 給她餵飽了雞蛋羹和稀飯。

四菜一湯再加一鍋大白米飯,五個大大的紅花搪瓷盆並未裝滿,只裝了三分之一……天氣熱,要是賣不完可就浪費了。

單獨盛出足夠一家子吃的份量,衛孟喜就推著“輕如鴻毛”的手推車往礦區後門走去。

“喲,小衛這是幹啥去?”劉紅菊得意得尾巴都快翹上天了,她店裏現在的客人可不少,足足有三桌哩!

見衛孟喜不搭話,她又墊著腳看手推車,搪瓷盆都用幹凈的白紗布和棕櫚編的鍋蓋蓋著。

雖然看不見是啥,但香味兒卻是藏不住的,尤其那嫩嫩的青蒜爆的回鍋肉,肉香,蒜香和豆豉香,小飯館裏的食客聞見都要咽口水。

白撿的宣傳機會,衛孟喜會放過嗎?

只見她大大方方的掀開白紗布,一盆盆香噴噴的飯菜就展現在眾人面前,劉紅菊頓時臉色一變。

可她還嫌香味兒跑得不夠快似的,用手中的蒲扇扇了扇,“香吧?很便宜的,一勺才一角五。”

“真的?”有倆男工人正準備進嚴家小飯館,尋思著今兒怎麽也得整倆硬菜打打牙祭,嘴巴是饞了,但心裏也有點痛,倆人點三個菜怎麽也得畫四五塊,幾天工資就沒了啊。

“這麽香的回鍋肉一勺居然只要一角五分?是真的一勺嗎?”可別像食堂老大姐似的,雙手篩糠啊。

另一人則是註意到一盆紫黑色的湯,既有股若有似無的魚鮮味兒,又有股熟悉的雞蛋香,他搓了搓手:“這是啥?”

他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衛孟喜實在是不能一次性回答完,只能先挑他們最關心的:“當然是真的,只是我這兒沒碗,兩位大哥要是想嘗嘗,可以回宿舍拿自個兒的飯盒來,回鍋肉和辣子雞丁一角五,茄子九分,土豆絲八分,雞蛋湯只要五分。”

“我說咋有雞蛋味兒呢,咱們大食堂的雞蛋湯是葷菜,賣一角錢哩。”還他娘的壓根看不見一絲雞蛋的影子。

這麽多雞蛋,還這麽香,只需要食堂一半的價錢,總覺著不真實。

衛孟喜見又圍過來三名工人,躍躍欲試,就連小飯館裏的食客都忍不住出來看熱鬧了,忙拿起女娃娃頭大的勺子晃了晃,“咱們小本買賣,勺子就這麽大,還希望各位大哥體諒一下。”

她本就長得好看,這段時間休養得好,整個人看著愈發漂亮,像一朵嬌艷的玫瑰花。這副花容月貌要是放身材嬌小的女同志身上很容易給人“不正派”的感覺,但她個子很高,大大方方地任人打量,不僅不讓人覺著不正經,還自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眾人紛紛點頭,表示理解。小本買賣嘛,也不能要求別人給你吃個夠,只要能下著主食把肚子吃飽就行,要啥自行車呢?

這不,趁著人多,衛孟喜又迅速地揭開鍋蓋,居然是一鍋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我這兒米飯管夠,二分錢一兩,大哥吃半斤夠嗎?”

她的米飯顆粒分明,軟硬適中,還有一股天然的谷物香味,不像大食堂的,采購為了節約成本都是去糧站買陳糧二手糧,黴變的不少,為了增加重量還加了很多水,故意煮成稀爛飯,吃著不香也就罷了,還不抗餓。

被問到的男人連忙點頭,“夠了夠了。”這樣的半斤就是一角錢,加上菜肯定能吃飽。

“那給我來半斤米飯,一勺紅燒肉,一勺茄子和土豆絲吧。”圍觀的人裏正好有一個是拿著飯盒的。

衛孟喜把推車推到大門口,固定好剎車,這才戴上袖套,擦幹凈手,刷刷刷就是滿滿的幾勺。

眾人就這麽眼巴巴看著,那香噴噴的飯菜裝滿了兩個鋁皮飯盒,男人端起就吃。

只見他好吃得閉上了眼睛,嘴巴裏還含糊不清的發出喟嘆聲,那就是滿足啊!所有人都心動了,這麽滿滿兩大盒才四角二分錢,要在大食堂那至少得七八角開外,要是下館子那就更貴了!

