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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侯萬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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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別人眼裏,兄長是一個太平年月裏無所奮其力能的武略之士,找到了施展自己才華的合適位置,從而成就了一番偉業。他是一個幸運的人,他的幸運在於他與生俱來的才華出現在合適的時間。如果二哥生於國家貧弱,漢室衰微之日,又或者長在太平歲月,西域安定之時,天子哪裏還能顧及邊境安危,塞外又何須縱橫馳奔,橫刀立馬的良將?

可是在我的眼裏,二哥的成功從來都不是偶然的,他確是生逢其時,可是這時機不是誰送到他面前的,而是經過多少年積蓄力量,爭取機會,吹盡大漠秋風,望斷朔雲邊月,幾十年出生入死才最終得來的。

萬裏封侯,萬裏封侯,昔年二哥扶著屋前的老樹,喜出望外地告訴我相士之語的情景,在我婆娑的淚影中,一次又一次的閃現……我舉起因為緊捏毛筆而有些酸麻的手,一筆一筆寫下了下面的文字:

往者匈奴獨擅西域,寇盜河西,永平之末,城門晝閉。先帝深湣邊萌嬰羅寇害,乃命將帥擊右地,破白山,臨蒲類,取車師,城郭諸國震懾響應,遂開西域,置都護。而焉耆王舜、舜子忠獨謀悖逆,持其險隘,覆沒都護,並及吏士。先帝重元元之命,憚兵役之興,故使軍司馬班超安集於闐以西。超遂逾蔥領,迄縣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賓從。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宿恥,以報將士之讎。《司馬法》曰“賞不逾月,欲人速睹為善之利也。”其封超為定遠侯,邑千戶。

這就是我的兄長,曾以三十六騎平西域的大英雄。

刀光劍影,盡顯男兒本色,青史之中,照見漢韻華章。

雖然封侯加官,榮耀一時無二,但仕途浮沈,比之兵家戰局,更加變幻莫測。我在家書之中,常勸二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只是世間之事,往往不遂人願,這西域都護,二哥一作又是十幾年,到了永元十四年,二哥已逾七十,家書中常嘆自己“衰老被病,頭發無黑,兩手不仁,耳目不聰明,扶杖乃能行”,我無法想像當年那個英姿勃發的二哥,如何被歲月的風霜侵蝕成一個垂垂老者。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家書中的筆力由硬朗張揚變得軟弱不繼。

我為二哥憂心,日夜不安,永元十四年,陰皇後被廢,我的得意弟子鄧貴人繼立為後已是箭在弦上的事,我忖度了前朝後宮的形勢,此時上書乃是良機,於是寫了一封奏折,痛陳兄長年老體衰,有心無力,思鄉情切,急盼落葉歸根,皇帝本是個重手足之情的人,也就答應了二哥的歸漢之求。

我的二哥,遠離故土三十年的二哥,終於回來了!

當我在雒陽城郊的平野漠漠中,看著二哥的身影緩緩而近,由一個模糊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可辨,我的眼前卻恍惚了,不敢相信這個須發皆白,踉踉蹌蹌的滄桑老者真的是我夢中常常牽念的二哥。

朦朧中,我仿佛又站在望都後園那一株粗壯茂盛的檀樹下,偷偷瞧見那個躊躇滿志,龍威虎膽的兄長,而隔斷這幻境與現實的,是三十載的烽火連天,運籌謀略。

我強抑著澎湃的胸臆,湧動的淚濤,快步上前……夢耶?非耶?腦中一片空白,只茫茫然地飄蕩著幾句兒時誦過的詩: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當初情致婉轉的句子,今朝重吟,竟有難以言說的刻骨之痛!

混沌迷離之後,心中塵埃漸落,思緒漸漸清晰,二哥伸出枯如老樹的手,不失大將之風揮了一揮,道:“勇兒,快來見過姑母。”

只見一個風神俊朗的少年健步向前,落落行禮:“見過姑母。”

班勇二十多歲,活脫脫便是當年的二哥,只是自幼沐浴西域的長風烈日,膚色黝黑,似一匹才從風沙中馳騁而出的駿馬。

我摩挲著班勇略略紮手的面頰,慈霭言道:“好孩子,都長這麽大了才回家來,往後就在你父母身邊,再也不必受風霜之苦了。”

不想班勇臉一揚,倔強道:“侄兒不願長守安樂窩裏,願效父親立功西域。”

我聽了忍俊不禁,一行人等都笑了。看到後繼有人,二哥此時,該是老懷安慰了吧。

二哥歸來之時,胸膛腋下皆已有疾,誰知在家中幾日歇下來,不但不見好,反而加重了,皇帝也遣人問疾賜藥,卻總是不見起色。饒是如此,家中依然賓客盈門,爭相拜望這位傳奇英雄。

我心中焦急,恨不得日日守在二哥身邊,只是正值後宮易主的風口浪尖,鄧貴人時時刻刻有事要與我籌劃,我也只能忙裏偷閑,每日傍晚方出宮探望二哥。

一日我端藥侍疾,還未踏進門檻,便聽到屋裏傳來陣陣渾濁沈重的嘆息,進得屋內,又見二哥臥於床榻,肩頭微微聳動,雙目深閉,卻緊鎖眉頭,似有什麽煩惡之事。

我輕輕問道:“二哥,有什麽不開心麽?”

