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綠衣(2)

關燈
大哥在太學篤學好古,專心經史,二哥在官衙秉燭達旦,廢寢忘食,家中只有我與母親,長日枯守,偶有外客拜會,往來書簡,也只得由我出面接待來賓,回覆信函。

在這樣的寂寥冷清中,唯一可以讓我暫時忘卻塵世煩擾的,就是讀書。父親留下的四壁經卷,幾年之間,幾乎被我盡數翻閱,從朝陽初升至日影西移,唯有沈醉於書山史海的時空中,才能讓我的心,獲得片刻的安寧與歡悅。

一個春日的清晨,庭院寂寂,風吹簾動,我正倚窗而立,看雲淡風清,只見二哥興沖沖從外面跑回來,還未進門,便歡聲大叫道:“惠班,惠班……”

我忙從屋裏迎出來,只淡然一笑,道:“二哥何事這樣高興?”

二哥並不進屋,只扶著屋前老樹,一邊大口喘氣一邊道:“小妹猜我今日做什麽去了。”

我凝神一想,又搖搖頭,道:“小妹猜不出,二哥快告訴我吧。”

二哥氣息稍定,笑道:“我今天呀,去看相啦!”

我噗哧一笑,身子微傾,纖指嫩如筍尖,扶一扶又老又粗的樹皮,道:“二哥不是從不信這些麽,今兒這是怎麽了?”

二哥正色道:“惠班,你先別笑,我跟你說啊,自從父親去逝後,我心中無一日不煩惡的,每日在官府夜以繼日的抄抄寫寫,也是為了多得些俸祿,養家糊口,那一日我伏案揮毫之時,突然想到霍去病在我這個年紀,已經隨衛青征戰漠南,立功封侯,而我卻久事筆研,志不得伸,心中郁結難舒,不禁投筆而嘆,何時才能遂我從戎報國之志,誰知小吏們都嘲笑我,叫我好不氣悶……”

我抿嘴笑笑,道:“二哥於燕雀間,抒鴻鵠之志,人家可不是要笑你麽?”

二哥一拍大腿,凜然道:“著哇,我就是這樣跟他們說的,可他們還是出言相譏,我一氣之下,便跑到雒陽城中最有名的一個相士那裏,叫他替我看相,”二哥眼中精光燦燦,“你猜那相士怎麽說?”

我托腮笑道:“定是說你心願可遂了!”

二哥臉上滿溢喜色,道:“相士說我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裏侯相也。”說著捏捏自己的脖子跟下巴,得意洋洋。

我正自驚詫,卻不知何時母親已顫顫微微地站在二哥身後,輕輕喟嘆,道:“整日家只想著離家遠行,戰場廝殺,你父親在世時就不喜你舞刀弄棒的,唉,真不知道你這性子像誰?”

我連忙攙扶母親,勸慰道:“聽說祖父的長兄當年便被讚為‘收捕盜賊如同神明’,回鄉掃墓時,皇上令太守、都尉以下同往迎接,甚是榮耀,如今太平盛世,盜賊是沒得捉,然而西域諸國未平,連宣帝時所設的西域都護府也為匈奴所控,二哥有這等志向,可不也是想為國殺賊麽?”

母親雖久耽病榻,心中卻無時無刻不記掛著兩位兄長的眠食寒暖,隔三岔五便要我送衣裳點心之類至兩位兄長處,家中無人,我只好事事親歷親為。

我於雒陽城的風貌路徑,便是由此而熟識的。

雒陽城外,護城河蜿蜒迂回,積水如碧,浮萍與水藻蕩漾其間,城中店鋪林立,商賈雲集,人煙阜盛,非別處可比。

暮春時節,萬裏澄空,惠風和暢,望遠山明凈如妝,觀近水波光如練,城中草木郁郁,香氣撩人。

我立於太學之外,等著散學之後,在挨挨擠擠的人叢辨出大哥的身影。可等到人已散盡,大哥卻遲遲沒有出現。

一個高大的身影越來越近,停在我的面前。

一線溫和寬厚的聲音倏地傳入耳際,直落到我的心底,“你是孟堅兄的小妹惠班麽?”