“大妹子你等一下,咱們這就回宿舍拿飯盒。”幾個男人迅速跑遠。

劉紅菊眼睛都快紅得滴血了,這個衛孟喜真是打不死的小強,無論怎麽弄,就是弄不垮她。

是的,衛孟喜一直奇怪,明明自己做菜手藝不差,價格也不貴,頂多就是位置差點兒,怎麽生意就是起不來,原來是嚴家兩口子沒少在背後“使力”。遇到曾經去吃過的老食客準備找過去,這兩口子就告訴人家,衛孟喜這段時間都不開門,回老家了。

男人們終究是粗心些,也不可能真走到門前去一探究竟,畢竟人家也是個丈夫經常不在家的年輕小媳婦。

遇到新的食客想去嘗嘗的,這兩口子就繪聲繪色說誰誰誰吃了衛孟喜小飯館,肚子拉了三天啥的……終於,在他們百折不撓的幹涉下,越來越沒人願意往那邊走了。

當然,現在的衛孟喜還不知道這茬,她數錢盛飯還忙不過來呢!

幾乎每個拿了飯盒的工人都是一葷兩素,大方的直接兩葷兩素,有的再加個雞蛋湯,她不僅手上動作要快準穩,保證每一樣菜都是滿滿一勺,還得保持腦子的高速運轉,劈裏啪啦算賬。

這個大哥的四角二分,那個的五角七分,另一個的又是另一個價,她準備的零錢不夠多,就只能用菜抵,僅僅打了十個人的飯,她腦袋就快成漿糊了。

她這腦袋瓜可不像陸廣全,人家那叫計算器,她這就是普通人類的腦袋,既要保證運算速度還得保證運算準確率,別說多難了!

好容易把這一波賣完,擦了把額角的汗,正想靠門上休息兩分鐘呢,又來一波。

“大妹子,俺聽工友說你這兒賣飯,還有嗎?”有打到的端著飯盒邊走邊吃,熟悉的工友看菜式跟大食堂不一樣,自然要多問幾句。

衛孟喜趕緊笑臉相迎,“有有有,大哥您要多少?”

“俺聽說你的大白米飯兩分錢一兩,是真的嗎?”比食堂的好,還比食堂便宜那麽多。

“是真的,大哥您要多少?”

“嘿嘿,俺飯量大,你給來一斤吧。”明顯是有備而來,遞過來的一個洗臉盆一樣大的飯盆。

衛孟喜就是再累,那也不能跟錢過不去不是?就這麽一份又一份,也不知道賣了多少份,太陽越來越曬的時候,回鍋肉率先賣光了。

接下來是茄子和辣子雞丁,酸辣土豆絲因為份量稍微多點兒,跟紫菜蛋花湯一樣是最後賣完的。

她衛生做得好,哪怕盆底都賣光了,搪瓷盆一圈還是幹幹凈凈,就連白紗布也沒滴上幾滴油。

在劉紅菊羨慕嫉妒恨的眼光裏,衛孟喜挺直了腰桿,推著便捷的手推車回家了。

四個大的放學,黃文鳳過來幫他們熱了飯菜,此刻已經吃飽喝足睡午覺了。衛孟喜實在是太累了,渾身上下仿佛被汗水濕透,到家一點兒吃飯的胃口都沒有,倒頭就在床上睡著了,哪裏還顧得上洗刷一下。

這一覺睡得深沈,醒來的時候孩子已經上學去了,根花還很貼心地悄悄給她蓋了一床小被子,至於襪子,估計是根寶幫忙脫的,畢竟自己那對鐵憨憨是不會照顧人的。

衛孟喜笑笑,摸出床頭的勞力士手表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半了,但她一點兒也不餓,得先數錢算賬。

中午忙著幹活,只負責收錢補錢,都不知道具體賣了多少。這不數不知道,一數差點嚇一跳,一堆五顏六色的角票和分幣加起來,居然有六塊九毛六分,刨除成本也還有兩塊多的利潤!

這可比開小飯館等客人上門賺得多了!一頓就能掙兩塊,那以後要是每一天都能賣兩頓,每頓都能把搪瓷盆裝滿呢?豈不是得有十塊?一個月輕輕松松收入破三百啊!

