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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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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

如今泡在水裏,謝攬倏然反應過來。

大抵是因為對馮夫人說了自己落入水中都不會去看倒影,她才設計這一出,讓他掉進池塘中。

謝攬當真沒有說假話。

松煙認為的不錯,北地人相貌粗獷,他因眉清目秀,皮膚過於白皙時常被三師父嘲笑,令他對容貌不太自信。

但真正的心結是在他六歲那年,因為貪玩偷跑出城,落入北戎軍手中。

幸好五師父追來將他救下,面對追兵,他被五師父打扮成女孩子,混在游民裏離開。

五師父則慘死於北戎軍手中。

回到黑水城之後,他爹並未嚴厲斥責,只命令他維持住逃回來時的模樣,紮辮子,穿裙子,塗胭脂,為他五叔守喪三年。

從此以後,謝攬再沒有一時一刻松懈,專研武學,修習兵法,誓要滅掉北戎。

他也不再看鏡子和倒影,怕再看到自己梳辮子塗胭脂的模樣,想起他是怎麽害死五師父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沒有羞辱你馮家的意思。”謝攬趟著水,一路走到墻邊,在馮嘉幼身邊停下,側目覷她一眼,“你是不是山上雪我不知,但我的確是地下泥,醜陋的很。”

說完,他躍出水面,翻過院墻。

馮嘉幼仿佛被他那一眼攝住了魂魄,心口怦怦直跳。

不像心動,是恐懼。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謝攬一雙眼睛清亮得很,但剛才似乎充斥著戾氣。

她想,或許是真誤會他了。

馮嘉幼原地失神片刻,沿著小路往回走。雖不知原因,但自己好像觸痛了他某根神經。

需不需要道歉?會不會火上澆油?

她正舉棋不定,忽地瞧見垂花門處被月光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有人躲在那兒?

這院子附近沒人住,只有白天來打掃的家仆,而且她還派了珊瑚守著來此的路。

“謝攬,你快回來!”不管怎麽樣,她先大喊!

謝攬落到巷子裏後,整理著濕透的衣服,走路之時,渾身上下都在滴滴答答。

尚未拐出這條巷子,又聽見她著急的呼喊。

他理也不理,一晚上被她戲弄幾次,再回去他就是個傻子。

“噗通——!”

這聲音……應是馮嘉幼落水了!

謝攬疑惑著停住腳步,她沒必要為了戲弄自己,跳進寒冷的池水裏吧?

僅思考一瞬,他轉身疾跑兩步,飛身落在墻頭上。

只見水紋漣漪處,馮嘉幼浮出水面,指著垂花門:“他跑了!快追!”

謝攬瞳孔緊縮,沒有追上去,他避開馮嘉幼的視線,沿著墻頭飛躍上屋頂,再飛躍上更高的屋頂。

馮嘉幼的目光從垂花門收回來,不過眨眼間,就不見他人了。

“餵!我說真的,沒有騙你!”馮嘉幼以為他又走了,朝著院墻大喊。

沒人搭理她。

心道這也算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馮嘉幼只能先游到池塘邊,料想那賊人被驚到之後,一時半會兒不會來了。

當然也可能不是賊人,只是一個想過來看熱鬧的家仆。

馮嘉幼上岸後,被冷風一吹,彎腰打了個噴嚏。

剛直起身子,謝攬從旁邊的房頂跳下來,落在她身邊,驚的她腳下一滑。

眼瞅著要摔倒,謝攬伸手想攔她的腰,卻見她不倒翁般趔趄了幾下又站穩了。

謝攬不著痕跡的收回手臂,背在身後,稍退幾步,拉開距離。

驚魂未定的馮嘉幼撫著胸口,暗道還好自己小時候也有練過兩下子,不然這披頭散發的摔在地上,實在丟人。

想起之前惹了謝攬生氣,她聲音軟軟的:“我真的沒騙你,垂花門那真有人。被我發現以後,他跑了,可惜我沒看清他的模樣。”

“嗯。”謝攬方才站在高處一覽無餘。

“你不去追?”馮嘉幼見他臉色比之前落水時還難看。

謝攬道:“不會是下毒的兇手,他那麽謹慎,怎麽會露面,還被你發現。”

馮嘉幼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

謝攬問:“你既沒看到他,誰將你推下水的?”

