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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準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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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不大, 人不甚多。也不是多麽高檔的好地。

值得說的,約摸是今天老板格外大手筆,請來了當地有名的戲班子熱場。那會恰逢何四賣完了籮筐, 順路幫陸菡枂來接孩子。

軟而溫的一聲喚, 菡羞便笑了。大喇喇招手:“婉娘!”

何四抱起順兒,臉上笑容漸緩, 斟酌再三,淺聲:

“菡羞,可能與我去一趟茶館?新制的賬本要你瞧瞧。最近的收支…”

她頓。

菡羞看她神色, 尋思恐怕有點棘手的問題。於是點點頭, 把魚掛樹上, 何四說:“麻煩你了。”便抱著孩子向外招手, 而後緩緩駛來一輛牛車。

何四竟叫了車。

菡羞有點驚訝。

來到沂州後的何四很節省,省到在農舍幫忙的姐姐嬸子都看不下去。

她只偶爾給李家添些肉食,自己則從不在外頭買一點吃的。哪怕是麒兒咬著指頭盯緊了糖羹, 何四也一塊銅板都舍不得掏。這就算了, 偏還不讓孩子拿旁人送的零嘴。

何四常淺笑著拒絕, 溫柔裏裹著強硬。大夥都不好說什麽。便是菡羞和陸菡枂也慢慢不評價,只是偷偷給小零食, 生怕觸及了她自尊,惹得心結。

菡羞看著安靜彎腰上車的何四。

草鞋麻衣, 若不刻意提, 沒人看得出來她也曾是位大小姐, 更是官夫人。

她慢慢耷下眼皮, 沒有多話。

茶館有些距離。到時天色還不錯。聽了會戲, 何四給她斟茶,平緩道:

“菡羞, 這戲班子比起上京的如何?”

望眼一看上頭臉上塗的烏糟糟一群人。演的戲她叫不上名,只看見不大幹凈的水袖亂飛。菡羞思索了一秒,覺著何四就是單純問問。憨笑:

“上京的…慚愧,我都不記得了。”

何四摸著順兒的腦袋,目光短短在他睡得安謐的小臉劃過,聞言微笑:

“畔春樓常有最好的班子撐場面,我小時多心情苦悶,就偷偷溜出去戴個帷帽聽戲排解。一聽就是半晌。晚上在父親歸家前先快一步,拿起針線。”

她倏地頓了手,斂了眉間溫柔。

“其實,我只是想看樓裏以詩會友的聞斐然。”

菡羞側目。

何四盯著開始換劇目的戲班子,黃黑的手摸上盤裏花生,清脆地捏開外殼。撚起掌中果子,輕輕放入口中。

“那是我能選到的最好結果。你曉得的,我掛懷在心。時至今日也不曾真心服氣。”

這個坎…菡羞暗嘆,扯扯嘴不說話。

何四唇往下彎彎,從袖裏掏出一本薄薄的賬簿,翻了幾頁給面色不明的菡羞。

“藥材有缺漏,新一批的數目對不上。我不曉哪步出了差錯,查了許多遍也查不出名堂。”

菡羞接過一看,發現回來的賬裏藥材少了,總價和實際得到的錢不對。

她沈吟:“錯漏難免,這確實有些大。不過一路上有損耗是常事,各個關守都昧一星半點,總和自然就多了。”

何四搖頭:“太過,分明內賊難防。菡羞,你總是這麽心軟。幸是太守府如今沒人,若是往後侍奉的多了,這樣管家是要養患的。”

菡羞把賬本合上,兩手正經置上膝蓋,大喇喇地:

“我不是心軟。只是這人麽,都是這樣的。下回我會看顧。至於管家嘛,一是我們用不了幾個人,二是我懶怠。他比我有本事。讓他管好了。”

“男子管家?”何四失笑,無奈似的扭臉註視滿身無謂的姑娘。

“他,有那功夫管麽?”

語調輕飄地有些怪,菡羞慢慢直身,看著何四臉上的微妙,驀地認真道:

“你想說什麽?”

