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打碎。

再覆活。

被打碎。

再……

-2-

【亡靈的盡頭沒有死亡, 只有疼痛。】

這是謬論。

僅在系統世界可行的謬論。

因為願意成為員工的亡靈發誓遵守重重戒律。

【不垂涎活物，不謀害生命，不幹擾秩序, 不企圖永生】

……對失去生命與未來、永恒徘徊在死亡中的【亡靈】來說，太過苛刻、清直的戒律。

但能成為系統員工的亡靈不同。

系統員工只想龜縮在上班日常中, 依靠著主系統供給的能量, 安安穩穩的, 偽裝“活著”的狀態。

所以，系統員工的特質是“無害”——

糟糕的是，“無害”也是“弱小”的同義詞。

於是員工們只生活在系統世界中。

如同安穩吃草的羔羊生活在羊圈裏。

-3-

鮮嫩, 無知，肥美, 弱小。

【待宰的羔羊】, 在圈外的所有邪惡詭怪者眼中, 系統員工就是這樣的存在。

……可是，十年又十年，百年又百年。

羔羊們永遠安穩平靜地吃草，生活中最大的煩惱是不想加班, 是早起打卡好煩, 是食堂的糖醋排骨又賣完了。

-4-

為什麽？

是因為羊圈外, 有一名牧羊人。

牧羊人似乎從一切恐怖的盡頭走來, 她是羊圈外永恒鎮守的黑影, 是凡人不可直視的存在。

她所經之地，野獸退避, 太陽垂首，蒼穹傾覆。

她面前，活著的生命會領略死亡, 死去的生命會感到恐懼。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她可以握進指尖把玩的玩具罷了。

——恐怖如她，強大如她。

-5-

所以，誰都不敢侵入牧羊人的領地，捕獲她的羊。

不管她的領地多豐饒，不管她的羊群多肥美。

-6-

只不過，牧羊人有點惡劣的小毛病。

她似乎天生就不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一個崗位，老老實實地看守著羊群，總會被有趣的東西引走瞎玩。

過去牧羊時，牧羊人雖然算不上有多粗心，但也實在算不上精心。

所以，時不時地，會有幾只羊，在離開羊群覓食時，迷了路。

迷了路，丟了家，離開了牧羊人的領地。

-7-

便只會在野獸的獠牙中，變成屍體。

畢竟，弱小卻鮮嫩的它們，散發著太迷人的氣息。

羔羊在羊圈中不會逝去，但羊圈之外，有著太多太多的危險。

員工的【真正死亡】便是這樣……被更兇惡的亡靈吞噬，被更恐怖的世界絞碎……達成了付出靈魂也無法挽回的交易，遇到了怎麽覆活依舊會被玩弄的存在……

太多太多。

-8-

牧羊人呢？本該保護它們的牧羊人呢？

——沒什麽應不應該。

牧羊人的出現似乎只是率性而為，她的保護，也像是隨便做下的決定。

沒誰會譴責她的失職，也沒誰敢。

牧羊人偶爾會清點羊群的數量，偶爾會發現它們的走失——

但，就算找去了，懲戒了，處死了吞吃羊的野獸，又如何呢？

窺伺弱小者、邪惡詭怪者是殺不盡的。

要怪，就怪……

-9-

“……實在是，太弱了嗎。”

-10-

見到上方開裂的源頭緩緩愈合，P先生松了口氣，緩緩倒回地面。

他劇烈咳嗽著，裂痕猶在的身體隨著咳嗽的震動破碎、愈合、又破碎。

畢竟，再如何輕描淡寫——

他也是被199世界的boss直接抓成包子餡，又呈包子餡狀，直接被抓進了源頭。

不僅僅是因為boss的襲擊，毫無防護、不做準備地穿過萬千世界中時空交錯產生的扭曲亂流，足以徹底絞碎數百數千個亡靈。

否則主系統為什麽要花最大的能量建立通道與平臺……哪怕是M小姐也會因為失誤穿梭受傷……更別論他。

-11-

結果，剛才。

又因為那個女鬼boss被M小姐一番暴走直接弄成了半瘋狀態——暴走的M小姐似乎是不能直視的，那大概是某種危險能量體吧，P先生也總結不出所以然——他同樣也搞不清，為什麽自己怎麽直視也不掉san——

