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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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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什麽黑黢黢的東西從茶館頂上滾下來了。

劉亮平正楞楞的望著,恍惚間有人似乎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朝那聲源望去,只見一大肚老頭,手裏揣一酒葫蘆,儼然也是酩酊。

老頭的背後,酒水鋪子已經打了烊,先前連成一片的火紅燈籠暗去了一半,顯得參差不齊。

劉亮平擡起手臂揮了揮,舌頭有些打架:“一起,喝酒,看戲,喏,小鬼上了。”

——觀罷南方觀西邊,佛主坐在蓮花盤,佛門弟子分左右。

——觀罷西方往北觀,玉皇大帝坐九天,楊建哪咤分左右。

——觀罷北方往東觀,東海龍王設酒宴,龍子龍孫舞刀劍。

走進了,兩人靜默著對視半晌,老徐突然打了個響嗝,兩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老徐肉拳捶上他肩膀:“你小子準備拿那事要挾我多久?”

劉亮平一下就反應過來了,訕訕的笑了笑,過了一會兒竟嚴肅起來,認真道:“說老實話,你也不必自責。”

“我明白,我那是見死不救,不仁不義,”老徐說著端起葫蘆,啜了口酒,“當年要不是你正好路過城外非要救他,倘若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我肯定就被那血淋淋的肉塊嚇沒了影,活到那日我才明白,什麽大義凜然江湖道義,在我老命面前都沒個分量!不過算了,我老徐也就一俗人,俗人貪生怕死也沒啥不光彩的。”

“我說的不是這茬,”劉亮平轉過頭來,“你知道五年前究竟是個什麽事嗎?阿禾為什麽會被打成那樣?”

“護送大家媳婦兒和聘禮回娘家,道上遇了賊匪人財兩空。”

劉亮平聽了直搖頭:“哪個大家新娘子值得起永順頭號鏢師的價碼?你也不想想,這走一趟請鏢的價,怕是比那媳婦和聘禮加起來還要多吧?”

老徐嘟著嘴沒說話——劉亮平說的,好像確實有點道理噢。

“還記得五年前被抄的趙家嗎?”

“記得,明面上加入商幫生意,暗裏是南方掠賣人口的總戶,最終肇事者沒一個逃過……亮平啊,我記得這事就是你外公在背後推的吧?”

劉亮平沒有否認,繼續說道:“當年阿禾護送的趙家新娘子,是個早年賣去的童養媳。富裕人家養個幼女做小妾本不是奇事,這幼女也是當年和賣來的,只是那童養媳到了年紀並不想嫁,這一趟要回娘家其實是找借口逃走。”

老徐皺了皺眉:“難道說阿禾是在幫她……可走鏢的行規是不能摻和人事吧,阿禾怎麽會蹚這種渾水……”

“阿禾先前接過趙家別事的委托,我想早在那個時候,這童養媳就盯上他了。後來兩人可能真看對了眼,聽說私下裏也偷偷會過面,婚前回娘家那次,其實趙家並沒有托鏢,是阿禾自己……”

老徐倒吸一口氣,忍不住打斷劉亮平:“所以說,趙家其實已經發現了阿禾和她的關系,也料得她回娘家是個逃跑的幌子,所以故意放她走,然後找來賊匪……”

“沒錯,那根本不是什麽野路盜賊,而是趙家專門請來的殺手。自己家養到大的媳婦要跟別人跑,趙家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幹脆一把全毀了!” 劉亮平說著嘆了口氣,“其實那女人也可憐,聽說後來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是新舊傷疤。若不是趙家人虐待她在先,好好地為何要逃跑?”

老徐一陣感慨,不知怎的,鼻子竟酸酸的,像是要哭了。

劉亮平拍拍老爺子:“這事你聽聽也就算了,外公叫我別到處說。我說這話是讓你別內疚了,阿禾當年也是犯了鏢行的忌諱。”

“人都踏上江湖了哪還能記掛兒女情長……情劫難渡啊……不知前晚跟你鬧騰那小姑娘最後會不會跟了他,叫什麽來著?”

“林芙兒……”劉亮平念叨著,太陽穴突然一抽,猛的想起什麽,“那趙家童養媳,好像叫做茯兒!茯兒,芙兒,同音不同字!原來阿禾他打一開始就聽見了……”

臺上,大鬼二鬼三鬼正追著老旦劉青提,倒翻仰身劈叉,一陣稀裏嘩啦後終於將劉青提團團包圍,可那劉青提竟往地上一撲,生從大鬼的褲襠下鉆了出去。本是拍手稱快的橋段,臺下觀眾卻已寥寥無幾。

望著臺上那因為貪財開葷就要被打下了餓鬼道的劉青提,老徐微微瞇了瞇眼睛。他搖了搖手頭的酒葫蘆,估摸著還剩下一口,舉起對劉亮平道:“算了,人嘛,要得無事,少管閑事。咱就好好當個俗人,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劉亮平也捧起酒罐子:“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葫蘆罐子一碰,仰頭悶盡。