臺上鑼鼓一響,叮叮當當震地滿樓喧囂。何四捂住順兒的耳朵,面色驟寒:

“世上的男人都不可信。無論親父,親夫,抑或親子。”

菡羞意外。如何四居然也能說出這種話了?

難不成是真的被傷透了。

“菡羞,他不是能掌控的人。他甚至不是人。你曉得我為什麽從頭至尾都厭恨他麽?”

那手落又落上順兒的眼,何四眼中不知何時淬滿怕與恨:

“他吞食生母骨灰。他拿那骨灰進貢菩薩。九層塔頂樓是禁地,你知為何?”

是她早聽聞衍璋親口說過的事。菡羞沒有預料中的窒息,手指擰了擰,她抿唇:

“為何?”

何四勾唇:“那裏有一位肉身佛,名為空枉。多年前曾為聞氏加持。屬護國法師。

聞氏最後一代,也非什麽正直明君。空枉心懷天下,修習大乘佛法,一生青燈黃卷作伴。昭明太子卻私下研習小乘邪經,供一尊邪佛。喔,便是當年京城裏突然四散的。聞氏皇子爭鬥,前晉本就搖搖欲墜。戚家不篡位也有旁人篡位。

歷朝歷代,從來都是這般循環。”

她嗓音柔若一窪池沼。無形引人放下心防。菡羞慢慢被勾進話中,探頭:

“…這和聞衍璋?”

“昭明太子遺腹子當是知曉父親行徑,認定此等邪經害人。便將那尊黢黑佛像藏於空枉大師腹中,以期大師鎮壓。

如此,一傳三代——”

何四忽然朝菡羞看來,眼中譏誚。

菡羞頭腦一涼。隱約猜到了何四要說什麽。一雙手攥緊衣擺。

何四果然低笑。

“是,聞衍璋損壞了大師肉身,將邪佛取了出來供奉。與其說是佛,倒不如說是鬼。

拿母親的骨灰去供一尊鬼像。菡羞,你便不發駭嗎?”

孝道,宗教。

聞衍璋踩在古人命脈上犯忌,確實讓人膽寒。

菡羞身上有點冷,不過還好。她附和道:

“是可怕。”

何四眼色一動,菡羞又接著說:

“畢竟是往事。”

菡羞拍了拍何四的手背,狐貍眼裏盡是誠懇:

“婉娘,我不懂你哪裏得知的這些。但如今糾結並無意義。日子還是要過的。你若實在恨他,我再和你一起尋個新住處怎麽樣?”

何四蹙眉,定定看了她會,冷了臉。

“你還是不懂。鬼,是要被大羅菩薩收的。灰飛煙滅,魂飛魄散。我本想早早就提醒你離他遠點。可你們一家子都成了人質,做了他圍困你的貢品。”

她長籲一氣,起身,聲中沈地滴水,點明了來時要事:

“不過,若你執著,我自會祝福。今日暫別,錢我付了,你不用想著法貼我。”

她沈默,覆又意味深長:“你們這一家子都是如此,什麽都明白,可就是硬不下心。”

竹簾作響,菡羞心裏發空。也起身,路過戲臺。那上面正演著一幕吊城門。

一身明黃的伶人披頭散發被拖拽著吊梁上,身邊一紅衣女子,一白衣男子,俱都冷笑,看著周遭小廝向那吊城門的伶人砍去。口中唱道:

“賊人,納命來!”