總之，那個女鬼boss短時間內怎麽都無法恢覆清醒。

在他花了好大一番努力才加快覆活速度、趕在M小姐徹底毀滅世界前出聲阻止了她之後——

後方，半瘋的boss叒把他當包子餡剁了一次。

-12-

如果之前待機覆活的P先生是麻婆豆腐狀，現在的他就像西湖豆腐羹。

……碎啊，碎得一條條，一絲絲，碎得他實在沒什麽力氣把自己拼起來了。

該感謝那位女鬼的指甲似乎有特殊能力，怎麽撕碎他剁碎他都是一瞬間的事，他死時根本沒來得及看到濺出的血，只註意到了上司丟開的雞腿，與暴走的上司本尊嗎……

否則，在上司面前因為鮮血失控的話，就很不好解釋了。

在世界源頭裏碎成現在這樣，靈魂邊緣都透明化了，更不用擔心見血了。

-13-

啊。

好累。

……就算歷經千辛萬苦把自己拼起來，就算拼起來後又咬牙堅持定位到上司，就算成功找到上司與她會合……順利返回系統世界……

他下午，還要去采購部開會呢。

開一下午。

-14-

想到這一點，P先生便不想起來了。

他一點都不想把自己拼起來。

所以，他默默望著（剛剛被上司砍裂）如今緩緩愈合的源頭，決定抽五分鐘發牢騷，調整工作狀態。

-15-

不想開會。

好想休假。

所以他才不想出外勤啊——

都說了多少遍，他是個普普通通的文職人員。

扛不起四千多公斤的鐮刀，也沒辦法變成天災毀滅世界。

他就應該坐在辦公室裏，離妖魔鬼怪都遠遠遠的。

……然而，無論他強調多少遍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文職人員，強調多少遍自己沒有絲毫武力值……

奇怪的是，在他身邊，很少有人會產生“要保護他”的意識。

哪怕他平均每天慘死一次，哪怕他每一次都死得那麽毫無防備，認識他的每個人依舊下意識覺得——

-16-

【天使不需要被保護】

也許，人們總會把“被保護”與“很弱小”聯系在一起，而P先生的氣質與形象都與“弱小”無關吧。

但他其實真的很需要被保護。

文職，新人，普通。

弱小，可憐，無助。

可從沒人會想到“保護天使”……上司倒是註意到了他的弱小，但反而走去了另一個過分極端……

長年累月，P先生也逐漸習慣了這一點。

……不，確切地說，他都沒什麽“逐漸習慣”的過程，好像一開始，就瞬間適應了不被保護。

-17-

是因為什麽？

……因為總過分、極端、尤其偏愛欺負他的上司？搞得他期望無限拉低，只要“不被欺負”就感覺中了彩票？

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啊，對了。

-18-

【達成了付出靈魂也無法挽回的交易。】

果然，是因為上司吧。

才會變成現在這樣，不被保護，弱小也沒人救，只能一直一直徘徊的死循環。

那是他剛入職……不，即將入職，面試時發生的事。

-19-

“的確，你的簡歷很不錯，能力也不是沒有。”

對面那只黑發黑眼的女亡靈把文件隨手扔在桌上，似乎是卸下了作為面試官的全部威嚴，對他露出了非常可愛的笑容。

結果似乎非常順利。

那個攜帶兩顆小酒窩的笑容也過分可愛了些。

他忍不住報以微笑——

-20-

“嘭。”

微笑還沒完全遞出，尖銳的疼痛就猛然襲來。

他眼前的一切迅速晃動、模糊，感覺就像後腦勺被誰扯著撞上了一口古老的鐘。

嗡嗡，嗡嗡，泛著疼痛。

-21-

——是那只女亡靈猛地擡起腳，直接把他的頭踩進地面。

她的兩顆酒窩依舊很可愛，慢慢轉動鞋跟的動作也很淑女。

疼痛嗡鳴，他貼著地面，感覺快喘不過氣。

“……武力值，就這種程度而已嗎？”

