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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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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柔弱女子何來的手勁。刀尖銀芒閃爍, 就在眼前徘徊。菡羞手腳都被綁得緊緊,裙上泥點遍布。

馬車極為狹小,屬最為窮酸的那一檔, 兩人在裏頭你擠我我擠你。門窗老舊漏風, 一路上噗噗掉木屑。

菡羞呸一聲吐出點苦屑,一雙眼緊迫地瞪著面色沈靜地異常的何四, 生怕她再發瘋。

一旁的麒兒早哭得脫力,小小一團閉著眼躺角落裏。餘光勉強瞄過去,尚能看清脖子一圈掐出來的紅印。

與順兒不同, 麒兒本就孱弱得多, 尋常都不見他高聲哭。

菡羞心裏頭一陣陣發脹。她在亂糟糟的發堆裏扭了扭, 竭力把腿屈得更高, 略略踟躕後再度試探性地張口:

“你不是真想殺我,對吧?”

何四手霎時一重,菡羞皺眉, 小心翼翼:

“婉娘你伶俐能幹, 事業做得那麽好了, 再去計較前塵往事——”卻見何四杏眼陡迸恨色,菡羞立即緘口和她幹巴巴對視。

外頭無人駕車, 馬到底往什麽地方跑大約只有何四明白。菡羞回憶起被她以親子要挾被迫上馬的那一幕,這會真有點類似後悔的情緒。

她迷迷糊糊想起聞衍璋臨走前似乎說了些什麽, 還有那安神的香和死的毫無預兆的北十七。

如鬼不是突如其來的心絞痛, 大約她根本就不會有機會摻和這事。

菡羞心嘆。他要是知道消息了…怕得生大氣。

車軲轆不知是不是陷進了哪裏, 沈悶的空間外陡冒一聲馬鳴。何四眼神倏地兇狠, 大力一踢菡羞膝蓋骨, 在她疼得咧嘴之際重新將刀架上脖頸,瞪著外頭翻飛的布簾喝道:

“出來!”

不知是在探尋誰, 並無回聲。菡羞半垂著眼,兩手暗暗攢力。倏地忍著疼奮力一蹬何四肩膀,瀕死時的力道總算大了不少,踹得何四一時握不住刀。見狀菡羞連忙側身抓了幾把磨斷繩子,在何四怒不可赦這會迅速切開腳上麻繩,隨後大力扔遠小刀。

何四半趴於馬車外,擡眼便見一道銀芒飛過上空,身後菡羞起了身,毫不客氣一踩她肩膀:

“事到如今我也不問誰指示你的,我要回太守府,何瑜婉,讓馬掉頭!”說罷狠狠一加力道。

何四盯著不斷變幻的路,坑坑窪窪,青草逐漸稀少,車軲轆不似先前行的快。一咬牙,伸手自下方扯松兩條扣在一塊的繩結。菡羞一驚,馬車劇烈搖晃,只聽到馬鳴,長揚而去。

何四趁機反客為主,長了許多繭子的手不留半分情面,猛將菡羞拽著一起滾下馬車。巨響壓下稚兒哭聲,菡羞頭暈眼花,腦門直砸地上摔得嗡嗡疼。

甫一要睜眼,脖子就被一雙粗糲的手掐緊,臉上漲紅,菡羞擡手狠打她一拳:

“你瘋了!”

“我好得很!”

何四獰笑,似感覺不到痛楚,反變本加厲:

“陸菡羞!你們欠我的!聞衍璋欠我的!”

“嗬——”菡羞吸不上來氣,兩腿被何四壓著難以掙脫,大腦幾度缺氧,本能地張口去咬何四虎口,不過半秒就嘗到腥味。

何四悶哼,擡眼,又低眼看下巴上一片通紅的菡羞,冷笑:

“裴公來了,他果真是敵不過的。我沒那本事殺他,殺你卻易如反掌!陸菡羞,你怪不得我,你和他狼狽為奸,你姐姐引狼入室。你自己養患!”