緩擡首,深凝眸,我迎上一泓溫潤如玉,清澈如泉的目光。我楞住了,我仿佛又看到,父親那慈藹,溫和的眼眸,凝望著我……

強忍著心中的驚異與激蕩,我淺淺施了一禮,溫文道:“正是——恕班姬眼拙,這位兄長,我卻不識得。”

那人呵呵一笑,道:“我是馬續,乃是孟堅兄的同窗學弟,今年剛入太學,難怪小妹不認得我……”

我暗暗一驚,在家時常聽大哥說起,他的這位師弟馬續,字季剛,乃是將作大匠馬嚴之子,伏波將軍馬援的侄孫,而剛剛入主長秋宮的顯宗皇後馬氏,正是伏波將軍的幼女,因此,這位與我在太學門前不期而遇,發束長冠,身著曲裾,溫潤儒雅的太學生,正是當今皇後的堂侄。

我連忙躬身又施一禮,道:“兄長莫怪,小妹得罪了。只是不知為何不見大哥蹤影?”

馬續皺一皺眉,道:“不巧得很,孟堅兄被博士遣往西都采風,要他回來作一篇文賦呢,昨兒剛起程,他因擔心你來了找他不到,故而托我轉告一聲。”

心中有些許的悵然,道:“如此多謝兄長了——時候不早,小妹也該回家了。”

馬續毫無貴家子弟的驕矜,只夾著一絲隱憂,對我道:“小妹怎麽孤身一人前來,你的侍女呢?”

我斂衽垂首,柔聲道:“不瞞兄長,小妹家境貧寒,家中只有一位侍女,只因連日來母親纏綿病榻,跟前不能少人伏侍,故而小妹只有孤身前來。”

馬續眉宇間似有不忍之色,嘆婉道:“早聽說孟堅兄的小妹操持家務,禮儀周全,今日一見,果然人如其名,惠心紈質,品節若昭。”

我素來聽聞旁人誇獎,便會羞慚無比,只是今日馬續這番誇讚之間,隱約含了幾許哀憫之意,倒叫我心頭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暖情味。

我盈然下拜,低首道:“兄長謬讚了。小妹聽聞當今馬皇後,父親早逝,十歲便在侯府主持家事,指揮婢仆,小妹不敢妄求皇後娘娘的日月之德,但求能效法一二,為母分憂,替兄解愁。”

馬續嘆息地搖一搖頭,道:“姑母的難處,旁人又何嘗體會得到?人人只會稱讚女子的賢惠之德,孰不知這賢德的背後,藏著多少悲酸與辛苦……”

聽到“辛苦”二字,剎時間如轟雷掣電,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心中萬語千言,竟連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怔怔得站在當地。

半晌無語,馬續忽然擡頭望天,訝然道:“這天陰得厲害,只怕眼見就要下雨,小妹可帶雨具了麽?”

果然一陣狂風,吹起他藤青水波紋曲裾的衣角,如一片飄舞的雁翎,我心中一陣慌亂,晨起出門時還天光大好,哪想到會突降驟雨?我拎著的葦篋裏,還有做給大哥的點心,別的還在其次,只是二哥的上官難得賞了他一些幹鹿茸片,孝敬母親,母親分出一半,叫我給大哥送來,若是淋濕了,豈不辜負母親與二哥的一片心意?

馬續走近一步,溫言安慰道:“小妹別擔心,我帶了一件蓑衣,蓑草甚厚,你穿上,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我見他身上負著書篋,想必也要回家的,忙推辭道:“兄長想必是散學歸家,我穿了你的蓑衣,你可怎麽辦?”

馬續淡淡一笑,道:“不礙事的,還怕這點雨不成?”

我只是搖頭,不肯接過他遞來的蓑衣。

他無奈地笑笑,道:“也罷,好在這蓑衣衣袖極大,鬥笠也極寬,你躲在下面,也可為你遮擋一時。”

我一時左右為難,想到有人為我遮風擋雨,伴我回家,好似一塊石頭落了地,自是極舒心暢快的,但蓑衣再寬大,畢竟要與他擠在一起,念及此節,不禁面紅耳赤。

但轉瞬間狂風夾雜著大滴大滴的雨點砸落下來,我無暇細想,只得與馬續同披一件蓑衣,冒雨而行。

雒陽城被雨水一澆,遍地泥濘,我只惦著葦篋中的鹿茸片,眼看雨越下越大,馬續的蓑衣遮他一人也未必能夠,他卻只往我這邊推,不顧自己半邊身子已淋得透濕。

又過片刻,烏雲愈厚,暴雨滂沱,風卻是一陣緊似一陣,那狂風吹得道旁樹木東倒西歪,雨線更被扯得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小小一件蓑衣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我雖將葦篋護在懷中,卻也抵擋不住雨勢,眼見葦篋便要由幹轉濕。