M小姐一邊慢慢碾壓鞋跟，一邊歪過臉：“就這種程度還想申請加入恐怖維修部……你是天真呢，還是蠢呢。”

“小朋友還是去運營部玩吧，哦，這張臉還算及格，你去戀愛維修部也不是不行。”

-22-

他想反駁，卻說不出話。

明明只是一腳踩下，施加在後腦勺上的壓力卻完全不同，那力道，仿佛被山壓緊。

他所有的自制力，也只能用來抑制住自己，不發出狼狽的喘息。

“你真弱。”

M小姐踩著他的頭，緩緩說：“你會死的。”

-23-

“加入這裏，會死的哦。每天都會，每次都會……”

她嘆了口氣，似乎很遺憾很惋惜的模樣，但碾壓的動作卻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

“不只死在系統世界。也不可能總會覆活。小朋友，現在你會輕易被我踩在腳下，總有一天，你也會被那些扭曲的亡靈踩爆腦袋，吞骨吸髓。畢竟你這麽弱小……”

他終於擠出了說話的能力。

“您，”一字一頓，如此費力，“會保護我。”

M小姐楞住了。

然後她爆發出一陣爽快的笑聲。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你是根本沒打聽過我是誰……難道你要指望我，去保護你嗎？”

-24-

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反問句，嘲諷與鄙夷溢於言表。

但他依舊擠出了回答。

“嗯。”

-25-

M小姐：“……”

M小姐便移開了腳。

她深深、深深地看著地上這只無力、脆弱、死裏逃生後不禁劇烈咳嗽的亡靈。

很弱。

力量弱也就算了，她知道，沒有任何人類能擁有超過自己的力量——

但，這家夥……反抗意識，也半點沒有。

——沒有掙紮沒有憤怒，踩下他的感覺，就像用腳掌踩下地毯。

平靜，無聲，又順從。

被突然襲擊不會繃緊，被強勢對待不會難堪。

毫無疑問，他是她能放進手掌把玩的弱者。

栓上項圈作看門狗，也不會吠叫的類型呢。

-26-

她再次擡起腿，直接踩上這人因為咳嗽而震動的胸口。。

M小姐用鞋尖輕輕撥了一下他的領帶。

……沒有。

繃緊，難堪，屈辱，什麽都沒有。

這家夥的神情那麽平靜，甚至順著她鞋尖的移動放松了喉嚨。

-27-

M小姐知道幾十個關於喉嚨的致死方法，尤其是雄性動物的咽喉，自帶脆弱的突出軟骨，比雌性更易致死……她不信他不知道，那雙淺藍色的美麗眼睛，怎麽看都與“無知”無關。

無論如何都會對主人露出要害的信任感嗎？

哎呀哎呀……真是一條被馴服的好狗。

……又或者，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哪一邊呢。

-28-

如果是被馴服的好狗，她想逼出他的野性，看他背叛、崩裂、不再順服。

如果是會咬人的壞狗，她想撕開他的偽裝，在他張開嘴時拔斷他的獠牙……

哎呀。

哪一邊，似乎，都很好玩。

……真的好好玩哦！

M小姐饒有興味地抵著他的喉嚨。

“嘛，尋求我的保護，也不是不行。”她笑，“但這樣我可不會把你當做同事或員工——我會把你當狗哦。”

他眨眨眼。

“是嗎。”

-29-

咦，還以為會一口答應呢，畢竟他看上去真的很好欺負。

不知道為什麽，有種直覺，這家夥會一口答應她的任何要求。

……結果，現在卻不回答也不回避，給出了模棱兩可的回覆啊。

M小姐看著他的眼睛。

淺淡的藍，毫無波瀾。

【楓葉的紅，總是顫動。】

她看著他，良久都沒有移開目光，感覺似曾相識，又感覺，哪裏都不對勁，哪裏都充滿著違和感。

她聽到自己的心也砰砰跳起來——

是興奮吧？

是開心吧？

畢竟她很久很久沒遇到，這樣有趣的東西了。

-30-

“好吧。那，歡迎入職。”