散發伶人重重一抖,同時又上來一身披鎧甲的將士模樣。長刀出鞘便朝那伶人頭一看。

哐啷。伶人倒地,餘一顆紙紮的頭。粗劣的紅紙做血瀑,黏在腦裏飄蕩。

明明是紙做的,卻莫名地觸目驚心。甚至…身臨其境。

菡羞身體惘然一抖。捏拳,快步逃也是的離開了茶館。何四早不見人影,她摸摸心口。才覺背後浮了一層細密冷汗。

她想叫車回去,找了一圈不見車馬。街上的人都自顧自幹著自己的事。冷漠而一如尋常。

菡羞格格不入地站在路中央。一霎那暈頭轉向。一顆心不住地鼓動,慌亂地幾次欲從喉中躍出。卻無能為力。

直到,叮鈴鈴——

清音入耳,驅散沈霭。菡羞嗬一跳,轉眼,順著鈴音瞧見了如松如柏的定心丸。

那人牽馬,踏霞彩而來,遙遙站定,一下便脫塵而出。馬頸上的鈴鐺搖晃,清靈動耳。

聞衍璋刮了發怔的菡羞眼,不緊不慢收了手裏的紙條,微擡下巴。眼尾紅痣隨之一揚。段是倨傲皓麗。

不知誰在背後叫,“這位公子可謂郎艷獨絕,我們班頭一見驚為天人。若來我們戲園必是個叫座好生!”

聞衍璋凝眸,懶怠掃去。小小茶館二樓一描妝女伶正朝爬窗上他揮帕,好不熱烈大膽。

聞衍璋收回目光,雖心情不錯,卻並未換上面對外人時常佩的溫雅面具,反輕描淡寫挪開眼。僅肯耐下性子望著菡羞,又搖了搖鈴鐺,啟唇:

“傻了?”

菡羞大夢初醒,看著規規整整束發穿衣的聞衍璋。狠一甩頭。

哪裏像那個假紙人!

她陡覺得活過來了。拔腳沖去,像只找到巢穴的小獸。恨不能紮進這片愈發寬闊的胸膛打滾。

聞衍璋被她埋頭沖擊地悶哼聲,正挑眉,菡羞就放開手。一摸他脖子,來回捏一捏。兩道眉慶幸地一垮。

“幸好。”

他喉結微癢,不解垂眼。

“走吧走吧。”菡羞拍拍胸脯碎碎念了句,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似的:

“要過年了,平平安安才是真。”

“…”聞衍璋沈眸,未置詞,扶她上馬,隨後翻身貼上。

沂州樹葉還綠著,不過傍晚到底冷落。若要比,卻還是比那場觸目驚心的戲要好些。

路上,菡羞還有點焦慮。到家吃了溫熱的窯雞後才舒緩。分聞衍璋一個雞腿。他別臉,於是她自己吃了。

飽飯後,聞衍璋坐在床頭脫鞋,菡羞和他說話。他聞言未意外。

“嗯,許是有誰告訴她了。”

“可是,你的身世那時候沒幾個人知道。你和何四又不是三四歲就認識,哪裏流出去的消息?”

他兩腳踏進溫水裏,略瞇眼:

“誰曉得。那時我餓昏了頭,被哪個沙彌瞧見了也未可知。曾祖父的事跡宮內有載,不算稀罕。”

“那她是真的為我好呢。”

菡羞若有所思。聞衍璋雖全不在乎何四這點伎倆,卻也無語,聽了笑話似的:

“攛掇你不同我在一塊就是好人?你也知道我和她一家子有過節,你怎就不覺得是她看不得我好?”

菡羞縮頭,聖母一下嘛,很正常。

他把水倒了,又打一盆來。見菡羞腳一蹬,把鞋甩了要蓋被子,登時用眼剮她:

“臟腳放下。”

菡羞抗議:“剛洗了澡,臟哪兒了。”

聞衍璋上去把鞋拎起,忍無可忍擡頭飛眼刀:“你這鞋好幾天沒洗,也不嫌味兒。”

說罷,一開門扔外頭。又去床底下翻出雙幹凈的,逼著菡羞再洗遍腳。

橫豎不用動,菡羞哼哼唧唧照做了,不過嘴裏還念叨:“上回你還用我的洗腳水洗腳,洗澡水洗澡。這回又嫌棄我了。”

他反唇相譏:“那時缺水,能一樣麽。”

“…”

一說這些,菡羞的吐槽樣本就源源不斷,上到吃飯下到睡覺,聞衍璋這廝什麽都能犯嫌。

她接過他扔來的擦腳布,壞心眼咒道:

“你又別扭又龜毛,以後肯定是那種脾氣壞還尖酸刻薄的倔老頭。大人小孩都討厭。”說完,比劃了下小老頭弓著腰拿拐杖打人的模樣。

聞衍璋翻個白眼,脫了衣裳上床看書。覺著陸菡羞實在幼稚,卻還是板著臉嗆她:

“就你是人見人愛的女菩薩。”

“怎麽不是呢。”菡羞拉上被子,半瞇著眼。仰頭看他靠著床頭看書。暖光照地一張臉暖熏熏,蒙一層旖旎的霧。

這霧悠久,綿長。靜謐地仿佛感受不到時間流逝。仿若他們這段親密無間的時光。

突然地,心情很好。

如此之好的氛圍下,她趴一旁,下巴頦抵住軟枕,嗓音變得軟軟的:

“聞衍璋,你要不要娶二老婆啊。”

似是聽到什麽驚天動地的秘聞,青年一楞。不可思議地朝她看過來。捏書頁的手指突兀緊了緊,菡羞趴著,見他那見鬼似的眼神,無辜地咧嘴。纖細的手臂露外頭。膩了人的眼。

他額角青筋跳了跳,心裏頭冒火,嘲諷地笑了:

“陸菡羞,你找茬是麽?”

菡羞撓撓頭,從這角度正好可以看見聞衍璋半蓋著被子的□□。她默默把頭轉過去,心想:

果然麽,聞衍璋才不會有歪心思。

這個思路很嘰歪,但,那是心胸窄小的聞衍璋。

菡羞瞇著眼,莫名覺得,這時候的一切,稱得上幸福。

她,好高興!

…燭火劈啪。卻沒等到菡羞追問。聞衍璋再看過去,只見她頭一歪一歪。

是困了。

果真指望不上。

他悶氣未消,自顧自僵持片刻。一嘆,終認命扶著那顆頭擱上自己的胸膛。菡羞下意識在他身上摸一摸,摸到一片不硬不軟的胸膛,便乖乖躺臂彎裏閉上眼,開始哼哼。

聞衍璋睨著手裏的《三命通會》。

同陸家父母提了親,合八字的神棍卻不在。他只好親力親為,自個又借著之前學象法的方子學算命。

索性研究半日,大致摸了門道。只是這個八字是此世的陸菡羞的八字。殼子裏住的那個…未必相同。

他倒有心想問她,可依照這個陸菡羞的腦子,恐怕危險。

算了,本就是些神鬼之術。早年沒衣裳穿的古人可沒閑工夫計較這個。

不過成親一事。他二人雖並不在乎,但親友卻不可怠慢。思忖之際,天邊忽而炮響。

聞衍璋索性合書,輕輕放下菡羞,上前關窗。

竹梢取下,橙紅煙火再度炸開。

天際 一顆小小紅花,頃刻裂做無數星點,遍灑夜幕。比起上京最好的煙花也不差。

極美,亦暗藏禍患。

他駐足,微微耷下眼簾。風冷了。

年關將至。

聞衍璋黝黑的眸子慢慢游動。片刻,屋檐上傳來隱忍的女聲,低啞地喚:“大人。”

他眼神幽幽一定,關緊窗子開門,確認菡羞睡地安穩,寬心。步至庭中,伽若已跳下來,滿臉淚痕:

“問雨大人歸途中將屬下妹妹當做賊人誤殺!大人,求大人還伽波一個公道!他不說二話,提劍就砍,他定包藏禍心!”

聞衍璋施施然坐上石凳,淡打量狼狽的女子一眼:

“你們負責看守城門聯絡王大人,怎會同他繞一塊。”

伽若一抖,咬牙。

怎會?

