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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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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女人摘下眼鏡,狐疑反問:“陸廣全的錢不是每次都他爸來取嘛?掛號信也還沒送出去呢,你急啥?”

整個公社有多少人在門外吃公家飯她十分清楚,就是誰家由誰來取錢她也門兒清,更何況是大名鼎鼎的陸廣全。

這可是在金水礦當工程師的人,不僅工作體面,就是長相也是難得的俊。

衛孟喜趕緊從懷裏掏出結婚證,“同志你看,這是俺跟俺男人的結婚證。”那晚從老婆子屋裏偷出來的。

老婆子覺著衛孟喜漂亮,老三又常年不著家,怕她守不住,自打結婚後就把小兩口的結婚證“沒收”,其實就是怕這個任勞任怨的免費保姆離婚,帶孩子的事兒就得落她頭上唄。

一面吧,覺著衛孟喜哪哪都配不上老三,一面吧又舍不得放走這麽個好拿捏的軟柿子,這不就是典型的PUA嘛。

衛孟喜也是幾年後從小姑子嘴裏才知道,雖然是半路夫妻,但陸廣全待她倒沒有那麽防備,每次匯款單都只寫她一個人的名字。但一來她不識字,二來陸家人防她跟防賊似的,每次郵遞員送掛號信的時候都“恰巧”被支開,所以錢也是由陸老頭“代取”的。

“俺男人上次回來說,匯款單上寫的是俺名兒,只要俺拿結婚證和介紹信就能取到,俺還說他騙俺鄉下人呢,同志你說這殺千刀的不會是真騙俺吧?”

介紹信的擡頭,是衛孟喜仿照隊長的小學生筆跡填進去的。工作人員接過來看了看,又對照掛號信上的收款人姓名,確實是同一人。

但她還是沒把錢給衛孟喜。

為啥?

石蘭省是重男輕女重災區,兒媳婦在婆家是公認的沒地位,這麽長時間都是由公公代取的,擺明了就是不想讓兒媳婦碰錢,現在郵政所要是讓衛孟喜把錢取走,那她婆家人還不得來鬧?

衛孟喜其實已經預判了對方的預判,工作人員不可能為了她得罪本鄉本土的陸家。

她心裏冷笑一聲,既然如此,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只見她兜起小呦呦,轉頭就往公社跑。

一串娃娃就像幾只弱弱的小雞崽子,屁顛屁顛跟在老母雞後頭,幸好郵政所到公社也不遠,就四百多米。

衛孟喜整理整理頭發,瞅準目標,一頭沖進剛改名沒幾天的鄉政府,“哎呀活不下去啦,好好的人民公社居然貪汙咱老百姓的救命錢吶!俺一家子就要活不下去啦,俺上哪兒說理去啊俺?”

此時正值中午十一點,改革開放的春風吹起來了,外頭社會變化太快,鄉裏全體領導班子正在辦公室埋頭學習社論,上有紅星縣派來的縣委常委,下有鄉書記、鄉長、婦女主任、民兵隊長,滿滿登登坐了八九個人。

“這位女同志,有話好好說,哭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說話的是鄉長,非常客氣。

衛孟喜其實最討厭的就是哭哭啼啼不能好好講理的人,現在臉都紅了,只能硬著頭皮,一邊抹淚一邊嚎哭,“活不下去了,要逼死咱小老百姓啊,俺閨女都病成啥樣了……”

對,大哭大鬧是解決不了問題。

可衛孟喜現在就是一不識字的無依無靠無處說理的農村婦女,她要是不自己爭取,誰會替她做主呢?就連個小小的郵政所工作人員,在她拿出所有合法證件,來取走原本屬於自己的錢時都敢推諉,她不潑辣就等著餓死吧!

一群大老爺們被她嚎得頭大,還是婦女主任溫聲問:“女同志先別哭啊,哭著咱也聽不清,你說孩子生病,哪個孩子生病?”有五個呢,個個看著都像生病。

衛孟喜掀開小呦呦的衣服。

又鼓又尖的,青筋畢露的肚子就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謔!這是鼓脹!”

小呦呦第一次被這麽多人盯著,嚇得一動不敢動,大大的眼睛裏蓄滿淚水,衛孟喜心疼壞了,趕緊輕輕的摟著拍著。

衛東雖然熊,但這家裏最疼小醜蛋的就他。只見他跑到媽媽跟前,自以為能用自己那單薄的身體擋住眾人目光,“我妹可病得不輕,我們沒飯吃,天天餓得嗷嗷哭。”

根花根寶似乎有點明白,新媽媽這是帶他們上大領導跟前告狀來了,搶著說:“家裏,爺爺奶奶不給飯吃,還打我妹。”

衛紅最直接,幹脆掀起衣服,吸著肚子轉一圈,這樣的話別人就能看見她餓得癟癟的小肚肚啦。

“奶奶掐我,二媽罵我是白眼狼小崽子。”

衛孟喜這才發現,衛紅後腰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舊傷上疊新傷,一看就是大人手指印……那麽小的孩子,被掐的她得多疼啊。

這是虐待!