她神色莫名癲狂,竟緩緩放松了手勁,菡羞突然能吸氣,癱躺著半秒,倏地騰背,一把揪住何四布巾下散了少許的發。何四頭一低,菡羞突然放手,改抓她的領子,另一只腿抽出跨上何四細腰,竭力與何四處於對等位置。

在農舍辛勞多時,何四的力氣遠非當年那個大家小姐。即便手上流著血也視而不見,狠辣目光自淩亂的發下直勾攫著菡羞震怒的眼。手肘彎下便是一擊。

“看來他算不上多喜愛你。若真心護你,怎會放任你繼續躺在危機重重的太守府引我來抓!你這癡傻的真心從頭到尾都錯付了!”

菡羞本疼地口氣,卻斷斷不敢放手,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腿攀地更緊:

“呸!你少挑撥!”

“你聯合裴止風潛入沂州,就等這天是吧?何瑜婉,縱使我們都知道有些蹊蹺也不曾苛待!我沒指望感化你賄賂你,只是同為女子互相體恤!我姐姐軟心腸,她待你挑不出一點錯!甚至成日把麒兒放在順兒身邊!我若不是聽見北十七那一聲麒兒,我才不會翻墻出去救!”

慪地難受,菡羞眼裏熱鼓鼓地,堪稱恨上心頭:

“你要引我,你要向聞衍璋報仇都行!可虎毒不食子這話都說爛了,你卻依然狠得下心拿孩子當賭註!麒兒膽小怯弱,你也舍得!”

方一吼,何四反將重量推回,嘶聲力竭:

“你懂什麽!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懂什麽!你一路都有人護著保著,你自然不用殫精竭慮苦心籌謀!他殺我夫,滅我父!我如今的模樣都拜他所賜!我養他多時我用一回又如何!你莫在那裝清高!”

說罷,擡手扇向菡羞。躲閃不及,菡羞躲避不及,側臉結結實實挨個了個響亮的嘴巴。幾種疼加身,泥人也要噴火。被打蒙了的姑娘不禁擡手,依葫蘆畫瓢就要還回去,不料邊上傾倒的馬車裏卻逢稚兒撕心裂肺的哭聲。菡羞手一頓,忽而有所感地凝視面前異樣焦灼的女子。默了一秒,她繃著臉朝楞了楞的何四道:

“你若想殺我,不用上馬車我便可以死。你在拖功夫,你等誰來?”

何四瞬時回神:“閉嘴!”兩手相加,又上來掐脖。菡羞連忙一閃,橫起手臂怒斥:

“你適可而止!說我裝也好,演也罷,我從來都沒想過害你!莫說我從前經歷了多少搓磨。只說今朝,既然你覺得聞衍璋來不了那還等什麽?折磨你兒子做什麽!他在哭,他哭得多傷心,你當真聽不見嗎?!”

何四卻笑了,無故勾起小指理一理額前碎發,柔柔微笑:

“聽見了又怎樣?又不是我的種,他便是哭死也與我無幹。”

菡羞心驟然劇烈撲通個來回。何四欣賞她不敢置信的神色,笑意更大,漸漸地大笑,只差捧腹:

“不是我生的,我自然不在乎。聞斐然死了,冀州聞氏一脈就死絕了。我不過挑了個眉眼相似的,你們便都不曾懷疑過。真是蠢!蠢極!”

“…”菡羞盯著花枝亂顫的何四說不出話,麒兒的哭聲恍惚也減淡。唯腦裏反覆發作那一句——

“不是我生的”。

她唇顫兩下,驀地道:

“你的孩子呢?”

“我的?”

何四一只手捂臉,笑得頭巾墜地,一頭黑發撲散。乍一看綿密美麗,仔細瞧,卻見其中幾根突兀銀絲。

菡羞眼前閃爍了重影,何四忽而大吼:

“死了!早死了!逃亡的路上便死了!”

“我親眼瞧著他滑出跨下,我怕狼,索性讓我兒為母親護航一回。”那嗓音突如其來軟成柔絲,喃喃低語。

“真是我的好孩子…”

“陸菡羞,你知我過的什麽日子?”何四喃喃完了,眼中陡落兩道淚,恨不能上來吃了她:

“侍女背叛,車夫不軌。我滿身血汙癱躺鬧市三天三夜無人肯看一眼!唯有那位聖人施以援手讓我茍活!陸菡羞,你那時與他在這裏親親熱熱過小日子,帶著錢財根本不愁衣食。就你心好,辦農舍養閑人,到頭來還要指責我事事鉆牛角尖!