馮嘉幼又打了個噴嚏:“我自己跳下去的,你說他武功不高,還是個跛子,我跳水裏更安全,可以拖延一些時間。而且怕你不來,跳出水花喊你來。”

真有你的,謝攬不知是誇是貶:“我走了,你的侍女過來了。”

他倆現在都是濕噠噠的模樣,再被人瞧見,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好。”馮嘉幼也要趕緊回房去換衣服。

謝攬回到大理寺,脫去濕衣服,又洗了個澡。

松煙在旁抱怨:“兩件官袍都洗了,三套常服剛穿的一晚上又濕了,咱們可沒錢買新衣。”

謝攬不搭理他,走去床邊,一伸手將床板整個掀開。

床板下的暗閣裏藏著他的寶物,有夜行衣和面具,還有他的幾件趁手兵刃。

一件是他慣用的苗刀,雖比劍還窄細,卻比劍長太多,不適合夜行攜帶。

他挑選一柄靴刀。

“怎麽還帶刀?”松煙原以為他要去架格庫,但非必要他是不用刀的。

謝攬表情嚴肅:“我要去抓二叔。”

他在屋頂看到方巒跑進一個荒廢的院子裏,推門進入一間屋子,“旁人不知是我,二叔知道,他不可能在我剛離開就去驚動馮嘉幼,他在故意引我,估計是想和我聊聊。”

“二爺來京城了?”松煙驚訝。

“他還在濫殺!”謝攬真慶幸廖貞貞不是死於毒,而馮嘉幼福大命大。

松煙展開雙臂擋住他的去路:“既然是二爺,您拿什麽刀?還是拿鞭子吧?”

謝攬一把推開他:“我有分寸!”

松煙轉一圈又繞到他面前:“可別!換做其他幾位寨主,您拿什麽兵刃都行,但若是二爺,這刀子最後肯定捅在您身上!”

二爺是他們十八寨的軍師,腦子和嘴巴厲害的很。

而少主和二爺情同父子,最聽二爺的話。平時二爺讓他往東走,絕對不會往西挪一步。

謝攬攥緊拳頭:“這次我不會由著他!”

誰濫殺他都不會如此氣憤。

北戎軍酷愛殘忍虐殺,謝攬曾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是以更殘忍的手段虐殺過他們,二師父為此與他動過大怒。

那些訓斥他聽進去了,照著做了,難道都是假的?

“少主……”松煙還想攔。

“滾一邊去!”

謝攬帶刀離開。

……

躲開人,謝攬穿著夜行衣潛入馮府。憑借印象來到方巒進入的房間,小聲敲了敲門,房內無人答應。

他警戒著推門入內,發現這屋子許久無人居住了,落了一層灰。

他憑著灰上的腳印,來到一面墻壁前,墻上有盞熄滅的銅燈。

謝攬扭動那盞燈,書架後方有一塊兒石板開始緩慢下沈,是一道暗門。

謝攬順著樓梯向下走,下方有一條長長的甬道。

甬道的盡頭則是一間密室,室內有人居住過的痕跡,散亂著紙張,還有一瓶沒喝完的酒。

謝攬的眉頭越蹙越緊,這陣子,二叔竟然一直藏在馮府?

倏地,他眸光驟冷,轉身一拳揮過去!

拳頭停在方巒眉心前一寸。

拳風震的他額前幾捋頭發迅速飛散,又緩慢落下。

“是我。”方巒朝他微微笑,獨眼裏有著藏不住的驚喜,“你怎麽會來京城,還成了大理寺的官員?”

