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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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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 這輩子都走不了了?

聞衍璋的弱冠禮將至,他雖言明不操辦,但飯是要吃的。

彼時兩個孩子都會叫人了, 麒兒雖比順兒小, 但口齒卻清晰得多。一口一個“叔父”,回回認真得不得了。

這個叔父, 是李霽同陸菡枂深思熟慮後授意喊的。

聞衍璋初聽有些不舒心,面上淡淡,隨手拈了塊用廢的硯臺給他。

麒兒抿著小嘴抱硯臺緊緊進懷, 眼睛亮的好似兩只小燈籠, 小拳頭攥緊滿臉不知哪來的崇拜。

陸菡枂笑著打趣:“這孩子, 一心就記掛著叔父呢。只要聽到叔父兩個字, 那雙耳朵就和小灰似的豎起來了。”

小灰是那只白狐,本叫小白。長大了才發現白毛是假的,原是個灰毛。李霽沈吟後, 覺得不能幹擾孩子, 決定改成小灰。

小灰卻聽不懂, 一直以為自己叫小白。

聞衍璋記起那只狐貍,隨意扯扯唇敷衍, 全不想探究它到底是灰是白。湊巧順兒在一旁開嚷:“姨夫,要吃肉。”

陸菡枂登時尷尬, 一揪兒子耳朵:

“就你饞!和你小姨一樣貪嘴!”一面和聞衍璋解釋:“年前吃了幾口你做的豬肉勾了饞蟲, 你別理他!”

這豬肉, 不是普通的豬肉。而是菡羞認真比劃後按需制作的古代版豬肉脯。雖然香料少, 但勝在小火爐烤原汁原味, 再有粗鹽配蜂蜜水,那叫一個香。吃過的都念念不忘。無怪乎小兒記掛。

聞衍璋笑了, 反倒看傻不拉幾的順兒順眼。端了盤肉幹叫他操著一口米粒小牙喜滋滋嚼。

過了弱冠,院裏的花先後開了。

五彩斑斕,姹紫嫣紅也就勉強能形容眼前的盛景。

菡羞很開心,同一時發現旁邊小池塘的裏也長了幾多荷花。

小魚吐著泡泡頂荷葉玩,花苞來回輕晃。場面正應了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她呆住,然後竊喜地用腳尖碾了碾青磚。聞衍璋紮著袖端盆從身邊走過,菡羞叫住他:

“開花了!不是說一起賞花的嗎!”

他蹲下給花木松土,聞言轉臉,菡羞轉頭故作無事地咳了咳,青年彎眸:

“就來。”

等到菡萏也開了,才是最好的景。

不過這句,他未曾出口。

六月芳菲,池塘不知不覺中擴大了許多。蓮子一片片,肥而圓,菡羞看得心癢難耐。忍不住脫了鞋襪下去摘。

聞衍璋瞇著眼看她肚兜外套著薄薄一層紗衣,露著嫩白的皮在自家院子裏戲水。頗有些滿意。

這個池塘,造得值。不枉他清晨起來揮鋤。

美景不可負,依她煮了一大鍋蓮子蜜棗粥,菡羞送完了姐姐和父母家,又在夜風裏走了會。

許是今天光腳太多,又或許…她著了涼,感冒了。

這次終於是貨真價實的傷寒。菡羞咳嗽連連,啞著嗓和聞衍璋道:

“我好久都沒有生病了,還挺懷念。”

他幽幽白她眼,覆又想笑。

也是極成熟的年紀,尋常夫人孩子都三個了。她還是這樣不著調。

沂州他已完全放手給了李霽,早早安然做起了桃源農夫。饒是時常勞作,他還是極白皙。菡羞伸手扯他的發打發時間。

青年穿著短打,許久不束發。前些天險些發長及膝蓋,還是菡羞幫他削了幾十寸才□□在腰間。

這樣看,聞衍璋渾身上下都是隱居世外的平和,哪裏有從前嫉世憤俗陰戾駭人的模樣。

她看著看著,沒有原因地揚起嘴角。大手握住這不安分的手指,菡羞不得勁地皺臉。聞衍璋便哄她:

“等你病愈,我們乘車游山玩水。沂州待久了乏味,年輕時多看看外頭也很有趣。”

他不愛游玩,最喜歡的反而是窩在家中鼓搗自己的事。雕一塊木雕,做一個器皿。

某種意義上,聞衍璋是個宅男手藝人。

菡羞怎麽會不明白這是他在誘導,不過很欣慰。

“好,我要去…”

去哪呢?