萬元戶還會遠嗎?

要說不激動那是假的,即使上輩子手裏過的錢不少,可衛孟喜也沒有此刻高興,原本以為覆刻上輩子的路徑就能輕松成功,可穿越大神並不想讓她好過,誰能想到她又能絕處逢生呢?上輩子的路走不通,她也能有辦法自己踩一條路出來。

這種成就感很快化為食欲,衛孟喜就著剩菜一連吃了兩碗米飯,把廚房收拾幹凈,開始準備晚上的菜。

中午已經賣過的她不想再賣,幸好時間還早,五花肉還有幾斤,她就幹脆燒了個土豆紅燒肉,又炒了個豆角肉絲,熗白菜和大蒜燉茄子,因為她發現茄子很受歡迎,利潤稍微也比別的素菜高。

掐著點做好,又掐著點推車過去,居然已經有人等在那兒了。

“哎喲大妹子你可來了,我們還以為你不賣了呢。”畢竟跟食堂比起來她真的賺不了幾個錢,生怕她被嚇跑。

衛孟喜爽朗一笑,“謝謝大哥捧場,以後我每天早晚都會在這兒賣,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兒,你們要是想吃,只管拎著飯盒過來,但凡盆裏還有菜絕不讓大家夥跑空。”

爽朗好說話,還長得漂亮的女人,誰不喜歡呢?大家夥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起來。

要是進店吃飯的時候聊天,大家夥還會有點尷尬,要避嫌嘛。但在這種人人都看得見的公共場合,參與的人多,雙方都自在。

煤礦工人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能正眼看他們的女同志,家裏老婆見不著面,礦上的女工眼睛都長頭頂上,這樣相談甚歡的場面,仿佛給他們枯燥乏味的生活增加了一點點生機。

此時的衛孟喜還不懂,她只是覺著,自己的生意好得有點離譜。

本來以為,晚飯試探著做半盆,不知道能不能賣掉,結果好幾個工人來晚了沒買到還恨不得跟她回小飯館吃呢,第二天開始她做滿盆,也依然有人沒買到。

一傳十十傳百,整個金水礦上萬名煤礦工人,她滿滿一盆菜頂多也就夠盛四十勺,可不就是供不應求了嘛?

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她就賺了八十多塊錢,腰包那叫一個鼓。

但即使如此,到了吃席的日子,她也不含糊,提前兩天跟熟客們說好,禮拜天她要歇業一天,大家紛紛表示理解。

知道陸廣全要加班,衛孟喜也沒等他,剛吃過早飯就直接一拖五上市區去了。

“媽媽咱們去哪兒?不是要去吃席嗎?”衛東捂著癟癟的肚子,老大不樂意呢,知道今兒要吃席他從昨天中午就開始咬緊牙關滴米未進了。

因為衛紅悄悄說過,結婚的是壞小姨,以前都不讓他們回姥姥家,這次他衛東要不把壞小姨吃破產他就不姓衛。

“吃席當然得穿新衣服。”衛孟喜其實一直記著答應他們的東西,現在手裏寬裕了當然得買。

別說以後有條件再買,很多東西過了這個年紀就不會喜歡了,再說大人搪塞的“有條件”只是個相對概念,只要他們願意,任何時候都會“沒條件”,之所以一直沒能實現的,那都是不走心,不在意孩子感受罷了。

父親以前對衛孟喜雖說不是有求必應,但一旦答應她的事,都會努力做到,一塊錢有一塊錢愛孩子的方式,十塊錢有十塊錢的方式,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衛孟喜都不想讓他們失望。

一行六人坐著廠裏免費的中巴車,直接殺到金水市百貨商店。這年代的百貨商店是質量最好的地方,雖然售貨員眼睛長頭頂上,但跟外頭剛剛冒頭的,質量良莠不齊的私人小攤比起來,衛孟喜覺著這口氣還是得忍。

至於態度實在太差的,她當然不會客氣,她是來花錢消費,不是來找氣受的。

衛紅根花心心念念的小皮鞋,比礦區商店便宜多了,每人一雙,買!

衛東想要的綠軍裝,還帶迷彩繡五角星,附送小皮帶的,買!

