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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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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也一定要長長久久的記住啊!”

陸蘭之衣擺拂過客棧長長的走廊, 他灰色的靴子不疾不徐地敲擊地面,帶起微不可見的細小塵埃飄散在空氣裏。

房門吱呀一聲合上,兩名偽裝成隨從的采蓮司鎮撫使檢查過四周, 確定無人竊聽, 才低聲道:“大人身份尊貴,親自渡江北來,未免太過冒險。”

采蓮司設一正使、二副使,再往下便是鎮撫使。眼前這兩名鎮撫使看著貌不驚人, 實際上都有從三品官職在身,是采蓮司中地位很高的大人物了。

陸蘭之揭開茶盞。

茶水溫涼,他也不喝,只捧著茶盞看了幾眼,似笑非笑道:“當年父親單人獨騎多次北上,將整個晉朝玩弄於鼓掌之中, 我身為人子心中歆羨, 理當效仿父親, 揚其身後聲名。”

兩名鎮撫使神色怪異地對視一眼。

他們都是陸黨的忠實黨羽,陸彧當年以一己之力, 使得采蓮司力壓南齊朝廷上下,連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公卿也要忌憚采蓮司的赫赫威風。縱然陸彧十幾年前身死,陸黨分崩離析, 仍有忠於陸彧的人不願轉投他人。

如今陸蘭之接替崔冀, 再次成為新任采蓮司正使,陸黨黨羽自然欣喜若狂。然而經過這些時日,他們隱隱察覺, 面前這位新任采蓮司正使, 陸彧唯一存活的嫡子, 對他父親的態度很是有些晦暗不明。

方才在樓下大堂中,陸蘭之說出的那番話,可不像是多麽珍視陸彧身後聲名的模樣。

但這畢竟是陸氏父子之間的事,旁人不好擅自評說。於是其中一名鎮撫使岔開話題,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左右下望,口中低聲詢問:“不知大人眼下有何安排?卑職也好先派人打前站。”

“急什麽?”陸蘭之慢悠悠地笑,“等過兩日,跟著進京的舉子慢慢北上,沿途走走看看,我們不著急。”

兩名鎮撫使對視一眼,彼此都摸不清楚正使心中所思所想。

——難道他冒險北渡,只是為了來晉朝游山玩水不成?

篤篤兩聲,有人敲響了房門。

來人是個三十多歲,身著褐色布衣的中年人,衣衫簡素而幹凈,客氣地問:“請問蘭兄在嗎?”

蘭鷺是陸蘭之入住時留下的化名,這個身份在北朝是憑空捏造出來的,不該有任何人知道。鎮撫使眼底暗含警惕,謹慎地問:“您是?”

“在下杜世林,鄭縣舉子,和其他幾位同窗一起往京城趕考,聽掌櫃說有位蘭兄想和我們一起?”杜世林朝屋內張望一眼。

“是我。”陸蘭之已經走了出來,朝杜世林依樣行禮,“杜兄好,不敢當一聲蘭兄,喚我蘭鷺即可。”

他身上有一種名士特有的瀟灑,這種氣質恰恰是大多數讀書人所推崇的。陸蘭之請杜世林進來坐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將對方的底子套的幹幹凈凈。

杜世林和其他幾個舉人都是嘉州鄭縣人,按理說官府會派專員送本地舉人上京,然而杜世林等人一門心思想提前上京安頓下來備考,著急往京城去,就只能自己先行一步。

嘉州在晉朝最南邊,和京城一南一北路途遙遠,上京沒人結伴不夠安心,杜世林是個十分熱心腸的人:“賢弟既然要北上,那就和我們一起,反正都是往北,結個伴相互照料也是應有之義。”

“那就說定了。”陸蘭之笑道,“一路上還要麻煩杜兄多多照料。”

杜世林擺手道:“不必客氣,都是嘉州人,出門在外就該相互照應,晚上我們幾個要一起討論經義,蘭兄要不要一起來?”

“好啊。”陸蘭之一口應下。

送走了熱心的杜舉人,陸蘭之放下手中茶盞,淡淡道:“看見了嗎?”

鎮撫使不明所以:“看見了……什麽?”