謝攬收回拳頭,但仍牢牢攥著,如他緊繃的臉色:“二叔,你若是想殺沈邱報仇,我去替你將他千刀萬剮,但你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方巒楞住:“你在說什麽?”

謝攬深吸口氣,怒道:“我在說玄影司指揮使沈邱,你打不過他,想先殺他兒子沈時行,或者幹脆從與沈時行有關系的兩個女人殺起。”

方巒聽到笑話似的:“誰和你說的?”

謝攬質問:“馮嘉幼和廖貞貞兩人都中了赤鎏金的毒,你敢說不是你下的毒?根據架格庫的記載,姚姑姑……”

“不是我。”方巒回的坦蕩,“架格庫裏的東西都是人寫的,可以莫須有,也可以刪除,玄影司指揮使想怎樣都行。”

謝攬微怔,他這話的意思,是沈邱故意抹去了關於赤鎏金的記載。

方巒道:“相反的,馮嘉幼所中的赤鎏金,是被我解開的。”

謝攬訝異:“為什麽?”

方巒說出令謝攬更驚訝的話:“因為我本名叫做馮孝安。”

“馮……?”謝攬屏住呼吸,“馮孝安,馮閣老的獨生兒子,馮嘉幼的父親?”

他微微頷首。

“怎麽會……?”謝攬有種猶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他怎麽都無法將眼前這個瞎眼瘸腿、胡子拉碴的邋遢男人,和傳聞中風華滿京城的探花郎放在一起對比。

“馮孝安不是失蹤了?您還活著,為何要去黑水城?”謝攬完全想不通,他父親是大理寺卿,他有妻有女,前程似錦,為何會背井離鄉?

“當年我識人不清,無意中做了一件錯事,怕累及家人,不敢公諸於世,便判了自己流放,去了黑水城。”馮孝安苦笑著嘆息,“都已經十幾年了,我走的時候,小嘉才出生沒多久。”

謝攬不敢相信:“您到底犯了什麽錯事,值得您拋下一切去自我流放?”

馮孝安不想說,走去石床邊坐下,拿起那喝了半瓶的酒:“你先告訴我,你怎麽成了大理寺的官?”

“我是頂替了我義兄。”謝攬三言兩語講完,繼續追問馮孝安的經歷。

馮孝安扼腕嘆息:“你那位義兄無心朝政,實在是大魏的損失。”忽又指著謝攬笑道,“但你來,實在是太好了!我原本怕極了,你來,真是太好了……”

“二叔……”謝攬心中團著太多疑問。

“你先聽我說。”馮孝安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近前來,“我女兒有性命之憂,起因是當年我們做的那件錯事。”

謝攬捕捉到“我們”:“兵部侍郎也有份?”

馮孝安:“還有沈邱。”

謝攬推算年份,當年的廖侍郎和沈邱,應該都還是無名之輩,如今全都位高權重。

一起做事的人,只有二叔淪落的遠不如從前。

到底是什麽事?當年朝局上發生了什麽巨變?

可惜謝攬對大魏朝廷內的政局了解太少。

馮孝安繼續說:“對方來尋仇了,目標是我們的子女,已經因為赤鎏金死了一個。”補充,“我說的不是廖貞貞。”

謝攬試探:“看來當年做錯事的不只你們三個?”

