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杉當然不會知道葉臻的私心。

程杉愛著程見溪，他們之間誰也插不進去。

可葉臻總是奢望著，Hazel和Picea能如神父在祝辭中所言，因為愛，獲得新生。

在這麽奢望的時候，他忘記了一件事。

即便是Picea，她愛的人，或許也不是他。

可葉臻永遠記得2011年，記得那一夜。即便那場婚禮起源於他無恥的欺騙，即便那場婚禮根本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但葉臻依然從那一天開始，就將程杉當作他的妻子。

當時間跨過6年之久，歲月掩蓋無數是非，淡化溫情也抹去傷痛，最後仍舊留下無法被帶走的記憶。

關於程杉的那些，也都讓人心疼，讓人心動。

2017年，Q市。

葉臻躺在特護病床上，意識慢慢回籠，他睜開眼睛，聽見身邊傳來驚喜的聲音。

“哥，你終於醒了！”

眼球轉動，看向另一側，談美晴端坐在病房內的沙發上，膝頭搭著手織的毛線毯子，身邊的矮幾上擱著一杯咖啡和一本時尚雜志。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依然身在海外的度假別墅裏。

葉臻微微蹙眉，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又說不出話了，喉嚨痛得快要沒有知覺，大概是炎癥引起的。

葉臻看向葉慕，輕輕比劃了幾個手勢。

“今天？”葉慕連忙回答他，“你睡了一整天，今天已經10號了。”

11月10號，他們結婚六周年紀念日。可是除了結婚當天，他們幾乎沒有好好過過任何一個紀念日。

葉臻閉了閉眼，問葉慕程杉的下落。

葉慕張口結舌，目光只望談美晴身上瞟，支支吾吾道：“哥，你先把身體養……”

“你不告訴他，他不可能好好養病。”談美晴打斷葉慕的話，看向葉臻，“我這個兒子，我到底還是了解的。”

葉臻從看見談美晴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事情可能會變得由不得人控制，這時候看到葉慕吞吞吐吐的樣子，又聽她這麽說，他察覺到一絲恐慌。

葉慕見葉臻一下子坐直身子，臉上表情忽然變化，厲色望向自己，如果不是他說不了話，質問聲恐怕已經破空而來了。

葉慕有一點害怕，微微彎腰，伸手按住他撐在病榻上的雙手，安撫葉臻道：“哥，小杉她沒事，你不要太急了。”

葉臻喉頭滾動，口中擠出幾個喑啞不清的發音。

葉慕沒聽懂，可葉臻手上還打著點滴，現在都有點回血了，她連忙把他的身子往回按，將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葉臻的臉色愈來愈蒼白，聽到葉慕說談美晴打了程杉一巴掌的時候，目光發直，落在談美晴臉上。她一片坦蕩，臉上寫著“我打就打了，你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葉慕沒打算幫談美晴遮掩，在這個家裏，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跟誰最親，也知道最後能做得了主的人絕對不會是自己這個養尊處優霸道慣了的嬸嬸。

說到最後，葉臻面上顯出一種絕望的灰敗，他頹然地倒下去，靠在背枕上。憤怒到了極致，最後卻是無能為力。他這幾年的努力，竟然功虧一簣。

他問葉慕，小杉是不是一睡不醒。像四年前那樣，心理全線崩潰。

可葉慕卻說：“不不，哥，沒有你想得那麽嚴重。”

葉臻微訝，緊盯著葉慕，示意她說下去。

“她突然發病，我們都很害怕，於是詢問了肖醫生，她為我們推薦了林翰老師。”

葉慕說：“聽宋瑜說，小杉曾經去過‘靈犀’，所以我們就送她去了。南榮鄴在那裏陪著，我先回來看你。幾個小時前，南榮給我發來消息，說小杉今天早晨已經清醒了，她看上去沒有什麽異樣，只是執意要離開。林醫生為她放行了，南榮也沒法多說什麽。”

葉臻：她有沒有說過自己要去哪裏？

葉慕搖頭：“沒有，她什麽都沒有說，她是被顧展接走的。不過……今天上班後，劉悅說，她的工作郵箱裏收到一封小杉前兩天就已經發送過去的辭呈。”

小杉要走了。

她才回憶起程見溪沒多久，她才分清楚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甚至，她才試著去愛葉臻。

這份給“葉臻”的愛有多難得，沒有人能懂。

可是她已經要走了。臨走之前，自己和談美晴一人給了她一巴掌，還把她最不願接受，最不堪的往事攤在她的面前。

葉臻心裏疼得幾乎麻木。他從前那麽寶貝的姑娘，他在神父面前立過誓言要保護疼愛的姑娘，現在卻被他一手摧毀成這樣。

“小臻。”