陸蘭之凝望著閉合的房門,輕聲道:“這就是晉朝的未來。”

晉朝的未來,是由無數個出身高低不同的讀書人組成的。他們經過數十年甚至幾十年的苦讀,一步步將無數同年踩在腳下,最終磨礪成頂尖的人物,站在朝堂上,站在權力之巔。在他們攀上權力的頂峰之前,他們不能犯錯,因為有更多人虎視眈眈盯著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將晉朝的未來帶向何方,但總之不會比南齊更差。

而齊朝的未來是什麽呢?是陸蘭之可以一眼望見的。世胄躡高位,英俊沈下僚,博學的寒門子弟只能做高官掾屬,士族嫡系的子弟則從出生時起就註定了會手握重權,哪怕他是個白癡,也會是個位高權重的白癡。

兩名鎮撫使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陸蘭之站起身。

他走到窗前,北地幹燥的寒風吹入窗中,吹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

他的父親陸彧當年是南朝出名的美男子,陸蘭之長相並不肖似父親,容貌只屬端正。然而這一刻他收斂起所有表情時,兩名鎮撫使突然發現,父子二人沈下臉時,其實極其相像。

“我終究還是來晚了。”陸蘭之淡淡道,“這一切,本來應該父親在十多年前就做好的,可惜了,現在父親所作的一切,都盡數付諸東流了。”

十多年前,陸蘭之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幼兒時,他的父親陸彧親手送走了府中一位深居簡出鮮少露面的寵姬,將那位容貌傾國的美人化作了一朵深深楔入大晉的睡蓮。假如運用得當的話,那朵睡蓮本來應該成為采蓮司手中最具價值的暗探。

然而陸彧死了,死在士族的逼迫、皇帝的疑忌之下。那朵睡蓮脫出掌控,盛開又迅速雕敗,而她的女兒,已經完完全全無法控制,甚至成為了采蓮司最大的敵人。

而齊朝的損失不止於此。他們損失掉的不止一枚楔入晉朝心臟的暗探,還有或許是終齊一朝唯一一個南北統一的機會。

十多年前的南齊,有手掌大權說一不二的采蓮司正使陸彧,有身經百戰正當盛年的名將陳橋,更重要的是,南齊局勢尚未糜爛至斯,仍然有與北方一戰的能力;而北晉皇帝痛失愛子,軍中沒有第二個聲名能與陳橋一戰的名將,短短四年內又經歷了兩次大災,人力物力都在極度疲憊之時。

那是南齊最後一個南北統一的機會。

如果莊宗沒有選在那個時候誅殺陸彧的話。

陸蘭之低眉看著窗下,最後只化作一聲長長嘆息。

“不該讓她成長起來的。”

鎮撫使不知道明湘的身份,卻知道陸蘭之手中確實有一枚陸彧留下的暗棋,並且為之花費了很多心思試圖重新接回,會意道:“您是說那朵睡蓮?如果不能重新接回聯系,不如榨幹最後一點價值。”

鎮撫使話中的深意,其實是采蓮司在面對叛變睡蓮時的最後一種處置方式:殺雞儆猴。

如果睡蓮投入晉朝懷抱,那就誅殺睡蓮留在南齊的一切親眷,伺機下狠手刺殺叛變睡蓮,用以警示其他還潛伏在晉朝的睡蓮;如果睡蓮只是單純想要逃離采蓮司的控制,那麽可以直接公布睡蓮身份,不費一兵一卒,既損傷了晉朝顏面,又能借晉朝之手將睡蓮處置掉。

陸蘭之古怪地一笑。

他說:“不。”

“現在公開她的身份,只會給她處理流言、洗刷清白提供機會,只有在最合適的時機、最合適的地點公布,才能讓她來不及反應。”

陸蘭之慢慢否決了鎮撫使的提議。

他臨窗下望,看著街邊店鋪前未曾摘下的花燈,看著街邊奔跑玩耍的小童,看著喧嘩鼎沸的人流,慢慢地、低不可聞道:“讓我來看看,你究竟有什麽樣的本領吧。”

那一絲古怪的笑容漸漸擴大,陸蘭之擡起手,手指在空中虛虛點了一下。

他的手指繼續上移,最終停留在上方的位置。

“你,能找到我嗎?”