她笑：“我會保護你，也會把小P當成狗肆意使用的！”

-31-

P先生：“嗯，請您隨意。”

-32-

如果這就是被系統世界的頂級戰力保護的代價……

達成這樣的交易，也無可厚非——這是他當時冷靜的判斷。

-33-

“結果，達成這樣的交易，也沒怎麽被保護。”

如今，獨自躺屍在地，P先生輕輕抱怨了一句。

雖然被上司劃進不可侵犯的領地是很值得開心的事……但，原本，他就是恐怖維修部的員工，就是該劃在她領地內部的東西啊。

-34-

究竟哪裏不同了。

【我的妹妹……】

他和普通員工，他和羊圈中普通的羔羊，究竟哪裏不同了。

……因為會做飯？因為笑起來像？因為更方便幻視雙胞胎姐姐嗎……

不，不對。

M小姐不會是會用這種方法寄托對親人思念的軟弱之輩。

但……

-35-

最後一絲破碎的靈魂拼合完整，P先生費力撐起自己，緩緩坐起身。

視野模糊，腦子嗡嗡地泛疼。

還好，這說明視覺與痛覺也在覆原。

五分鐘，他的徹底覆原時間，估算得剛剛好……嗎？

-36-

P先生察覺到了什麽異常，他頓了頓。

……好吧。

好吧。

雖然，因為受損程度過大，因為破碎得太厲害，也因為這次覆原得太著急太粗糙……覆原後的亡靈身體似乎出現了一點點小瑕疵……

-37-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M小姐，與上司會合。

費力移動身體，找到坐標，P先生幾乎是用摔的方法行動自己，離開最核心的源頭，進入了199的表層恐怖世界。

因為那點瑕疵，他穿梭時再次喉嚨發癢——但這次P先生忍住了，沒有發出咳嗽聲。

正式進入世界時，如果因為咳嗽再崩裂了自己好不容易聚合的部分靈魂，就不好了。

附身物……咳咳……算了，不找附身，直接用亡靈形態吧……現在的他著實沒精力再和其他人交流……破就破一點，就算在表層恐怖世界裏可能會變得更糟糕，也不管了……只要我外表足夠健康整潔……

-38-

到了。

是約好的校門口。

M小姐應該在……之前在辦公室裏就幫她把坐標設定好了，是校門口停放的校車內，很方便做會合地點。

P先生左右扭頭，艱難地辨別出，自己正待在某個屋子裏，屋外的窗口依稀透出校門的一部分。

……門呢？墻壁呢？屋子好像是軟的……

咦。

“小P~小P小P！五分鐘到咯！十五分鐘也太長了，我直接找過來了……你在嘛~沒回答，還是在換衣服？我進學校來找你啦~”

-39-

等等。

M小姐，請等等。

再等幾分鐘，您別進來，讓我重新調整——

-40-

腳上踢到了什麽，M小姐一低頭。

校門口，校車前，被她踢到的、某個原本立起的書包噗通倒下，書包的拉鏈被頂開。

鉛筆盒，課本，直尺。

還有一只從書包裏咕嚕嚕滾出來的邊牧幼崽。

-41-

不是那種黑白黑白的邊牧寶寶。

是那種，白白的耳朵，亮亮的金毛，怎麽看怎麽幹凈漂亮，超級白皙整潔的邊牧寶寶。

M小姐：“……”

M小姐楞了五分鐘之久，緩緩緩緩用慢動作蹲下來。

然後，她又用慢動作，緩緩緩緩地捉住了這只小狗的爪子。

-42-

小狗很順從地配合她舉起爪子。

曬出粉紅色的肉墊。

確認完畢。

M小姐歪頭：“小P？”

“……”

P先生點頭，想說，嗯，是我。

但他的“嗯”只能變成一句：“汪嗚。”

-43-

雖然但是。

您的確認方法很好用，下次不要再用了……

M小姐：“聽不懂。你一直在汪嗚汪嗚叫。要喝奶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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