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杉收拾好了行李，箱子一合，哢噠上鎖，人卻沒急著走。

準備工作都做好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

去哪？

天大地大，沒有留她的人。

聽起來有些淒涼，但是萬幸，她還有足夠的錢。一個女人可以沒有家庭依仗，可以沒有男人依靠，但萬萬不能沒有賺錢的能力。

否則還沒走到山窮水盡的一步，就已經退無可退了。

程杉盤腿坐在地毯上，垂眸翻手機，她下載的旅游APP還是M·O研發的那款——肯定不能在M·O訂勞什子機票酒店，她不想再和葉家有所牽連。

程杉的手指快速從屏幕上劃過去，腦子裏盤算著直接去機場，隨緣訂票的可行性。

她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

過去的時間裏，她太熟悉自己東奔西走的感覺了，安靜卻也無趣。

她這次不想一個人去旅行了。

程杉鎖屏，出門往外走。秋深風疾，程杉忘了戴圍巾，即便用力攏住風衣領子，仍然覺得涼嗖嗖的。

離開小區的時候，門衛沖她微笑致意。

程杉心念一動，走過去問他：“請問附近有旅行社嗎？”

門衛是個熱心腸，給程杉指路：“你順著這條街走到頭左轉，在七中對面就有一家國際旅行社！”又說，“最近旅行好啊，淡季、實惠！要入冬了，往南方走才暖和哩。”

程杉笑笑，向他道謝，直接去了他推薦的那家旅行社。

互聯網時代，旅游電商的興起太快，傳統旅游業還來不及調整戰略就已呈現疲態。

程杉想起自己還在念高中的時候，正值國內傳統旅游行業的盛年，入行門檻低，街頭小巷大大小小的旅行社一家接著一家。

正規一點的大公司，海報時換時新，私人的小旅行社，小黑板上手寫的廣告掛在門口也常常更換出行班次預告。

現如今，自由行的流行和OTA的紅火使得線下實體店接客量直線下降，只剩定制團和夕陽紅老年團銷量勉強維|穩。

經營不善或是沒來得及轉型的旅行社瀕臨倒閉，而及時促成了線上店鋪的旅行社也在減少門店數量與規模以控制成本。

程杉高中陪程見溪去參加物理競賽的時候，去過七中，她並不陌生。順著路直走左轉，就看見了路邊的校門。

程杉看了眼手機——這個時間，學生們估計都正饑腸轆轆地熬著第四節課等待午飯呢。

她過了馬路，來回張望許久，終於在兩所輔導教育機構之間的夾縫裏，找到一家名為“遨游天際”的國際旅行社門店。

玻璃門極窄，大約只夠兩人並排通過。印有旅行社名字的藍底白字橫貼貼在玻璃門中央，技術還不如天橋上貼手機膜的，“天”字下頭鼓起一個大氣泡。

程杉走得近了，看到大門上掛著鎖，上面擠擠挨挨還貼了幾張A4紙，其中覆蓋在印有“旺鋪轉讓，價格面議”那張之上的紙，寫著“業務袁一會回來，有事加微信或者去隔壁找”。

那句話下頭貼心地配了個微信二維碼的圖，和一個指向隔壁的單箭頭。

程杉盯著那句話看了好一會，在對這家旅行社喪失信心之際，突然覺得下頭那個微信二維碼中間的照片有一點眼熟。

她回國後才用上微信，交際圈又那麽小，統共加在一起不過十來個好友。所以程杉迅速地從自己的微信朋友中找到了對應的人。

程杉給那個人備註的姓名是：龍灣島-袁導。是M·O去龍灣島團建的時候，遇上的地接導游。

原來不是錯別字，還真是，業務袁。

程杉順著箭頭往左看，是一家在中國任何一座城市都非常常見的中學生教育培訓機構，私人經營的。兼做小飯桌業務，有償“收留”因父母忙碌無暇照管的學生——每天放學後，學生會過來這裏，在專門的老師照看下吃飯、做作業。

程杉繞進去，有兩個家長模樣的中年女人正在咨詢雙休日的補課費用，前臺沒空搭理程杉。

倒是有個拿著拖把裏外轉悠清潔地面的中年女人註意到程杉，大概是覺得她不像家長，問道：“你是來應聘的嗎？”

程杉指了指隔壁：“我來找袁……”

她不知道袁導的名字，這個當口也不知道要給她加一個什麽後綴稱呼才比較合適。好在那人立刻意會，一扭頭沖裏面喊：“袁二寶，有人找！”

“來啦！”

那聲嘹亮的應答確實聽來熟悉，程杉忍不住問：“她在你們這裏幫忙啊？”

“做兼職。”那人蠻健談，說，“反正她在店裏也沒事幹，閑出屁來了。午休兩小時再加下班以後的時間，剛好過來帶小孩，小孩都喜歡她。”

程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袁導說話確實很有感染力，人也有趣，孩子們喜歡也很正常。

袁二寶穿一身休閑款正裝小跑而來，女士小西裝左側別著個胸牌，上面寫著“中級輔導教師：袁二寶”。

她還記得程杉，驚訝道：“程總怎麽有空來這裏。”

袁二寶也不知道怎麽稱呼程杉，不過見她和葉臻葉慕相交甚好，“總”是沒錯的。

程杉：“我是來咨詢跟團出游的。”

袁二寶一訕，不好意思道：“程總說笑呢，M·O什麽樣的供應商沒有，怎麽會找到我們這個小旅行社來。”