當晚,溫泉山莊

溫泉莊子地下連通著溫泉水,因此修葺這座別館時,刻意引地下溫泉修出了兩口溫泉池。

明湘泡在溫泉中,泡得昏昏欲睡。

她不遠處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只深口木盤,盤中裝著一壺銀針,正散發出淡淡茶香。

明湘把木盤推遠了些,免得自己失手掀翻了它。

她雪白的肌膚因長時間浸泡在溫泉水中,微微泛起緋紅。明湘低頭凝視水面,清澈的泉水中倒映出她的右側鎖骨下,浮現出一點奇異的血紅輪廓,是朵盛開的睡蓮。

能使睡蓮浮現的方式不只有酒水沖洗,長期的溫度升高也會讓它隱隱顯形。

這其實是一幅令人遐思無限的圖景。然而明湘註視著她肩頭倒映出的睡蓮倒影,眉頭一點點擰緊,擡手撫摸上那一處,露出了幾近嫌惡的表情。

她時常會痛恨這朵盛開在她身上的睡蓮,因為在明湘眼裏,它象征的是為人所控的身不由己。

明湘此生最恨受制於人。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用力,指尖幾乎要楔入血肉之中,卻在感受到疼痛時驀然清醒過來。削蔥一般的指甲刺破了皮肉,一滴極小的血珠顫巍巍湧出來,凝固在她鎖骨下方的睡蓮紅痕之上。

明湘突然想起母妃右肩上那片猙獰傷痕。

母妃對這朵睡蓮的痛恨比她更甚,甚至痛恨到了不惜下手用燒紅的炭按在肩膀上,試圖用這種劇痛的方式將它除去。然而傷疤深入血肉,那朵睡蓮卻還是頑固地存在於血肉之下,似乎只有挖去血肉,剔走骨骼才能讓它徹底消亡。

武安王妃嚴重燙傷了肩膀,消息一瞬間傳到了先帝那裏,盡管母妃聲稱自己神智恍惚時不慎摔倒打翻了炭盆,但先帝還是堅持認為凝和殿宮人照顧王妃和郡主不力,撤換處置了大批宮人。母妃沒有辦法,只好停止這種自毀的行為。

那朵睡蓮有如跗骨之蛆,直到柳飲冰深埋於西山陵下,都沒能擺脫它的糾纏。

她放開手,凝望著水中單薄的倒影,突然嗆咳起來,越咳越用力,漸漸縮成一團。

泉水溫熱,明湘卻覺得有些寒冷。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寒冷,只感覺眼前漸漸模糊,有溫熱的液體湧出了眼眶,滴落在水面上。

“郡主。”守在外間的梅醞聞聲挑起簾子朝內張望,“郡主沒事吧,奴婢進去好嗎?”

聽到梅醞聲音的瞬間,明湘下意識將自己沈入水中,遮住肩頭的那朵睡蓮。而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已經不必再隱藏了。

明湘揚聲:“進來。”

梅醞捧著雪白的中衣進來:“郡主,皇上在寢室內等您呢。”

“衡思來了?”明湘披好衣衫,由梅醞給她絞去發絲上的水珠,快步而出。

桓悅正坐在明湘寢室外的小廳裏,信手翻閱著明湘收藏的某本文集。聽到明湘的腳步聲,桓悅愉快地擡起頭來,笑容卻在面上頓住:“出什麽事了?”

“什麽?”明湘一怔。

“皇姐哭過了?”桓悅細細打量著明湘的面容,見她下意識側了側臉,更加肯定,“出什麽事了?”

跟在明湘身後的梅醞:???

“沒什麽。”明湘知道瞞不過桓悅,在他對面落座,“想起了母妃而已,沒有事——你怎麽晚間過來了?”

桓悅不知想了些什麽,神色微微變幻,沒有立刻回答明湘的問題,反而鄭重地牽住她的手,溫聲道:“皇姐放心。”

明湘疑惑:“?”

桓悅認真道:“我會保護你的。”

明湘:“哦。”

她意識到桓悅誤會了,卻不否認,只微笑道:“我相信衡思。”

她輕輕掙了掙,想將手從桓悅手中抽出來,又問了一遍:“你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桓悅慢慢松開了手,他一時忘形,只顧著朝明湘表達誠心,忘記了隔著衣袖去牽她的手。因此雖然松開了手,掌心還殘留著柔軟溫熱的觸覺。

“我想起來一件事。”桓悅輕輕道,“往後幾個月,皇姐最好托辭生病不要輕易出門,可能會有很多人上門煩擾,不管是誰來,皇姐都可以推拒不見,哪怕是鄭王叔祖、梁王叔祖,只管推到我頭上就好。”

明湘擡眼,若有所思:“你要對葉問石動手?未免太急……”

她的話剛出口就轉了個大彎:“不對,宗室不得過問朝政,你……想拖延立後的時間?”