索性,“你覺得哪裏好,就帶我去哪裏。”

他撫了撫她的臉,不說話,可眼底流轉的卻滿是高興。

這時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以為,這只是普通的病而已。

咳嗽,困倦。她其實並沒有吃什麽苦,連鼻涕都嫌少流。也是,感冒裏最輕的一掛吧。

但這場病就是莫名其妙拖了太久。久到菡羞開始消瘦,久到她日益昏沈。久到落葉泛黃,久到芳菲謝盡。

久到,一次驟然醒來,她看見從來泰然的聞衍璋的臉上遍布愁緒,憤怒。

是,他都無能為力的了。

在意識到自己已經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時,菡羞費力擡起手,瞇著眼看清了手臂上青紫根根的血管。

好怪。她真的一點也不疼啊。

系統能回答的,有用的,她迷迷糊糊記住的,似也就這一句——

【宿主的這具身體原本早該死亡。但後續的種種強行續命延長生存的時間。或許,這是天命。】

扯。

菡羞尋思這些不都是你們強加來的嗎,都換頭換名,聞衍璋照樣活得好好的,怎麽她就要死了。

系統不吭聲。

菡羞沈默,突然覺得,這次可能真的得走了。

她用只剩一層皮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得怎麽摸都硌。

肯定很醜了。

像眾穿越文學最後的結局那樣,她到了該消失的時候。雖然覺得對不起原主,把好好的漂亮皮囊弄成這個樣子,但她也無能為力。

沒有吃東西的欲望,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她將自己困在黑暗裏。

誰都不能。

兩家人來時都寬慰,背地裏,菡羞覺得他們怕是整日以淚洗面。

“怎麽就治不好呢?區區一個風寒,怎麽就把我兒耗成這副模樣?女婿,衍璋啊,你要救她啊!”

聞衍璋站在一側,自發隔一道溝壑,漠然地忽略聽厭了的啜泣。

院中的花依然發了新苗,滿目蒼翠。

可一墻之隔的人卻隨時都要雕零。

暴怒,痛苦,一切情緒在長久的現實面前化為平淡冷寂的雙眼。

什麽都無用。

燒毀了藥,砸碎了佛。他哭笑著捶打青石,又將那些刺手的碎片狠狠攥在手中,求著始終慈笑的佛來憐他。

就像幼時一樣。

可他還是親眼目睹鮮妍的面容萎靡成骷髏,初時日夜進去,往後,他常坐在門側,聽裏頭細弱難覓的呼吸。

陸菡羞變得很醜。

可他還是舍不得。

陸菡羞這抹孤魂要跑了。

他知道嘴裏沒有真話,可他還是騙自己。

“她會留下來。”他竭盡所能對她好,把一顆心掏出九成九送她。

他滿心滿眼裏,只有這一個姑娘。

捏著手裏磨圓了雙耳的木刻,低頭坐於廊下。默然許久,青年望著燦爛朝陽,一寸寸合掌。

他從沒有如此虔誠地對天祈願——求她活。

這一切,菡羞不了解。

她開始發脾氣。

沒有原因,她喜怒不明。有時有力氣,隨手扔個枕頭出去。

她失控,有點管理不了自己的情緒。枕頭數次打到過聞衍璋,但他從不生氣。只是說:

“要換新的,你等等。”

菡羞就很自得地等等。等到他溫暖的大手捧起自己的頭,等到他掖好被角。

菡羞不知多少次問:“我要死了,對吧?”

他無奈,“你只是病了。”

“…騙人。”

“不騙你。”

“你以前總騙我,利用我!”