我心一橫,脫□上的綠底乘雲紋深衣,層層裹於葦篋之上,露出裏面蓮子殼染的玉色繡腰短襦和縹色下裳。這深衣本是去歲生日時,君陶為我縫制的,是我最心愛衣衫,只是事發突然,也顧不得了。

馬續見我衣衫單薄,一並連半邊蓑衣也不要了,一古腦兒地披在我身上,我欲要推辭,卻被雨淋得說不出話,只得由他被雨澆透。

終於,一步一步,挨到了家裏,我不敢驚動母親,只得悄悄引著馬續到我房裏。

我的臥房在庭院深處,房前花木蓊郁,若是風和日麗,也可見垂柳飄風,桑榆吐翠,一派自然田園之氣,室內不過一榻一幾,然而紙窗竹榻,纖塵不染,頗有幽趣,若得細雨閑開卷,微風獨弄琴,倒也是閑中之雅。

我叫馬續在屋裏絞幹衣衫,我則立於檐下,數著點點滴落的雨珠,玲瓏剔透,煞是可愛,心中充溢著莫名的歡悅。

不一時,馬續推門,我回首,見他已將絞幹的衣衫穿在衣上,盈然一笑,道:“今日若非兄長,小妹不知如何狼狽呢,先在此謝過了。”

馬續帶著些許赧然,搖了搖手,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惠班以後不要再提了……”

聽他叫我“惠班”,我心中一蕩,竟不知如何答言。

為了掩飾尷尬,我游目四顧,仿佛不經意地言道:“寒舍簡陋,讓兄長見笑了……”

馬續的笑容清淡如月色下的江波,道:“人不堪其憂,惠班也不改其樂,清齋幽閉,小窗兀坐,自有詩書慰寂寥,滴雨入階,書香滿舍,終須筆墨遣娛情,惠班沈醉書簡之中,哪裏還會在意這些身外之俗物?”

我被他讚得不好意思,兩頰微燙,低低言道“兄長之讚,惠班萬不敢當,惠班不過自幼隨父兄粗學些文字,哪裏敢與貧如富、賤如貴的顏回相提並論呢?”

馬續沈吟片刻,道:“小妹不必謙虛,惠班定然才學不凡,博覽群書,不然……”他仿佛猶豫著該不該說,思慮須臾,終未曾開口,屋裏一時竟冷了下來。

過了半日,他方訥訥言道:“小妹既已到家,我……我也該……回去了。”言語間猶自遲疑不決。

大哥不過叫她轉告我一句話,如今他已送我返家,論理是該告辭了,況且家中只有女眷,今日將他引入閨房,已屬逾矩,可理雖如此,心裏卻極不願他走,正在這時,君陶捧茶進來了。

我忙接過茶盞,雙手奉上,婉聲道:“兄長即便要走,也請喝杯茶……再走……”

馬續接過,與我相對凝眸,瞬間又垂目飲茶,再不敢擡首。

我見他一口一口啜盡杯中之茶,將茶盞緩緩置於幾上,終於緊抿雙唇,沈吟道:“多謝惠班,我……確是該走了……”

再無留他的理由了,我唇角微動,心中卻在飛快的想著,有什麽事,什麽東西,或是……突然,靈光一閃,我捧起幾案上的葦篋,葦篋上還包著我的綠底乘雲紋深衣,羞澀言道:“兄長今日之惠,小妹無以為報,這葦篋中有一包鹿茸片,兄長莫要嫌棄,家中清貧,實在沒有什麽可奉送兄長的。”

馬續欲要推辭,我又搶上言道:“兄長若要推辭,小妹更於心不安了,外頭驟雨未歇,就拿這衣裳包著吧。”

馬續似有所悟,不免步履遲遲,悵悵而去。

我交代君陶,只對母親說我在城中避過大雨才回來的,大哥在太學整日攻讀史書,難得回來一趟,待他從西都回來,早將我去探望他的事拋於腦後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