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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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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裏暖烘烘的,燈火昏黃,香霧熏人,加上馬車行駛時帶來的有節奏的搖晃,桑遙趴在鐘情的肩頭,半闔起眼睛,昏昏欲睡。

一根不安分的碧綠藤蔓從鐘情的袖中鉆出,探進桑遙的衣服裏,然後一圈圈小心地纏繞著,如同愛人的擁抱,將她禁錮起來。

桑遙渾然不覺。她打了個小小的盹,醒來時,馬車已經停在一座府邸前。鐘情牽著她下車,侍衛推開大門,請他們兩個入內。

桑遙站在樹下,徐徐打量著四周。這座府邸清幽雅致,種著不少紅花碧樹,枝丫修剪得齊齊整整,唯一遺憾的是太過清凈了些,除了桑遙和鐘情,沒有其他人。

庭院空空落落,看得出來,這裏已許久沒有人跡。

桑遙疑惑道:“這是哪裏?”

“不記得了嗎?”鐘情探手,撩起她鬢邊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再仔細看看。”

“遙遙,這是護身符,你帶在身上,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摘下來。記住阿娘的話,一直往東走,去微生世家,他們會代替爹爹和娘親保護你的。”

舊夢裏,白衣女子衣裙大片染著血,抖著手,把凝聚著畢生功力的護身符系在小姑娘的腰間。

“答應娘親,要活下來。”

剎那間,紅花碧樹簌簌雕落,陰煞之氣凝成的黑霧侵蝕厚重的門板,女子拼著僅剩的力氣,推開大門,將小姑娘推了出去。

而後,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被黑霧吞噬。

因著母女二人的特殊身份,自幼就有無數妖物光顧這棟已經屹立了數百年的老宅子,這次連身為獵妖師的父親也無力再保護她們。

小姑娘抹了抹眼淚,再看一眼自己的家,轉身向著朝陽升起的地方狂奔而去。

烈日透過樹隙落在桑遙的眼底,刺破這久遠的夢影,被時光剝奪鮮活色彩的宅子,褪去鮮血和殺戮,以舊日存在過的模樣完完全全覆原了。

桑遙難以置信地開口:“這是桑府。”

“嗯。”

桑家也曾是高門大戶,桑府與微生世家有著深厚的交情,這一點,從兩人結下娃娃親就看得出來。

桑遙的母親同樣是靈女的後人,作為人人想吃的“唐僧肉”,桑家一次又一次遭到妖物的光顧。桑家滅門那日,桑遙被夫妻二人保護著幸免於難,帶著護身符,逃出了桑家。

關於桑家被滅門的記憶,是這具身體不敢觸碰的傷痛,微生世家將滅了桑家滿門的大妖擒獲後,小姑娘就將這段記憶封鎖了起來。

這麽久以來,桑遙只在夢裏見過一次。夢裏的桑府罩著鋪天蓋地的黑霧,鮮紅肆意流淌,絕望的眼神,悲慟的哭泣,構築出微生瑤此生無法抹滅的夢魘。

真正的桑府早已湮滅在時光的微塵裏,即便是桑遙,也只在夢裏隱隱約約窺見過模糊的輪廓。

鐘情是怎麽做到還原出這些細節的?

桑遙陡然一驚。

難道是葉菱歌的心魔幻境?

桑遙一直很疑惑,葉菱歌的心魔幻境裏,明明他們三個人夢境重疊,為何單單只出現了鐘情和葉菱歌的幻境。

她把這歸結為她是外來者,三小姐只是她借用的身份,三小姐的夢魘,不是她的夢魘,所以,心魔無法編織出屬於她的幻境。

大錯特錯!

被黑水吞噬後,她曾消失了一段記憶。而破開黑暗,前來尋她的鐘情,看見了她的幻境。

鐘情毫不避諱地承認了:“我的確看到了。”

“你還看到了什麽?”桑遙的心提了起來。

“你要回家。”

“所以,你為我重建了桑府?”她夢裏的家是桑府,桑遙松口氣。

鐘情將她擁入懷中:“我只能還你一個桑府,沒法還你家人,但以後有我在,我就是你的家。”

要覆原已成了廢墟的桑府,並不簡單,鐘情親自監工,方能保證不會出現一絲錯漏。

這是他送給桑遙的生辰賀禮。

少年自來冷情,很少這樣剖明心跡,以一種毫無防備的姿勢,向著桑遙袒露胸懷。

看著眼前這座親自為她築造的府邸,桑遙的心頭泛起一陣漣漪,她抓住鐘情的手,仰起臉來,認真地說:“阿情,我要帶你回家。”

“你已經帶我回家了。”

“不,我要帶你回我的家。”桑遙踮起腳尖,貼著他的耳畔,像是甜言蜜語,又像是在山盟海誓,“我要帶我的阿情回家。”

不惜一切代價。

桑遙生辰這日,鐘情在微生世家為她大擺宴席,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直接承認了桑遙的地位。青蘿女君回了朝聞道,此後,母子不和的消息傳開。