根寶就比較別致了,居然想要一只毛茸茸的小熊玩具,衛孟喜稍微猶豫一下,看著孩子忐忑不安的眼睛,還是買了。

至於小呦呦,那自然是買奶粉,現在的她吃飽肚子跟上營養是最重要的,穿著主要以舒服為主。

當然,衛孟喜也不想再委屈自己,買了一條淺綠色的半袖連衣裙。裙子領口是雞心形的,又不低胸,既能顯出修長潔白的脖頸,還能把腰身收得很好,把那腰肢顯得盈盈不足一握。

當然,因為她個子高挑,在普通女同志身上能到膝下的裙長,在她身上就只能到膝蓋以上兩寸,露出一雙光潔的骨肉均勻的小腿,別提多漂亮了!

“同志你穿這裙子可真漂亮,就跟量身定做的一樣。”

“就是,我要有這麽高挑的個頭,我也買。”

衛東根寶沒感覺,反正媽媽穿啥都好看,衛紅根花可是秒變星星眼的,“哇哦,我媽媽真漂亮!”

衛孟喜高興,就咬牙忽略價格,買了!

當然,為了配上這麽氣質的裙子,衛孟喜發現自己還缺一管口紅。上輩子她一直活到四十歲那年才開始擁有人生中的第一只口紅,可惜那時候思想觀念還沒完全轉變過來,總覺著塗口紅就是好打扮,就不是好女人,白天她都不敢塗,只有晚上才能悄悄的對著鏡子塗幾下。

越是不塗越是不會塗,越是不會塗越是容易出醜,有一晚正好自己手底下的會計來找她,看見她一張“血盆大口”,差點沒把人嚇死,沒幾天飯店上下看她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只老不正經的妖怪……自此,更是不好意思塗了。

衛孟喜看著鏡子裏自己緊致白嫩的臉蛋,大大方方地說:“同志你好,我想買只口紅,但我沒經驗,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看一下啥樣的適合我?”

既然自己一竅不通,那就相信售貨員吧。

這售貨員是個剛高中畢業的小姑娘,才二十歲不到,面龐雖然稚嫩,但卻畫著精致的妝容,眉毛和嘴唇畫得最好,襯托得一張普通的小臉也出彩不少。

但就是因為太好打扮,總被其他售貨員排擠,背後當面都沒少說她的壞話,無非就是“小小年紀不學好”之類的,連帶著很多顧客也不喜歡她。

忽然被這麽一個漂亮女同志客氣的對待,小姑娘楞了楞,“姐……姐姐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衛孟喜點點頭,非常誠懇的說:“我覺得你的眉毛和嘴唇畫得特別漂亮,你能不能教教我?”

小姑娘立馬高興得差點蹦起來,拿出三只口紅給她挑選,還一一說它們的優劣,但因為這年代的化妝品是不能試用的,小姑娘就只能以自己為例子,說哪一只塗上去啥效果。她因為喜歡研究這些,經常是自己花錢買去用,再跟顧客說效果的。

甚至什麽樣的顏色搭配什麽樣的服裝,什麽樣的場合穿出去,她都有研究。這不就是妥妥的後世的美妝博主嗎?只不過是線下的。

喜歡美,並且有實踐美的勇氣和能力,這就是青春啊。

青春的活力,讓衛孟喜也忍不住心馳神往。最終,她選了一管不容易出錯的正紅色,還學會了薄塗和深塗,她並不笨,只要不怕羞,多請教這位“美妝博主”,一下子就領會了什麽樣的場合適合什麽樣的塗法。

她由衷地說:“謝謝你啊小妹妹,不知道怎麽稱呼,下次我要再有需要還找你。”

“我叫李曉梅,姐姐記得找我啊。”雖然這年頭的國營單位還沒有提成一說,但能增加點營業額,自己臉上也好看不是?