明知她們是南疆與沂州間聯絡的器具,問雨才是他真正的心腹。他從頭至尾便沒有信過她們。

可笑。王庸要她們抓準時機奪回庫房,這位要她們老老實實當看門狗。而那位…則是幫她們的善人。

無人想當蟲母。

可這兩地的人,沒有一個顧忌她們姐妹的感受。若是時候到了,逃不過的。

王庸愛妻,這位也愛妻。南疆…不提也罷。說來可笑,無論哪一方,她們都是上不得臺面的奴才。若想學那蟲母遠離他鄉找個中原男子生兒育女也可。

可人看到了好東西,不好的就難以下咽。

伽若不甘。

她早準備好了說辭,思及妹妹被絞碎五臟的屍身,涕淚齊下:

“是歸來的路上,伽波去巡查。不想碰到了樓毅手下,正巧問雨大人也在,是以混戰…”

“哦?”聞衍璋撐臉,漫不經心,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女孩的悲戚,字字刺骨:

“我曾允你們離去,若是早早走了又何來這場意外。”

伽若驚愕,忙膝行:

“大人,這非我們走不走——”

聞衍璋打斷,黑夜裏的眼迸兩道無情厲光,幽幽道:

“近日你故意獻媚,在外多加對我表親近,我很不喜。”

陸菡羞今日這空穴來風的一問,自不會全無道理。

這把嗓如珠如玉。有人捂,便暖了。若無人捂,慣來都是沁涼的。縱使他並不加以重色,可就是滲地人心裏痛。

伽若倏地擡了頭。眼裏淚意翻湧。

那人坐地松散,渾身適然的涼薄。就這樣突兀地,半分臉面也不給地戳穿了她那點小伎倆,攪爛了微小的心思。

伽若只覺得像是被打了一巴掌。這掩藏了這麽久,連她自己也不確定的心思,就這般明顯?

明明她只是,只是想多一條路。

聞衍璋垂眼瞧她,似瞧一粒沙。又或者,根本不在看她。

起了風,吹地她臉上的淚痕紴地疼。伽若驟然意識到不妙,大眼緊瞪:

“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她這一趟是為妹妹討公道的,而非被清算。手不禁摸上腰間,伽若逐漸警惕。

不妙!

聞衍璋輕輕嗤一聲,裹了夜晚的冷,陰地駭人。是時候收網。

“你二人輪流吃了這般久的幾家飯,總不可不付賬。為何樓毅總能拿捏一二情報,為何我遲遲紮根沂州不肯挪動。”

伽若瞳孔狂顫,聞衍璋嗓音輕慢,高高在上給她定下了死罪:

“李霽家中地道直通南疆,王庸早挖好了吧?唔,他只不過是觀望,等著最後贏家。我不計較。不過那突如其來的一群殺手…”

“你們二人,當真不知?”

是人便有自己的心思。他這樣看問雨,更這樣看普度眾生。

這世上除了陸菡羞,無人能值得他真心信任。

一對早早盯梢,半路跟來的投機者,又算得了什麽?便是問雨,他一樣只當做一把趁手的武器。

於是,“你讓問雨殺了伽波。”

伽若怔然絕望,一剎那要歇斯底裏哭嚎,卻又莫名被掐住了脖般,只能嘶啞低喃。

“大人好狠的心…”

聞衍璋睨她那張麻木的臉。

真可憐。

醜的可憐。

爛水溝裏百般掙紮,如何也脫不開身上的爛糟。到底不是菡萏花,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

可惜,他這樣慈悲,自然是看不下去的。

“我留你一命,是因你比另一個有眼色。也不曾手賤加害於她。我眼疾未全愈,自然有時心情不佳。若不小心再誤傷也有可能。你盡可以選。

走,還是不走。”

他記著,一直記著伽波借陸菡羞之手傳毒的仇。不,伽若渾身刺痛。

他是為陸菡羞記仇!

一個男子。怎會這樣心胸狹隘,這樣陰毒?即便她們做了那些也為造出實質性的大害!

陸菡羞根本無恙!

伽若不敢置信,他平和這般久,原來一直是條蟄伏的蛇。她立時想跑,可剛起身,天際煙花不斷,照地她眼前一閃又一閃。

…回到哪裏去?