好人都讓你做了,誰都明裏暗裏捧著你!還有人知曉你從前如何聲名狼藉麽?沒有!他們只知道你是活觀音陸夫人,你家庭合睦美麗善良!”

一朝王妃,一朝農婦。萬般造弄,皆不由她。

如何不甘,如何悲痛。何四再不曾掩瞞,仿佛就要在這個檔口全數宣洩個幹凈。

菡羞被罵得怔忪。腦中轟鳴半刻,咽一口唾沫,昂脖同她對峙:

“不,裴止風救你分明是早等好了!你那些苦難未必就是意外,何四,以你的腦子我才不信你參不透!”

“那又如何?聞衍璋是共敵,他該死。裴公給我助力,我怎又不接的道理?”

她再度來掐人,背脊高拱,突然豁出所有力道,似莽夫般揮拳砸人。麒兒不知是否感受到此處的爭執,哭聲不斷升高。何四的手高高懸著,狠狠落下。菡羞閉眼,只以為至少得眼腫。那手帶來的風卻擦過臉頰,落到了她泛開的衣裳上。

驀地,半晌也無痛覺。

菡羞壯著膽緩緩睜眼,身上落一道清明的目光。

何四猙獰的眼不知何時恢覆平和,安謐與她對望。

“陸——”何四嘴唇蠕動,僵硬牽動出一個弧度,卻又戛然而止,只吐露了一字。菡羞睜大眼,忽然女子向前栽倒。塵土飛揚,下顎將將抵上菡羞的右肩窩。

削尖的下巴,刀似的刺地她一瑟縮。

熱氣拂動耳廓,女聲呢喃如蚊嚶。菡羞猛地抖了抖身體。怔怔輕喚:

“…婉娘?”

女人無應答。相反呼吸逐漸微小。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如油盡的燈苗,徹底熄滅。

遠處,麒兒哭聲不覆。

世間萬物,好似挑準同一個時機歇息。

菡羞僵直片刻,一點點轉頭。

已失去生命跡象的何四一雙眼柔柔睜著。若非腦後源源不斷的血,她與平時的何四姑娘一般恬淡。

…細心算賬的何四,和她板板正正告工人偷奸耍滑的何四。時常站在一旁,安靜不語的何四。

菡羞眼睫震顫,眼酸難忍。

何四,死了。

咧嘴,她莫名克制不住,淚如雨下。

四周突然多出許多黑影。有人來喚她,問她安好。

菡羞通通聽不見,那一剎那,用盡最後的力氣伸手將何四的眼輕輕合上。

而——久違的男聲,帶著憾然,攜著關懷,如春風一樣吹拂。

“荷花,莫哭了。”

她恍若未聞,盯著何四失去血色的面容沈默流淚。

林嘉昱望著女孩黯淡的側顏心嘆,本要來扶她的右臂,險些觸及時卻又滯住:

“慘淡收場,是唏噓。可這是何姑娘為自己選的路。莫傷懷,傷己。”

往常,這會或許該與她逃避經久的青年寒暄一二。然這時的菡羞心神不定,避開他關懷的眼眸。她只低低道了聲“多謝”,抿唇爬起,搖搖晃晃去往被侍衛抱在懷中的稚兒。

他睡得很熟,不谙世事。更不知母親離開。

她耳畔緩緩回響,何四彌留前那微不可察的一句——“養好他。”

菡羞駐足一息,指尖顫著去摸那孩子的眉眼,反覆描摹,漸漸皺緊眉頭。

上半張臉是聞斐然,下半張臉比從前長開些,極像何四。

分明,就是她生的。

有人道:

“這何氏女串通裴賊胡編亂造,夫人千萬不可自責。如此演一出戲,定是知曉裴賊圖謀不成,算計夫人的善心,逼迫我等不對這安王遺腹子趕盡殺絕。須知那安王也曾與裴賊聯手,仇怨頗多。她苦心孤詣拖到我等前來,為的就是一搏!夫人不可上她的當!”

菡羞沈沈閉眼,眼睫濕濡不減,心頭似有千斤重。

“難怪。”

難怪何四那句話裏含著終了的笑…

她未回應,半晌長嘆一口氣。周遭人皆憂心忡忡,忽的,菡羞挺直了背,輕輕道:

“他呢。”

周遭微松口氣。林嘉昱默,這時驟覺身份之別。低眼:

“陛下許在來的路上。夫人…可要急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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