這並不是空穴來風,青蘿女君被困井底二十年,還被斬斷雙足,不得已舍去肉身,和煉妖陣化為一體,早已心性大變。

原書裏,她不斷更換皮囊,始終不滿意,後來,她把目光放在了鐘情的身上——她和微生翊起了一樣的心思。

半人半妖的身體,承載著天地不容的力量,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容器。而且,鐘情是她生下的,母子血脈相連,世間再沒有一具皮囊能比鐘情的身體更為契合她的靈魂。

母子二人本就一脈相承的狠毒和瘋狂,察覺出青蘿女君有著奪舍的心思,鐘情先下手為強,毫不留情地進行了反殺。

他毀了青蘿女君的肉身,將她的魂魄重新封印進微生世家的煉妖陣,與微生翊禁錮在一起,任由他們兩個生生世世怨恨。

忍無可忍的青蘿女君,最後吞噬了微生翊的魂魄,變得不男不女,永遠被留在了井底。

自那日青蘿女君對桑遙出手後,鐘情解了桑遙身上的另一半禁錮,她依舊被鐘情關在微生世家。有鐘情親自監守,她照往常那般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偶爾能在他的陪同下,出去逛逛街。

他可以毫無保留的愛她,把整顆心都交給她,卻不相信她的愛,也固執的不願被她的愛感化。

半妖的直覺裏,神靈的垂憐只是一時,而非一世。他只有牢牢抓住她,才能永遠地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對於井底長大的陰邪生物,極盡所能攀附著能攀附的,緊緊纏繞,死不松手,這已經是一種本能。

這夜,又是放縱過後的一場荒唐。

鐘情睜開眼。桑遙趴在他懷裏,仰著臉,卷翹的睫羽覆下來,露出安靜的睡顏。

整張床被藤蔓盤踞,開著漂亮的青花,他把桑遙塞入被子裏,下了床來。

角落裏安置著引魂燈,燈火未燃,泛著幽冷的光澤。

鐘情閉了閉眼,腦海裏是桑遙說要帶他回家的一幕,他點燃引魂燈,燈暈裏浮現交錯的光影。

那是桑遙的心魔幻境,桑遙在沈入黑水後丟失的部分記憶,被他用引魂燈錄了下來——那時並無太多心思,只是本能做了這個決定。

青衫少年破開黑水,裹著一團光暈,游到桑遙身邊。下一瞬,兩人墜入桑遙的心魔幻境。

與他和葉菱歌不同,桑遙的幻境裏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虛空。

桑遙提著裙擺,如一只鮮艷的蝴蝶,衣袂翩躚,向著虛空的盡頭狂奔著。

“三小姐。”

“微生瑤。”

“桑遙!”

少年叫著她的名字。任憑他怎麽聲嘶力竭地呼喊,桑遙都沒有停下來。

他追上她的腳步。

桑遙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她的雙目緊緊盯著前方,那樣深不見底的虛空盡頭,似乎有著她窮盡畢生也要追逐的東西。

在鐘情的眼裏,那裏什麽也沒有。

鐘情揮出一道靈力,擊中桑遙的腿。

桑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身體劇烈地顫動著,哪怕腿部神經麻痹,依舊固執地挪動著膝蓋,向著她奔跑的方向緩緩挪行。

鐘情擋在她身前,俯身按住她的雙肩。桑遙滿面都是淚痕,唇邊翕動著,溢出細碎的話語。

鐘情湊到她唇邊,凝神細聽,才聽清她說的是“回家”二字。那樣悲戚絕望的語氣,即便冷酷如鐘情,也不免震動。

“你到底看到了什麽?”鐘情思緒回籠,指尖劃著畫面,喃喃自語,突然,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桑遙眼角凝著一滴清淚。

鐘情以靈力截取了這張畫面,放大那雙流淚的眼睛,而後,猛地站起,袖擺帶起的風,拂得燭焰劇烈地跳了一下。

那雙眼睛裏有一副女人的面孔。

女人年過半百的年紀,面容和藹沈靜,眼尾被歲月細細雕琢,添了許多細紋,即便如此,依稀能看得出來,她有著和桑遙一模一樣的烏黑的眼睛。

唯一的區別是,桑遙的眼睛清澈透亮,盛滿了光,而那雙眼睛空洞無神,沒有焦距。

——那個女人是個瞎子。

她站在桑遙的瞳孔深處,溫柔地沖桑遙笑著。

鐘情險些站立不穩,後退一步,用手撐住了桌子,身體卻是控制不住地搖搖欲墜起來。

“這就是你回家的執念嗎?”少年眼角泛紅,無聲地笑了起來,五指用力地摳著桌面,留下鮮血淋漓的指印,“原來你說的帶我回家是這個意思……”

她從來就不屬於這裏。

他們兩個之間,隔的不是微生世家的血海深仇,而是神與妖的殊途。

神與妖,又如何同歸。

桑遙,我要怎麽做,你才肯為我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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