她唯一的家人死了。她沒有家。

伽若身子晃了晃,半晌,擦了擦幹涸的臉。

“伽若只求安度餘生,求大人成全。”

聞衍璋便漫不經心微笑:

“善。”

“往後對外伽若便死了。我記得你們身子裏都是蠱,對也不對?”

伽若一雙眼失了魂似的空洞,點點頭。

他雅然頷首:“大雍這地界,你想去哪,隨意挑。”

“…大人,”竟不留她養蠱?

聞衍璋已失了耐心,對遠處一喚,輕描淡寫地如掃除了一片垃圾:

“帶她走。”

菡羞睡夢裏,迷糊感覺眼前在放煙花。可惜睡地沈。爬不起來。

門輕輕打開,攜著涼意的衣衫在遠處卸下。聞衍璋擡手將胸前的發拘到後背,定定看了菡羞一會。

忽地,伸手解開了她的衣襟。

水紅色的肚兜掛在身前當阻礙。他覺得礙事,又繞過腦後扯下。

布料委屈地斜在一旁。

聞衍璋傾身,埋首與其中。呼吸如常,偶突發急促。兩瓣唇恣意劃過肌膚,無形中濕熱黏膩。

半晌,他偏臉。將右耳覆上膩白軀殼下的心臟。

一跳,一跳。震地他耳廓連動。

這地方的病許久沒發作了。陸菡羞自個都早忘在腦後。

青年勾唇,眸光流轉。盡是陰邪。

沂州是個好地方…蠱蟲,也是個好東西。

只差王蠱。

太守府後,小門開一角。木盒裏的東西被穩當置入無人踏足的佛堂。空中血腥味一閃而過。

問雨就著水缸洗了把手,伸進胸前摸帕子。摸來摸去,摸到一根銅簪。

他一下沈默。

娘的。林嘉昱都繼續去宣揚他的志向了,他還要在這幹雜活。

好在,是最後一次了。

捏了捏簪子,問雨關好門,一並關上細碎的啃噬聲。不遠處恰逢人說話,他躲了躲。見是那冷著臉的伽若。哼哧一笑。

都是囹圄中人,竟還做不切實際的夢。那人不殺,大約是真受了感化吧。

可惜,妖魔就是妖魔。做這一切從不怕什麽天譴。

他掰掰指頭,快了。

大早上的,聞衍璋沒去上班。反而繃著臉坐在床邊等她醒。

菡羞揉眼睛,他聽見了聲響,轉過來垂著眼睫道:

“昨日忘了同你說,我已向你爹娘求婚。婚期定在這年三十。聘禮年前擡齊,你可急?”

他語氣平平,就好像敘述一下今天吃什麽。僅僅用眼睛窺探她的反應。

菡羞低頭,看見聞衍璋那手穩穩抓著大腿上的衣料。

她挪開眼睛,哦了聲,“聘禮不聘禮的也無所謂。反正我都沒有嫁妝。不過你挺會選日子啊,正好可以省下一回大魚大肉。我們張燈結彩也不會太明顯。”

既滿足了陸家迫切的需求,也可以少些什麽諸如“驚!原來太守與夫人私相授受,並未成婚”之類的閑話。

說到大魚大肉…菡羞突然精神抖擻:

“我昨天叉的魚還在樹上掛著!”

“…你這麽看我幹嘛?”

聞衍璋面無表情。聞言,似皮笑肉不笑:

“你倒是賢惠地不行。這麽會考量,什麽時候去算一算太守府的賬。”

菡羞裝沒聽懂陰陽怪氣,伸個懶腰穿衣服:

“我算農舍的賬就夠了,哎呀,今天還要去對賬。不說了不說了,早飯——啊,你把魚弄回來了啊。嘖,大早上喝魚湯會不會胃寒?”