***

城門已經合上,把總的不知上哪了,就留兩個小看守一左一右。左邊的窩在地上打盹,右邊的坑頭坐著,手裏夾著根樹枝,地上小人畫了一半。

林芙兒心想,要是此時敵軍攻來,怕是要全城淪陷。

阿禾走上前:“給開個門,有急事。”

那人還是悶著頭,擡都不擡他一眼。

“餵,和你說話呢!”林芙兒湊了近一瞧,身子一凜,忙後退兩步,“他,他好像有點不對勁,眼睛閉著的。”

阿禾上前推了他肩口一把。

那人頭顱像是軟塌塌的面團,一受力就甩到身後的墻上,白眼一翻,鼻血唰唰的就流了下來。

林芙兒倒抽一口氣,阿禾一邊將她往自己身後攬,一邊又前去踢了一腳左邊打盹的,結果那人硬邦邦的倒在了地上,也是七竅流血。

林芙兒捂嘴:“他們是不是……”

阿禾點點頭:“死了。”

守門的死這麽蹊蹺,恰好說明那男人和林小鳶十有八九經過了這裏。可若是要出門,喚小吏開了便是,藍城又不似南京北平有宵禁,為何要下毒手?

阿禾一邊思索著,一邊從死人口袋裏翻出了鑰匙,轉頭看向林芙兒:“還追嗎?”

林芙兒十分肯定:“追。”

一出到城外就黑了下來,圓月四周不知何時圍起了烏雲。

“城門離檜江還有幾步路,” 阿禾皺著眉,有些擔憂的看向她,“你跑得快嗎?”

“我……”林芙兒神情嚴肅,腳尖點了點地,似乎回想著自己跑步的速度,“還蠻快的……啊!”

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打了橫扛起。

她緊緊環住阿禾,半邊臉埋進他的衣褶。

晚風撲面,濕漉漉的草澀中夾帶一股鹹腥,檜江正在不遠處靜靜流淌,再流不過百裏就匯入大海。

夜晚,城外,廣袤,寂寥,還有些許涼意。

***

晚間的檜江十分清靜,就連夜間打漁的,也因鬼月忌諱避而遠之。

自古以來,大江大河都是陰氣匯聚之地:誦經水葬的,投河自殺的,幹凈的,不幹凈的,整的,碎的,一股腦都拋進水裏,似乎如此便能夠遮天蔽日,水過無痕了。喪葬的就算了,怕是那些橫死的,大多是冤魂怨鬼,屍變跳不出來,上道摸不著路,於是纏綿在水底下,一股魂氣卡在陽間。

月下江面波光粼粼,江水自西向東流去。

地上,林小鳶像一只熟睡的小鳥,披著一身潔白的羽翼。

鬼爪似的霧霭伸向圓月,天地之間霎時黯淡了幾分。

江陽一動不動的註視著江面,陰風灌目,鬢角被指骨劃開的發辮,風中散得張牙舞爪。

江面,水波漸漸消失,平靜成了一面鏡子 。

鏡面被割開一道口子,一顆看不清是骨是肉的頭顱露出水面,接著是糜爛泛著青紫的脖子,軀體,大腿——是一具死漂。與此同時,具具青屍從江面的各個方向,悄無聲息的緩緩升起。

江面下起了霧,雲迷霧罩之中,死漂七竅溢出黑氣,如條條黑蛇從四面聚攏,向著岸邊的銀發少女浮游而去。

林芙兒直楞楞的杵著,不知是不是那江風吹的,眼眶澀得生疼,她突然邁出一步,剛要呼喊,被阿禾一下子拉進懷裏死死捂住嘴,淚水連珠一般打落在阿禾的手上。

阿禾向江面看去,陡然間臉色煞白。

他所看去的方向,一具渾身赤-裸遍體鱗傷的女屍正徐徐升起,青黑的面龐被罩在一圈汙濁的瘴霧裏看不清楚。瘴霧越積越多,像一團黑壓壓的馬蜂將女屍完全吞沒,最後瘴霧瞬息間攏合抽去,女屍也隨之墜入水中,無聲,無波。

阿禾滾燙的下頜抵上了她頭頂。

林芙兒在阿禾懷中,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蒼白,空漠,無望。

不知為何,林芙兒覺得那不是在喊自己。

一滴涼絲絲的水落在她的額上,接著,兩滴,三滴。

林芙兒望向江面,下雨了。

江陽被夏梓童冥刀所傷的地方已經痊愈,林小鳶也悄然坐起了身。

她不再是人,不再是鬼,而是一具滿載了魂氣的屍俑,一把毫無生靈的利刃。

雨中的江面輕波蕩漾,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

江陽跋扈一笑,還真是水過無痕。

“回城。”

“殺了她。”

即使被叆叇蒙蔽,天上的月依舊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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