難怪這幾天她怎麽也不讓自己幫她洗澡,剛開始被陸家人虐待的時候,小姑娘一定也是找自己告過狀的,可她謹記母親教育的在組合家庭裏要懂事,要聽話,不能招繼父一家厭棄,所以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忍下來。

這他娘的壓根就是PUA啊!自己被母親繼父PUA著長大,現在又來PUA自己的閨女,她衛孟喜上輩子真是瞎了眼。

眾人一看,哪還有不明白的?

縣裏來的王志剛,頭發半白,已經是當爺爺的人了,那個尖錐錐的肚子視覺沖擊實在太大,沈吟片刻問:“打孩子的事咱們先放一邊,最小這個是不是病了沒錢醫治?”可那又跟貪汙有什麽關系?這一句他只留在心裏。

“是公社貪汙了俺閨女的救命錢。”

其他幾名領導倒吸一口涼氣,嚇得腿都軟了,當著縣領導的面,這要是解釋不清楚可就完了:“小女同志你咋說話的,空口白牙誣賴咱們,咱連你叫啥都不知道,咋會貪你的錢呢?”

“那你們告訴俺,郵政所是不是你們管的?”

“是,但那又跟你的救命錢啥關系?”

“我叫衛孟喜,是朝陽公社菜花溝生產大隊的社員,我丈夫叫陸廣全,是一名支援三線建設的煤礦工程師,他每個季度會定期給我和五個娃娃寄生活費,可我因為不識字,一直沒來取過,都是靠著東家借進西家借出過活……這次是因為小閨女病得厲害,我就想著來郵政所問問,能不能把這兩年我男人寄的錢取出來,帶娃去看看病,誰知那郵政所工作人員卻不給我支取。”

口齒伶俐,條理清晰,衛孟喜又拿出結婚證和介紹信,證明自己證件齊全,合法合理。

果然,大家夥聽得連連點頭,“陸廣全我有印象,當年招工還是我給他辦的。”

“哦,想起來了,就是菜花溝那個,個子高高,長得挺俊那小夥子?”

前十年,公社各個生產隊都接收了不少知青,說起俊,大家第一反應都是那些城裏來的男知青。像陸廣全那樣斯文帥氣不輸城裏青年的“土著”,自然印象深刻。

書記認真核對介紹信,對著縣領導點點頭,“沒錯,是菜花溝大隊長的筆跡,郵政所工作人員有沒有說為啥不給你支取?”

衛孟喜又哭了,這個問題必須模糊,而且說多錯多,她就一口咬定是被郵政所貪汙了,她要個說法。

本來,她只是打算截胡一個季度的匯款,可那胖女人把她當猴子耍,那她就不客氣了。

原本屬於她和孩子的錢,必須一分不少,全拿回來。

“郵政所也不遠,領導咱們過去看看?”

根花和根寶對視一眼,總覺著現在的新媽媽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受了委屈不敢回一句嘴,只會悄無聲息的哭,可現在都會找大人物告狀啦!

胖女人本以為打發走了衛孟喜,心裏正得意呢。她其實也姓陸,是陸家七彎八拐的遠房親戚,又是鄉裏相鄰的,見到陸老頭都得叫聲“二爸”。至於陸家這個二婚媳婦她雖沒見過,但隱約知道點兒,也默許了陸老頭幫她“代取”匯款的事兒。

看來,這女人也不完全是木頭嘛,趕明兒遇到二爸得提醒一下,提防著點兒。

正想著,忽然一群穿幹部裝的人徑直走過來,問誰是負責支取匯款的工作人員。

“我……我是,領導有啥指示?”胖胖的屁股終於離開板凳。

“你叫啥名兒?你們主任呢?”

“報告領導,我叫陸小玉,負責我所匯款支取工作。”站直了身子,主任當然是上縣裏開會去了。

“既然是負責匯款支取的,那有人來支取,你為啥推諉拒絕?”

“哎喲領導,這可是天大的冤屈,無論誰來,只要是匯款單上的名字,有證件和介紹信,我都一分不少給支取,做到三證統一,堅決杜絕冒領、少領行為,領導……”

“那行,把這兩年來的匯款都支取給她吧。”王志剛不耐煩地打斷,指了指衛孟喜。

路上他問過,這兩年來這個小女同志從未收到過家屬的掛號信,但家屬探親時已經說了,每月至少20塊,嚴格來算漏領了二十二個月,就是440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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