“不至於的。”馮孝安只解釋,“至少我沒想著害人,只是做錯了事,你信我,我已經懲罰了自己很多年……”

“我信。”謝攬看出他實在不想說,也不再逼問,“二叔放心,我一定會暗中保護她。”

謝攬走過去,在他身邊屈左膝蹲下,拒絕了他遞過來的酒。

馮孝安拿來自己喝:“暗中保護遠遠不夠,沈時行有裴硯昭貼身保護,對方下一個目標肯定是我女兒。我聽到了,你與我女兒的流言如今已經傳遍了京城。你不如趁此機會,和我女兒成婚,這樣就能貼身保護她。”

今日馮孝安每一句話,都令謝攬難以置信:“二叔,旁人說就算了,您知道我的身份,我又不是真的謝攬,馮嘉幼喜歡的是我義兄。”

“她喜歡?”馮孝安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我倒覺得,她是見了你之後,看到了你的特質,認為你奇貨可居。”

謝攬正色:“不管因為什麽,我也不能娶她。我早晚是要離開京城的,我死遁之後,您打算讓您女兒做寡婦不成?”

馮孝安不以為意:“往後的事情誰都說不準,但現在小嘉命都快沒了,還談什麽以後?”

謝攬擺出沒商量的姿態:“此事絕無可能。”

這裏不是民風開放的北地,中原規矩實在太多。

若謝攬是女子,馮嘉幼為男子,他說嫁就嫁。

死遁之後,對她影響不大。

反過來卻截然不同。

“我有些後悔教了你那麽多中原禮節。”馮孝安捏著眉心,流露出疲態。

又嘆口氣,“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想讓我臨死之前,還白發人送黑發人?”

謝攬眼眸倏沈,流露出緊張之色。

但他不接話,二師父瞧著只比之前憔悴些,怎麽會命不久矣,定是在唬他。

“你以為小嘉的毒是怎麽解的?”馮孝安從腰間取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展平給他看,“我趁她入睡時,吸入了我的體內,你姚姑姑說,要解赤鎏金唯有這種以命換命的辦法。”

謝攬霍然起身,盯著那封信,一度失語。

“會有辦法的。”他不去看信,只重覆道,“ 二叔,我這就去找辦法救你!”

他想走,被馮孝安拉住:“我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當年若不是念著父親和妻兒,我本想自焚了之。我欠小嘉太多,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你不知對方的難纏,一時半會兒的根本解決不了,正無計可施,你卻來了,我才甚是歡喜……”

聲音略有些哽咽,謝攬與他對視,似乎從他那只獨眼裏看到了淚光。

謝攬何曾見過他一貫運籌帷幄的二叔這般模樣,一時心亂如麻。

態度也不再如之前強硬:“可是我今天將馮夫人……將二嬸得罪了。”

“無妨的。”馮孝安見他開始考慮,松了口氣,“流言之下,你不來提親,她也會再找你。”

“我怎麽提親?”謝攬在京城一無所有,銀錢就幾個銅板,他的苗刀倒是很貴重。

但總不能拿苗刀當聘禮吧?

再說這家傳苗刀若是送出去,他爹不得扒了他的皮?

馮孝安:“無妨的,你二嬸最不缺的就是錢,你帶著人搬進來就行。”

“搬來馮家住?”謝攬心道也好,這樣與二叔近,方便照顧他,也方便趁他醉酒問些秘密出來。

等等,謝攬倏地想到:“那我這樣和入贅有什麽分別?”

馮孝安說:“你京城內沒有居所,搬進馮家住罷了,又沒讓你改姓,哪裏是入贅?再說了,北地一貫都是誰家富裕去誰家,哪有娘家婆家的分別。”

謝攬漲紅了臉:“中原的規矩是您教我的,您說,京城人眼中會不會認為我是入贅!”

馮孝安問:“好,就算被人誤會為入贅,你原本是誰?”

謝攬道:“北地十八寨少寨主。”

“京城人眼裏你是誰?”

“我義兄,蜀中才子謝舉人。”

馮孝安問:“那他蜀中謝攬入贅,與你北地謝攬何幹?”

謝攬:“……”

一時間竟不知該怎樣反駁。



沈默中,馮孝安一陣劇烈的咳嗽:“你是不是想讓二叔跪下來求你?”

“您別這樣。”謝攬連忙伸出手臂阻攔他想下跪的意圖,無奈妥協,“我答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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