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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婕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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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女人花”系列之《李清照別傳》與《魚玄機別傳》同時在晉江更新

我七歲那年,第一次跟著父親來到長安北郊,遠遠地瞻仰了延陵。

由西都向北走,山巒聳立,沃野千裏。父親告訴我,那巍峨的山脈,叫作九峻山,而陪伴在九峻山之側的,叫甘泉山。先帝的靈宮,就曾經在這崇山峻嶺,芳草綠樹的環抱之中,覆壓百裏,隔離天日。

當年的盛況極觀,曾經令王褒、揚雄這些昔日名噪一時的作賦高手嘆為觀止,留下過無數清辭麗句,錦繡文章。

“當年長安城外的離宮別館,數不勝數,至於離宮別館中的珍寶,更是倚疊如山,九真郡獻來的麟,大宛得來的馬,黃支所貢的犀,條支送來的鳥,越昆侖,渡大海,不遠萬裏,送到長安……”父親說得有些累了,長舒一口氣,也是對西都昔日繁華的讚嘆。

我迎著郊野吹來的清風,隨著父親的侃侃之談,思緒飛揚。風中夾著一絲麥子的甘純之香,父親口中的昔年盛景,早已化為蒼茫天地間的重巒疊嶂,綠水長流,良田萬頃。

我小小的心靈,不由泛起一點滄海桑田之嘆,又想到父親曾經講過的,王莽亂政,西都覆亡之時,那些瞬間由皇親貴戚淪為布衣流民之人,是否也會如《檜風》中感嘆的那樣:“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哀身世之悲,嘆人不如物。

我陷入沈思,口中竟不覺念出了《詩經》中的幾句詩,父親聽到一怔,於是撫著我小小的發髻,語重心長道:“班姬,隰有萇楚這幾句,是說檜國將亡,一個沒落的檜國貴族於亂離之際,羨慕草木的欣欣向榮,無知無覺,而我大漢,雖曾遭王莽篡權之禍,卻幸得中興之主,重振國威,因此,我們是得逢盛世,與春秋亂世終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父親性子沈重,即使是指點我的過失,也一向是春風化雨,波瀾不興。我對父親,從來都是十分敬佩兼著七分依戀,父親的話,自然都是對的,只是從小到大,只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家裏所有的人都叫我惠班,只有父親,叫我班姬。

當然,對於這個疑惑,我從未詢問過父親,我的父親,那麽寬厚,那麽謙恭,德如山,善若水的父親,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永遠都是我崇仰和尊敬的人。

卷過郊野的風越來越大,吹彎了路旁的樹木,夾著枯草落葉,漫天飛揚,我不禁縮向父親身後,姑且用他寬大的灰地菱紋垂胡袖遮一遮頭面,父親回首,含笑替我擋住風塵,道:“我們班姬的小臉兒可被風吹臟了,且忍耐一時,這就到了。”

我淡然笑笑,望著父親的慈愛的雙眼,搖搖頭道:“女兒沒事,父親不必擔心。”

父親用他的袍袖,在我的小臉上,輕輕拂拭,笑道:“走吧。”

又走了一盞茶的工夫,父親停下腳步,道:“就是這裏了,再往前走,便有羽林軍的守衛,班姬你看,前面就是成帝的延陵。”

我順著父親所指凝神望去,只見延陵似一座小小山包,矗立於前,只是底部和頂部均為方形,形如覆鬥,陵頂中央似有塌陷,遠遠望去芳草青青,只是不甚茂密,依稀露出斑駁的黃土。延陵不遠處,又有幾座零星墓冢,與之形狀酷似,只是要小得多。

我隨父親遙向延陵,舉手加額,緩緩下拜,平身再拜……起身垂手時,父親又指著四圍幾座零星墓冢,道:“這幾座墓冢之中的,乃是成帝生前寵愛的皇後嬪妃,廢後許氏,孝成皇後趙氏,昭儀趙氏,婕妤馬氏,死後皆陪葬於此。”

我心中一動,似乎轉瞬之間,心神出竅,直穿過漫漫煙塵,越過六十餘載,看到那一幕一幕的飛燕蹁躚,後宮專寵的風光旖旎,殺母啄子,香消玉殞的血淚淋淋。

趙飛燕姊妹,曾幾何時,艷冠六宮,翻雲覆雨的趙飛燕姊妹,如今亦靜靜長眠於黃土隴中。

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向延陵的東北處一指,道:“那座墓冢中裏,便是父親的姑姑,你的祖姑母,班婕妤了。當年趙飛燕姊妹橫行六宮,連許皇後一家亦因巫蠱之禍,大廈一朝傾,班家若不是她,也早已灰飛煙滅了。”

自我懂事起,祖姑母的端莊嫻靜,謹言慎行,便似一尊閃耀著賢德光輝的俑像,光彩奪目地,牢牢屹立於心。

祖姑母自幼通經史,谙禮法,知進退,入宮初封少使,既而立為婕妤,她曾為成帝生過一位皇子,卻不幸夭折。趙氏姊妹入宮前,她是後宮中最受寵幸的嬪妃,以致於成帝為了與她形影不離,特意命人制了一輛較大的輦車,便於同車出游,但這在別人看來難以企及的恩寵,卻被祖姑母婉辭拒絕,曰:“聖明之君,皆有名臣在側,末世之主,才與嬖女同行。”就連成帝之母,孝元太後也讚道:“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祖姑母的“卻輦之德”更是自後宮流傳於前朝,自前朝流傳於民間,幾十年來,為人津津樂道,傳頌敬仰。