聞衍璋冷眼看她生機勃勃地吃飯喝湯,良久只從鼻腔哼了個“呵。”

呵呵。

起初,這個呵,菡羞以為是暫時性的。

但後來的二十來天裏,每逢聞衍璋經過,她耳朵裏少不得飄來一個“呵”。

或陰陽怪氣,或譏諷,或冷笑,或直抒胸臆。

嗯,反正就是膈應她。

臘八那天,菡羞忍不住朝著在一旁剝花生的聞衍璋揮了一瓢。咚,脆響。

“是不是欠?”

聞衍璋手裏花生一落,擡頭瞪她。菡羞:

“呵。”

他臉色肉眼可見一黑。

邊上陸夫人一唬,指著聞衍璋肩上的米粒罵她:

“羞兒,你好端端打衍璋作甚?馬上都是要成婚的人了還這麽沒規矩!”

說畢,輕手輕腳拿來帕子撣了米粒。

菡羞撇嘴:“娘你就慣他吧。也不懂誰才是你女兒。”

陸夫人立即瞪她更狠,聞衍璋微不可察勾唇,嘴上彬彬有禮:

“是我惹菡羞不快,娘莫怪她。”

雖如此,也沒去阻攔。

自定下婚期,兩家來往更密切。聞衍璋表現得從無錯落,陸夫人對這個毛腳女婿便逐漸改觀。如今一口一個衍璋,親切地不行。

但即便如此,女兒才是女兒。陸夫人到底不想姑娘吃虧,言語上便多謙讓這個女婿。

可真要打,她也舍不得。只好裝腔作勢一拍菡羞的屁股,轟她走人。隨後,鄭重地坐在小馬紮上,朝盯著女兒背影的女婿道:

“衍璋啊,我同你說個事可行?”

目睹菡羞差點栽個跟頭,聞衍璋微霽。正色:

“娘有什麽只管說。”

陸夫人忐忑,也有些難為情,低臉道:

“菡羞這孩子小時候很愛惹麻煩,大夥都不喜歡她。我做娘的,怕她往後吃大虧。於是管教地嚴厲,對她大呼小叫不在少數。幸好如今她心智成熟,和小時候大不一樣了。否則我怕死了都要發愁。我也看在眼裏,你次次都忍讓她,她福氣好得很。”

聞衍璋眼眸微凝。料到了陸母這是在委婉示好。

如亞父那般,做母親的心中不舍,生怕婆家苛責。

他心頭軟了軟,放緩了面色:“我省得。”

只是,這陸菡羞本就不是她的女兒。

如此一通,可惜了。他眼中劃過一絲憐憫。

陸夫人不明所以地松口氣:

“我想說什麽你定也知曉。都是些贅話,我也不說出來擾耳。離你們成婚的日子沒幾天,我怕到時人多嘴雜,便此刻都一股腦講了算。”

她笑笑,忽而頭一回望著他的眼,雖閃爍,卻抵不住字字誠懇:

“往後她是你的人,你是她的人。我們,是一家人。亞父是菡羞的亞父,也是我和她爹的亞父。你是亞父的養子,也是我們的第二個兒子。

我鬥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齊頭並進,往後和和美美。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平安安。

你們攜手同行,共苦同甘不變心。”

聞衍璋猝然瞇眼,意外這話的包容與柔軟。

陸夫人尚還殷切地盯他。滿眼真摯,堅持討個定心丸。

…說到底,是想女兒高高興興。

還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恣然一哂,頷首:

“自然,我與她相知相依,定會…共度一生。”

陸夫人抿唇,眼裏泛了淚漪。聞衍璋將擦肩的帕子遞回去,輕聲:

“娘,兒子去瞧瞧菡羞。”

陸夫人眨眼,“…唉!”

青年別過,留一個高大背影。

只要陸菡羞一直在,裝模作樣並非難事。

他可以如此。

食得臘八粥,吞了一身暖。大年夜前,菡羞拉著聞衍璋去逛夜市。

燈火滿天,好不壯觀。

她私心把這稱之為單身派對。不過這個派對是由兩個人組成,和別的不一樣。

菡羞舉著絹人齜牙:“這玩意居然沂州也有人會做了,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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