“——是我的錯,不會了。”

縱使如此,菡羞依舊在衰弱。漸漸的,耳朵聽不見了。

她終於有些惶惶,幾次折騰,慌張地要求:

“是不是過年了?我沒有聽到煙花?我要聽煙花,爆竹!聞衍璋,你在哪裏!”

他匆匆趕來,身上是熟悉的苦藥汁。一聞就難受。菡羞莫名哭了,青年回望,這時才入冬,哪裏過了年。自然沒有煙火和爆竹。

可面前的人卻不聽,他嘆:

“想要煙花,爆竹?”

她這雙眼昏暗無光,也不大看得清了。青年喉嚨起伏,酸脹難耐。

菡羞沒什麽感覺,也不累,也不痛。就好像睡在安眠鄉,她只是偶爾萌生出看看外面世界的想法。

她自顧自點頭。

隔了會,這座小院外到處都是煙火。炸地樹枝都耷拉。

菡羞隱約聽見了,這才滿意。可第二天,第三天,依舊任性地要聽煙花。

全城的煙火爆竹,短短五日消耗殆盡。她突然很有精力,要求出去看。聞衍璋別無他法,捧住她的臉:

“你乖些,煙火太亮傷眼睛。我們只聽。”

菡羞撇嘴,卻還是答應了。

她聽到了這世上最清晰的爆竹聲。從低到高,從單薄到熱烈,從初生到殆盡。

這讓她奇怪,這次的爆竹,為什麽和從前聽到的都不一樣?

力量莫名充裕了身體,她一點點挪到窗前,打開了塵封已久的窗。

天正朧明,光湧來前,她瞇著模糊的眼搜尋片刻,突然看清了“爆竹”的模樣。

菡羞定定瞧了會,滿面濕淚。

細雪灑人間。寒風習習,俊美的青年滿身持重,一步一後撤,扯動手中捆竹的麻繩。披了一層薄雪的竹子不堪重負,劈裏啪啦地嘶鳴。

即所謂,“爆竹”。

生澀,嘔啞嘲哳。可這會聽,為什麽很好聽呢?

聞衍璋似有所感,側首。

雙目登是遙望,不過須臾幾步,卻似隔萬山千山。

菡羞勉力趴窗上,這才隱約發現,青年的衣裳松垮不少。衣帶漸寬,這長久的病折磨的好像不是自己,是他。

他同這些被壓彎身子青竹一般。

她幹涸的唇抿了抿,語氣久違地清亮:

“謝謝你。”

青年呼吸一窒。

菡羞已低下頭,無緣無故想爬出來,接一接雪,碰一碰草。

那人先她一步制止了自己,嗓音發沈:

“做什麽?”

菡羞頭一歪,笑:“聞衍璋,你愛我是真的嗎?”

他蹙眉:“你——”

她天真而好奇:“你告訴我,你愛我嗎?”

“我——”怎會不愛。雪天折竹,他如何不愛。

一路走來,怎能不愛。

聞衍璋意識到了什麽。瞬時攥拳,他想道:“不。”

然,菡羞抓住了他的衣襟。閉上眼睛:

“我愛你,你也愛愛我。”

青年倏地如鯁在喉,眼周猩熱,艱難地無法言說一個完整的字音。

她在逼他。

可,聞衍璋重重闔目,心如刀絞,一字一重:

“我愛你。”

陸菡羞,我愛你。

一剎那,雪不落了,風不嚎了。親屬奔湧而來的哭喊消弭不聞,男子懷中的姑娘也失去了溫度。

瘞玉埋香,香消玉殞。菡萏終還是雕零。

在眼前浮現的,是一幕又一幕屬於21世紀的碎片。

父母,親友。課業,校園。

幸好,稻谷在土中蓄勢待發,萬物都在等待新的來回。

她只是也一樣回到自己的歸宿。

電子聲為她祝賀:【好感度滿100,恭喜宿主完成任務!】

終於能回家了。

菡羞牽強地扯動嘴角,靠著他的胸膛,嘴唇蠕動。可惜油盡燈枯,實在無聲可出。

她笑罷,這樣也好。

此是十五年冬。

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

山依舊,水依舊,風依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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