只是好景不長,世事難料,趙氏姊妹入宮後,祖姑母便遭冷落,以致於許皇後巫蠱案發,趙昭儀為把當時最有可能繼立為後的祖姑母置於死地,竟誣指她與巫蠱之事有染,祖姑母臨危不亂,鎮定自若,辯道:“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得福,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豈有聽信讒思之理;倘若鬼神無知,則讒溫又有何益?妾不但不敢為,亦不屑為。”

成帝素知祖姑母賢德,又念及舊情,不但未與追究,而且厚加賞賜。但經此一事,祖姑母深知,若不抽身退步,難免重蹈許皇後覆轍,禍及班家,於是她自請遷居長信宮,侍奉太後。

於是,她用後半生的漫漫長夜,無盡寂寞,換來了自身的善終和家族的安寧,她活過了成帝,活過了許皇後,活過了趙氏姊妹,最終成就了賢妃之名。

祖姑母,亦於深宮寂寂,歲月悠悠中,憫繁華之不滋,藉秋扇以自傷,寫下了自傷身世的《團扇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在那之前,以及後來無盡的歲月中,我常常在想,祖姑母所作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當然,我的答案,每次都是,值得。

功遂身退,明哲保身,本來就是古聖先賢的教誨,無數聰明睿智,大智大能之人悟出的道理,會錯嗎?

活得正確,未必活得快樂,但若不能活得正確,又焉有快樂?

我從長長的沈思中抽離出來,與父親同向祖姑母的墓冢行了禮。

只聽父親溫然言道:“班姬,你知道父親為何從不叫你惠班,只叫你班姬嗎?”

我心中一震,急切地想要知道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緣故,卻依舊婉然恭順,緩緩言道:“女兒不知,請父親賜教。”

父親低□子,撫著我頭上的谷紋華勝,道:“我班氏一門,歷經治亂興衰,閱盡風雲變幻,百餘年來,人才輩出,除了上天眷顧,最要緊的,是班家兒女,皆知榮守辱,合於大道。你雖然是女子,但女子亦可有君子之德,清靜自守,謙讓恭敬,同樣可以如你祖姑母一般,遠離黜辱,播灑賢德。自身浮沈可相忘,班家榮辱常縈懷,你不僅是我班彪的愛女惠班,更是班氏的後人班姬。”

聽父親一席話,我心潮澎湃,又心意沈沈,正色道:“女兒記下了,女兒雖不敢妄求祖姑母的賢德之名,只求抱愚守拙,總不使父母兄長蒙羞便是。”

風過林梢,蒼涼的婕妤墓前,又添了幾片枯葉。

我與父親趕到家中時,已是黃昏時分。家中幾間陋屋,已漸漸淹沒於沈沈夜色之中。只是朦朧中,見花光樹影,錯雜籬邊。

母親早已在堂前擺下茶飯,等著我與父親。

略問過旅途之況,母親放心點頭道:“你們先用晚膳吧,我與超兒都已用過了,惠班先去你房中換件衣裳,我早叫君陶替你預備好了。”

君陶,是我的貼身侍女,只小我一歲,心智卻如同幼兒,她是望都本地人,家中兄弟姐妹甚多,家人又嫌她癡癡傻傻,因此情願白送與人,只求溫飽。

父親清廉,家中一向不甚寬裕,母親便將君陶養在我家,做我的侍女。君陶來我家時沒有名字,我見她整日無憂無慮,歡欣快樂的樣子,便依《王風》中“君子陶陶”一句,為她取了這個名字。君陶亦是名副其實,面對悲喜憂樂,臉上閃爍的,永遠都是童稚歡然之色。

君陶見我進門,忙放下懷中一大抱襦裙,歡天喜地迎上來,撅著小嘴,道:“小姐可回來了,小姐出門去玩,也不帶著君陶,君陶以為小姐不要我了呢。”

我見她嬌憨之態,不禁抿嘴一笑,道:“怎會?這不就回來了。母親要你預備的衣裳可找出來了?”

君陶一拍腦門,自責道:“夫人叫我拿那套茱萸繡紋的襦裙,可是什麽叫茱萸繡紋的,我卻分辨不出。”

我拿過一堆襦裙瞧了瞧,笑道:“是這件絳色絹紗的,那一件叫宣字紋,還有這件,叫長壽紋……”

君陶使勁搖頭道:“偏起這麽多的名字,記也記不住。”

我粲然一笑,趁君陶服侍我穿衣的空,悄悄問她道:“二哥用過晚膳去哪兒了?”

君陶一聽樂不可支,笑道:“小姐還不知道二少爺麽,夫人叫她回房讀書,他哪裏會聽,還不是去後……”

君陶嗓音清澈,於靜夜中十分響亮,我忙止了她,用手指作了個禁聲的手勢,君陶亦住了口,也伸出手指效我之態。

我笑笑,道:“你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讓父親母親聽到,免得又惹他們憂心。”

君陶用力點頭。我卻長嘆一聲,想著二哥不知何時才能如大哥那般,叫父母安心。

我的二哥班超,自幼尚俠重義,不拘小節,只是他內心謙敬恭謹,卻不受父親寵愛,只因他不似大哥那般穩重深沈,喜讀經史,卻只愛舞刀弄劍,博覽兵書。與之相談,他只津津樂道於衛青,霍去病之豐功偉業,不然便是趙武靈王之胡服騎射如何英雄不凡。

班家世代書香,父親更是通今博古,專心史籍,見二哥如此形狀,每每便有“子不類父”之嘆。

我心念及此,也無心用膳,一徑向後園疾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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