李曉梅是高中畢業後家裏安排進來上班的,她爸爸原本是市百貨公司的采購經理,經常京市海城開會采購,偶爾還能出國呢,是真正肥得流油的好崗位啊,家裏從不缺客人。

可自從三年前爸爸突發腦溢血去世後,能把她安排進百貨公司就已經是曾經的老相識念舊情了,想要在裏頭混個風生水起,那得全靠她自己。

偏偏李曉梅也有自己的驕傲,不願阿諛奉承,看不上捧高踩低,每天只沈迷於“打扮”,再加上以前李父的宿敵穿小鞋,她在百貨商場的日子並不好過。

衛孟喜認真記下她的名字,離開百貨商店,直到坐上中巴車的一瞬間,這才想起來,一通買買買,剛賺的還沒捂熱乎的八十多塊錢……居然,就這麽悄無聲息的花光了。

當然,雖然恨其不爭,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餓出胃病,剛下車她就拎著衛東去吃了一碗水餃,親眼看著他吃完,把湯喝完。

礦招待所規模很大,跟外頭普通招待所不一樣,不僅有住宿,還有一個大餐廳,而且廚師手藝不錯。唯一的兒子結婚,李家也舍得下血本,包了十幾桌酒席,每一桌都是十個菜,六葷四素,那叫一個奢侈!

衛東剛才吃了半碗水餃的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叫了,流著哈喇子問:“媽那是啥?”

衛孟喜在他指著的手上輕輕拍了一下,“不許指,好好說,那是紅燒大肘子。”足有兩三斤重,燒得又軟又爛,通紅通紅的,堪稱全桌最硬的菜。

幾個孩子同時咽口水,這也太香了吧?吃席能吃紅燒大肘子,這得啥人家啊?看來要把壞小姨家吃破產是任重道遠咯。

新人早早來到,正在招待四方來客,謝依然穿著一套非常罕見的粉紅色毛呢套裙,絲襪黑皮鞋,盤的新娘頭上打著摩絲定型,還插著幾朵塑料假話,跟胸前的“新娘”花相得益彰。

以後世的眼光看,這身打扮非常一般,甚至有點土,但在其他新人都穿解放裝戴綠帽子的1980年,這是當之無愧的洋氣!

顯然,謝依然也很滿意這副打扮,直接過來顯擺,“李幹部非說這身衣服配我,要我自個兒花錢我是舍不得的。”

衛孟喜只是笑笑,人家花老公的錢也沒錯。

“聽爸爸說要送我一份新婚禮物,姐姐你說會是什麽呢?”

能讓她這麽得意的,肯定很值錢,而謝父那樣自詡文化人的狗東西,肯定不會送明晃晃的“銅臭之物”,應該是能顯他逼格的書畫古玩之類的。

古玩不適合長途班車攜帶,所以應該是書畫。

而書畫,衛孟喜這個曾經天天打掃衛生的小保姆,怎麽會不知道是哪一幅呢?

衛孟喜當年是六歲,不是六個月,有些事情她可記著呢。“謝依然,那你可得提醒他,忙著借花獻佛之前,要先摸著良心想想東西是不是自己的,不然拍馬屁可是會拍到馬痔瘡的哦。”

謝依然沒想到她這麽伶牙俐齒,被懟得說不上話,正好李懷恩過來,她不想自己丈夫的目光被衛孟喜吸引,立馬先過去挽著他,有說有笑。

衛孟喜一行是在市裏逛夠了才往回趕的,來的時候不早不晚,剛坐下一會兒,門口就簇擁著進來四名胸前戴紅花的老人。

衛孟喜抱著孩子的手一僵,眼睛下意識就落後面那個中年女人身上。

四十出頭的孟淑嫻,比養尊處優的李母還年輕,主要是沒吃過苦。衛父雖然走得早,但活著時候夫妻恩愛,讓她做了七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太太;後來的老謝,雖然急功近利,把“晉升”倆字寫腦門上,但不知是出於真愛還是為了穩住她的目的,對她也很寵愛。

就這樣,四十歲的孟淑嫻,外形風韻猶存,神情中還保留著小女孩的天真浪漫,誰不得誇她命好呢?

衛孟喜心裏暗暗嘆口氣,傻也有傻的福分。

她在看別人,別人也在看她。衛孟喜實在是太漂亮了,往日裏不修邊幅就能鶴立雞群,此時穿上淺綠色的收腰連衣裙,頭發披散下來,又塗了恰到好處的口紅,簡直就是人群裏當之無愧的風景線。

孟淑嫻一開始只是覺著這個女同志挺漂亮的,也不知道是依然的啥朋友,或者是李家的啥親戚。同為漂亮女人,她也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可越看吧越覺著有點眼熟。

衛孟喜把呦呦遞給衛東根寶,根花用幹凈的小手,小心地幫她捋了捋裙子,確保前面後面都沒有一個褶皺。

“媽,謝叔叔。”

老謝也楞了楞,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依依?”