湘平郡主低調做人卻聲名在外,想結交她的人很多,敢直接上門的人少,按桓悅所言的情況,明湘只能想到一種情況。

——桓悅的態度和他冒雪前來郡主府那日一樣,他暫時無意充實後宮,想拖延時間。

桓悅垂下了漆黑的睫羽,沒有否認。

明湘知道,他這其實就是默認的意思了。

——可這是為什麽呢?皇帝已經十六歲了,立後納妃、開枝散葉近在眼前,朝臣宗親都在盯著,他拖延不了太久。

明湘其實很擅長順從,這種順從不是毫無意義的盲從,而是在不違背原則的基礎上,對她在意的人的一種縱容。她縱容桓悅、縱容盛儀郡主,因為她在乎他們,故而願意最大限度地尊重他們的選擇,給他們自由。

從小到大,在不關乎原則的細節之處,明湘不知道縱容過桓悅多少次。而桓悅也回報她,在大事上從未讓她失望過。

不成婚並不是什麽十分要緊的事,至少明湘這樣認為。

她自己已經十九歲了,從未考慮過並且也不打算考慮婚事。盛儀郡主比她還大一歲,早就說過這輩子不打算成婚,要帶著她那滿園子的俊俏少年過上一生。

明媒正娶的郡馬會衰老,而盛儀郡主豢養的‘幕僚’永遠俊俏。

但明湘在意的不是皇帝是否成婚,而是她對皇帝心思的揣摩是否準確——明湘之前認為,皇帝心中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

然而雪醅調用人手去查,查來查去什麽都沒查出來,和皇帝見面最多的除了禦前宮女,第一是明湘,第二是太後。

明湘一度懷疑白部的辦事能力,雪醅大感冤枉,鸞儀衛不敢大張旗鼓去查,生怕驚動皇帝,又不能把手在宮中伸得太長,束手束腳,就算皇上心中真有那麽一個屬意的皇後人選,鸞儀衛也沒機會發現。

明湘想想也是,加上後來許多事堆積在一起,她根本沒心思再去驗證自己的想法。

然而今日,她心中的猜測再度晃晃悠悠浮出水面。

不得不說,明湘其實非常在意她對皇帝心思的把握程度。盡管揣測聖意是大罪,但所有人都在暗中無休無止地揣測,朝臣、宗親、勳貴、南齊都在試圖把握住皇帝的心思,明湘當然也不例外。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因為她總能準確地把握住皇帝所思所想,才能數十年如一日保持住自己的地位。

但明湘很清楚,皇帝現在最親近的是她,不代表一輩子最親近的都會是她。

至親至疏夫妻,天底下最熱烈最濃厚的情感大多來自愛侶之間,到那時,姐弟之間的情誼就要往後站了。

所以提前知道未來的皇後是誰,寵妃又是誰,對明湘來說其實很重要。在人選昭告天下以前,她可以通過對桓悅的影響力影響皇後的人選,但一旦明發聖旨塵埃落定,即使皇帝也不能輕言廢後。

“你有屬意的人選了?”明湘心中所思所想千回百轉,然而表面上卻露出了揶揄的神情。

桓悅長睫一顫,那雙美麗的、桓氏標志性的丹鳳眼擡起來看向她,眼中閃爍著有些奇異的光芒。

明湘猶自不覺。

她暗嘆一聲孩子大了,不如小時候乖巧聽話,她問一句就乖乖全說出來:“衡思如今有秘密了,竟然也不告訴我,罷了,你不說想來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多問。”

明湘反手拍了拍桓悅的手背,溫熱的觸感一觸即分:“你記住,皇姐永遠站在你這一邊,你想立誰做皇後,我都支持你。”

桓悅眼梢一垂,漆黑的睫羽遮住眼底覆雜難言的情緒。

他輕輕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仿佛是失落,又仿佛帶著無盡的惆悵。

“皇姐會永遠支持我嗎?”桓悅輕輕將明湘的話重覆了一遍,“無論是誰?”

那一瞬間,明湘心頭突然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古怪。但那點異樣消失的太快,快到她沒來得及抓住細細品味,就已經完全消失了。

“對。”明湘點頭道,“這麽多年,哪一件事我不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桓悅停頓片刻,笑了起來,那個笑容裏暗藏著很多覆雜的意味,最終只化作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我記住了。”

“皇姐也一定要長長久久的記住啊!”

作者有話說:

明湘:離正確答案就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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