二哥緩緩睜眼,見到是我立於床前,眼皮突地一跳,顯示出一種與衰朽的病體極不相襯的迅捷之思,他動了動手指,示意我坐下,二哥的喉音微弱而嘶啞,傳達的卻是沁人肺腑的深沈智計,“宮裏的鄧貴人……”二哥的笑容有些詭異,“恐怕很快就是鄧皇後了,她……很信任你麽?”

我笑得有一絲沈重,道:“現在看來……可以這麽說吧。”

二哥舒一口氣,淡漠地笑道:“惠班的得意弟子,自然是沒得說,大漢自高祖開國以來,外戚便是可以只手遮天的勢力,惠班雖是女子,日後的前程,只怕不會比我與大哥差呢。”

我搖首而嘆:“父親臨終時,曾告誡我們‘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知其榮,守其辱,方為長久之道,小妹與父親一樣,不求班家富貴顯達,只求百年安樂而已。”

二哥點點頭,道:“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惠班有生之年必可保班氏一門無虞,這個我信,只是我於西域耗盡多年心血創立的一方平安,不知又能保全幾時啊?”二哥臉上現出痛苦而無奈的表情,嘆息不已。

我心中一動,不禁疑惑,問道:“二哥何出此言哪?”

二哥雙目微睜,道:“方才來了一位貴客,你可遇見了?”

我回來時,見前面門庭若市,班雄班勇兀自應接不暇,便不欲與人多言,帶著君陶從後門進來了。我想了一想,也沒看見什麽特別的人。

於是微微一笑,撫一撫二哥胸口,道:“小妹沒遇見什麽人,二哥如今深受聖寵,誰敢惹二哥不高興?”

二哥唏噓,道:“新舊相替,世之常理,如今我再也不是西域都護了。”

我聽二哥言語中似有自傷之意,卻大非他素日的性子,遂問道:“二哥有什麽話要對小妹說的,直說便罷。”

二哥將禦賜的湯藥往旁邊一推,嘆道:“皇帝已經下詔,以任尚為西域都護,我想你已知道了吧。”

我自然知道,任命的詔書還是我擬的,於是我點點頭,未發一言。

二哥接著言道:“方才任尚來向我討教治理西域之策,我知無不言,唯恐有說不到的地方,我知他性情嚴厲躁急,擔心他水至清則無魚,要他放松約束,寬恕小過,只總攬大局即可,誰知他當我之面,便露出不屑之色,可知他並未將我的告誡,真正放在心上,他對我恭不恭敬是小事,可朝廷將這樣的重任交給他,若因他之過使西域戰事再起,那……”

二哥不由痛心疾首,咳嗽不已,青筋也暴了起來。

我忙端了一碗水,餵二哥喝了幾口,又勸慰道:“二哥憂心西域之事,也得先養好了身子再說呀……” 突然心中一亮,凝眸望住二哥,問道:“二哥方才問及鄧貴人之事,又是何意?”

二哥方舒展雙眉,露出一點隱隱地笑意,道:“惠班不是已經猜到了麽?”

我會心一笑,道:“日後若西域有變,小妹定當竭盡所能,不使二哥心血付之東流,只是……自古良將難求,這西域都護,既要有統領千軍的雄才大略,又要有二哥一般獻身邊疆的品德境界……這……該叫誰來做呢?”

二哥見我糾結於此,略有得色,道:“還用去別處找麽?”說罷向屋外努努嘴。

我恍然大悟,笑道:“是啊,再沒人比他更合適了,虎父無犬子呢。”

又過了幾日,聽二嫂高興地說,二哥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一日之中還可以去後園走上幾趟。我心中略略一寬,照舊每日傍晚時分前去探視。

這一日來到二哥屋裏,卻見床榻空著,想起二嫂之言,因沿著甬道一徑向後園走去。

深秋已至,園中一派肅殺。蒼穹間只餘一抹靜謐的殷紅,天光雲影交疊著灑下點點光斑,引人生出一種近乎溫暖的錯覺,無處不在的陣陣寒涼凝結了草木幹枯而沈重的氣息。

我裹一裹厚厚的深衣,悄悄向二哥走去。

二哥坐在石凳上,傴僂的背影被夕陽鍍上一層柔和溫軟的光暈,幾絲亂發蓬蓬地飄於晚風之中,一片孤零零的桐葉千回百轉,終於落在二哥肩頭。

備嘗艱辛,生死徘徊,換來理想的最終實現和世俗人生的巨大成功,二哥,可以絢爛之極歸於平淡了吧?

我很想知道一個人達到這樣的境界之後,會想些什麽,於是悄然立於二哥身後,用最平淡的口吻,問道:“二哥在想什麽?”

二哥對我的突然出現沒有絲毫的訝異,也只是用了最平淡的口氣,道:“那些客死他鄉的壯士,無辜枉死的百姓,他們……”二哥的聲音有了一絲激動,“別人都說我班超此生建下了豐功偉業,如何了不起,可是午夜夢回,我仿佛只聽到無數哭泣的母親向我要兒子,無數無助的妻子向我要丈夫……”

二哥老淚縱橫,愴然涕下。

一個纏繞多年的疑團終於解開,為什麽一生窮兵黷武,獨斷專行的武帝,會在晚年令天下“止擅賦,力本農”,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下詔罪己的君王。

這個疑團,是二哥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傍晚,替我解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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