以前的“謝依依”雖然也生得漂亮,但跟孟淑嫻這樣的金絲雀不一樣,她膽小,怯懦,無所依仗,家裏來客人的時候永遠像只小鵪鶉一樣縮在角落,但她還是一只眼裏有活的小鵪鶉,知道給客人端茶倒水,給他提拖鞋,給妹妹拿書包。

本來一開始他也是不願養這個拖油瓶的,但耐不住妻子苦苦哀求,最關鍵是這個女孩真的很懂事很乖巧,幾乎不哭不鬧,還會經常用自己辛勤的勞動討好“謝叔叔”。

唯一的忤逆,就是改名那一次。

剛隨母親改嫁過去的時候,謝鼎曾經想給她改名“謝依依”,正好跟親生閨女相配,可衛孟喜那時候剛喪父不久,很反感繼父著急忙慌抹除生父印記的樣子,哭著鬧著不同意,那是她在謝家唯一一次大哭大鬧,後來也成了繼父不讓她繼續念書的原罪之一。

衛孟喜笑了笑,周圍賓客只覺眼前一亮,美人笑起來比不笑那是好看一萬倍啊。“看謝叔叔記性,我叫衛孟喜,不叫謝依依。”

就在眾人疑惑他們到底是啥關系的時候,衛孟喜迅速地一把握住孟淑嫻的胳膊,從眼裏擠出兩滴眼淚,“媽,這麽多年不見我可想死你了。”

孟淑嫻就像一只被主人圈養多年的金絲雀,好吃好喝供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連神經反應也慢了半拍不止,半晌才說:“你是小喜?”

那個駝背含胸,不敢用正眼看人的小喜,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擡頭挺胸,這麽好看?

此話一出,所有賓客倒吸一口涼氣,這是親媽?這世上還有不認識自己親閨女的母親?

李家父母已經聽李懷恩說過,兒媳婦有一個異父異母的繼姐,此時哪還有不明白的?兒子的大喜之日可不能成為親朋好友的八卦之日,“小喜是吧,可真漂亮,你能來依然和懷恩不知道多高興,大家都趕緊入座吧,今兒一定要吃好喝好,啊。”

搞婦女工作的侯愛琴,幾句話就把大家夥的註意力轉移到吃席上來——這一桌菜可實在是太豐盛了!遠超這個年代的酒席水平,難怪大家都說李家不一樣了,李家兄弟倆一個在機關,一個在礦務系統,往上數三代都只是泥腿子,可耐不住兄弟倆官運好能力強啊。

要擱舊社會,倆一窮二白無父無母的小夥子,想要出人頭地那就是做夢,可新社會不一樣,抓住機遇,泥腿子也能變身城市名流。

作為兄長的李奎勇一家也來了,看見衛孟喜也怔了怔,這是小陸家屬?上一次見的時候頂多覺著是個漂亮的小女同志,現在總覺著哪裏不一樣了。

見李家老小十幾口人全看過來,衛孟喜無比慶幸自己今兒這八十多花得值。衛紅根花是有衣服穿,還有裙子,可那都是李茉莉送的,萬一讓李家人一眼看出來,不說啥也就罷了,要是說點不中聽的,這不是傷害孩子自尊心嗎?

李茉莉挎著小皮包,咚咚咚過來,摸了摸根花腦袋,“小衛雪,你也來啦?”

她對這孩子的喜愛從不掩飾,但對同樣眼巴巴的衛紅就視若未見。

衛孟喜輕輕撫了撫衛紅的頭發,“你呀,不是念著要吃席嘛,可別把新衣服弄臟啊。”

果然,新衣服和吃席來得太快,快到衛紅都來不及悲傷。在紅星縣那邊吃席是不興帶小孩去的,但在金水礦嘛,很多都是雙職工家庭,不可能把孩子扔家裏,所以只要能自己吃飯的小孩都能有一個座位。