程杉看了看旁邊的人，袁二寶會意：“我們去隔壁聊。”

隨後，立刻摘胸牌、脫外套，跟掃地的女人說：“我有點事，你先幫我頂一會。”

女人答應的很爽快，接過她的衣服換上，又從前臺抽屜裏摸出一個新的胸牌別上，上面寫著“高級輔導教師：林華”。

程杉：“……”

袁二寶小跑領路，先去開門。程杉這才發現門根本沒鎖，那所謂的鎖不過是掛在門把手上的，袁二寶一用力就抽開了。

屋子不過五平米大小，四壁空無一物，原本應該張貼廣告的地方也只剩下隱約的膠痕。當中一張木桌子，上頭擺著一臺電腦和一個文件架。墻角放著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個矮幾，旁邊還有飲水機。

外頭冷，袁二寶一進去就蹲在桌子後面翻找，摸出一件工裝外套穿上，程杉註意到外套上也有胸牌，寫的是“高級旅游策劃師：袁二寶”。

“程總隨便坐。”

袁二寶熱情道，一邊從抽屜裏摸出個一次性紙杯，又不知去哪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枚茶包，給程杉泡了杯熱騰騰的立頓綠茶。

程杉也沒跟她兜圈子，說：“我離職了，不太想找老東家預訂旅游|行程。”

袁二寶噢了一聲，臉上沒有八卦的神情，也完全沒有要追問的意思，馬上說：“現在是打算出去放松放松？”

程杉說：“你們這裏還有散客團嗎，出行日期越近越好。”

袁二寶沈吟片刻，表情嚴肅，說：“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先向您說明……實不相瞞，我們旅行社其實剛被收購。”

程杉在心裏說：看得出來。

她又說：“公司處於重要的轉型期，散客團暫時都不接了。不過，倒是可以接定制小團業務。”

程杉說：“什麽時候出發，目的地是哪裏。”

袁二寶說：“後天，泰國全境。這是一個最多四人成行的小包團，純玩零購物，金牌導游全程跟隨講解的……現在團裏已經有三個人了。”

加她一個剛好，程杉很幹脆：“行，合同什麽時候簽。”

袁二寶面露難色，說：“不過現在有一個問題。”

程杉：“什麽問題？”

袁二寶翻閱手頭的資料，說：“他們三個人是一起的，而且其中還有一對夫妻。可能不能跟您這邊拼房，需要您補個單房差……”

程杉：“應該的。”

袁二寶說：“這單子其實是我之前的老板談下來的，路線方面我還在跟他對接，要不我今晚用微信發給您？”

程杉：“之前的老板？”

袁二寶抱歉地笑笑：“公司被收購了嘛，他也就……”

程杉哦了一聲，對他的職業規劃不太感興趣，說：“路線無所謂。”

袁二寶還沒談過這麽順利的業務，眉開眼笑道：“您可真爽快，那沒什麽問題了，咱們今天就先交定金簽合同。泰國可以落地簽也很方便，您護照帶了嗎？”

“帶了。”

袁二寶算是看出來了，程杉這就是遇到了煩心事，迫切地想要出去散散心，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去哪裏、和誰一起去。她雖然臉上沒有表露出來，但心裏隱隱約約猜測可能和M·O那個總裁有點關系。

畢竟龍灣島那件事鬧得那麽大，而這才過了幾天啊，她就離職了。

辦好一系列手續，袁二寶笑意盈盈道：“後天專車司機會聯系您，直接接您去機場。他們一行人從南京出發，我們在曼谷匯合。”

沒什麽其他事了，程杉準備離開，臨了回頭問袁二寶：“龍灣島那次，也是你兼職？”

袁二寶擺手笑道：“其實只是玩票。我就是龍灣島土生土長的，對那裏太熟了，要不然怎麽能做得出那種地圖來？是那個活酬勞高，所以在酒店工作的朋友就聯系了我。說起來還真是幸運呢，要不是接了那個活，也不會……”

程杉錯了錯神，不太想回憶起龍灣島的事情，她低聲打斷袁二寶的話：“知道了。謝謝。”

她推門出來，剛好趕上中學生放學，學校門口仿佛瞬間換了片天地。打眼望去，滿目的白色綠色，上學的時候口耳相傳，說是七中的校服一向以醜陋著稱，千萬別去考七中。

可現在看來，卻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那是回不去青春蓬勃。

有三五成群的男孩子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出來，有兩兩結伴的女生互挽著手去買奶茶喝，也有背著書包一言不發的獨行俠。

Q市騎自行車的少，但在學校裏還算常見，多是山地車，耍帥的少年單手控車推著往外走時，總能收獲身邊的女孩子投來的目光。

程杉順著人群往回走，聽見身邊兩個女孩子小聲討論了一陣子是劉昊然帥還是吳磊更帥，然後達成了共識：“那只能都收來當老公了呀好煩惱啊嘿嘿嘿嘿。”

少女時代的煩惱還真是……程杉失笑，想起自己從前每周最大的憂愁就是到底要選哪張照片給程見溪。

都那麽好看，都是她傾註心思拍的。

照片……程杉覺得頭有點痛，她想起在葉臻那裏看到的程見溪遺物，明明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其它的都去哪兒了呢？

她想不起來了。

關於那兩年，她記起來的不多，可能停藥的時間還不夠久吧。很多事情，隱約覺得很關鍵，可是全部都被霧氣蒙住了，不慢慢走進去，很難窺得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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