衛孟喜這一行直接就占了半大桌,李家的孩子也要跟小姑留在這邊,一瞬間這桌就坐得滿滿登登。作為唯二的大人,衛孟喜和李茉莉自然是手忙腳亂。

李家四個男孩一個女孩,就連女孩也跟爺爺是一樣的暴脾氣,拉著衛東根寶喊打喊殺,一會兒玩打游擊戰,一會兒警察抓小偷,衛東幾個又要忙著好吃的又要忙著跟他們玩兒,沒多久就小臉通紅滿頭大汗。

但好在婚禮現場本來就很吵,他們聲音也控制得很好,沒咋影響到其他人。

衛孟喜吃著碗裏的紅燒肘子,心裏想的是明天的菜式。這幾天已經把大多數家常菜都做遍了,作為廚子,她喜歡自己做的食物給別人帶來快樂的感覺,但每天最艱難的就是備菜。

不行就還是回鍋肉吧,最好是肥多瘦少那種,幹體力活的男人們最喜歡。

“小喜。”忽然,身後傳來怯生生的聲音,衛孟喜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她從容的吃完嘴裏東西,擦了擦嘴,這才回頭,“媽。”

孟淑嫻上下打量她,拍著胸脯說:“我還以為你過得不好呢,上次你婆家來縣裏大鬧了好幾場,說你……看你現在過得這麽好,我也放心了。”

她只看見她穿著新裙子,卻不知道裙子是今兒臨時買來撐場面的,更不知道錢是風裏來雨裏去掙的。

說著,孟淑嫻從隨身包裏掏出一個綠色的小本子。

衛孟喜顧不上傷春悲秋,先把東西檢查兩遍,確保是寫了姓名編號蓋了鋼印的小學畢業證,這才放心。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姓謝的就是一家子小人,要是知道她的用途,保不準又會從中使壞,所以她在電話裏也沒告訴母親。

“小喜,我聽說你在陸家又生了個閨女,但媽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一定要好生待人家前頭老婆生的那對,只要你真心對他們好,真心付出,總有一天能看見你的好,男人的心很容易捂熱,以後……”

衛孟喜煩透了這套討好別人的說辭,上輩子她在討好型人格上吃的苦還不夠嗎?

“你如果只想跟我說這些,我看還是免了。”

衛孟喜真覺著跟她多說一句都是浪費,但她還不能走,重頭戲才剛開始呢。

此時,兩位親家公正在臺上發表結親感言,無非是兩個孩子多麽優秀,成家後要如何孝敬雙方老人,為國家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做貢獻啥的,乏善可陳。

直到李父從手裏掏出一支紅木匣子,這場婚禮才走到衛孟喜感興趣的時候。

那是一對梅花牌男女表,在目前國內也算奢侈品級別的,雖然沒說價格,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份新婚禮物不一般。現在的普通工人,辛辛苦苦攢半年也只舍得買一只上海牌或者寶石牌紅旗牌之類的,一口氣買倆,也就李家能有這經濟條件。

雖說再過幾年,到八十年代中後期結婚“三大件”會變成彩電冰箱和洗衣機,但這時候的“三大件”還是手表、自行車和縫紉機,自行車和縫紉機小兩口新房已經擺上了,最貴的手表卻是當眾送的,甭管是已婚未婚的都掩飾不住羨慕。

任何年代,結婚都是兩個家庭的較量,李家這麽大方,謝依然這小縣城姑娘可不就是嫁進了福窩窩嗎?

曾經的衛孟喜也曾渴望過這樣的畫面,但現實一次又一次給了她響亮的耳光,讓她知道別人給的任何時候都有機會收回去,只有自己掙的才會捏在自己手裏。

在眾人的誇讚聲中,衛孟喜看向謝鼎,果然,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他就露出老狐貍的笑容,“我們經濟條件不如親家,就是個教書匠,但我們對新人的祝福和期盼卻是一樣的,都希望愛女與賢婿琴瑟和鳴,永壽偕愛。”

這文縐縐的用詞,著實令人耳目一新,唯獨李母侯愛琴卻眉頭一跳,啥叫兩家人不一樣,合著他謝家是書香門第知識分子,她李家就是暴發戶嗎?

衛孟喜憋笑,老謝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出風頭的機會啊。

當然,更出風頭的還在後面。只見他推了推眼鏡,讓人送上一卷畫軸樣的東西。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著他葫蘆裏賣什麽藥。李家送高檔手表,謝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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