這個時候，一直端坐在沙發上的女人開了口。她語氣平靜，倒也知情知趣地斂去了刻薄之氣。

“誰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風順，跨過這個坎，慢慢會好起來的。我想你應該尊重程杉的選擇，她不願意被蒙蔽，也不願意生活在從前的陰影裏，你放過她，也放過自己，這兩全其美的事你怎麽就不懂呢。”

在葉臻昏睡的這一天裏，葉慕從南榮那裏了解推測出事情的全貌來，心驚的同時更多是覺得悲哀。

她為程杉悲哀，少年愛侶一朝離散，引致數年顛沛離索。這姑娘何其無辜，可到頭來，卻承受最多的傷痛。

她也為自己這個哥哥悲哀，明明握著一手好牌：家大業大，身體康健，事業順遂。可偏偏固執驕傲。愛不得，離別苦，倒是讓他嘗了個遍。

他們這兩個……不知變通的小瘋子啊。

這一次，葉慕覺得談美晴說的話不那麽刺耳了，她說：“哥，我知道這很難受。但如果你愛她，是不是更應該為她考慮呢。也許小杉會遇到真正適合她的人。”

葉臻面無表情。

四年以前，他就是這麽想的。他以為不讓程杉記起分毫痛苦的回憶，以為自己完完全全從她的生命裏退出，一切都會往更好的方向轉變。

可是沒有。

葉臻看到喬恩拍來的小杉的照片，讀到喬恩給他的病情記錄。他知道程杉很少笑了，知道她看上去堅強獨立，心卻在孤獨裏掙紮，他知道程杉的作品裏的蒼茫感從何而來。

有人評價程杉獲獎的攝影作品：是寂寞生出了鏡頭下扭曲而又絕望的世界。

他也知道，程杉在這寂寥裏，一天比一天虛弱下去。

所以他才和喬恩商量，希望程杉可以回到Q市，在他們的引導下，慢慢記起從前的愛人。

心裏有愛的人，才不會被這個世界給予的孤獨打倒。

……

程杉從“靈犀”離開的時候，南榮鄴想送她一程。

“你要去哪裏？回家，還是……”

程杉看上去不太好，她雙手抱住兩臂，臉側有未愈的傷痕，眼皮耷拉著，睫毛不由自主地輕輕顫動。

有了之前在醫院的經驗，南榮鄴不敢多問了，他換了話題，說：“你是不是冷啊？”

程杉受驚似的擡眼看他，沒有回答，倒像是還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喃喃問他：“今天幾號？”

“10號，11月10號。”

南榮鄴不知道這個日子讓她想起了什麽，他看見程杉眼裏迅速積蓄起滿眶的淚水，多到實在難以為繼，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她似乎是想說話，可是嘴張了又張，最後只說：“哦。”

這個時候，顧展開車來了。是程杉給他打的電話。

顧展跳下車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程杉面前，一看她那慫樣，火了：“小杉，誰打你了？他媽的老子跟他沒完！”

程杉這才後知後覺地擡手，摸上臉頰，還疼著。

見程杉沒反應，顧展知道她估計是腦子又不好使了，他氣鼓鼓地看向南榮鄴：“你誰啊你。”

南榮鄴說：“我是葉臻的朋友，程杉現在就拜托你了。”

葉臻？他身邊的估計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顧展警惕地覷著他，半攬著程杉往車裏帶：“祖宗啊，這幾天發生什麽了？怎麽給弄成這樣？有沒有打回去？虧不能幹吃啊！”

程杉坐在副駕駛上，輕聲說：“顧展。”

顧展偏頭看她，說：“你說。”

程杉：“我想喝酒。”

顧展一聽急了：“你現在這狀態喝酒不是瞎鬧嘛，有什麽傷心事哭一場就好，別想著……”

話音未落，看見程杉那副可憐的模樣，又心軟了。

“行行行，喝酒喝酒，我陪你。”

顧展把車開去佛蒙特森林，放了所有工作人員的假，閉店一天。

他給童菲打電話，兩句話一說，童菲就放下手頭的事打車趕了過來。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童菲沖進佛蒙特森林的時候，程杉蜷在沙發上，已經兩瓶啤酒下去了。

她借著光看見程杉的臉，表現出和顧展一樣的憤慨：“我就操了！誰欺負你了？”

顧展擺了擺手：“行了行了，她不肯說。”

又用氣聲對童菲道：“失——戀——了。”

失戀？失的是哪門子戀？

童菲思索片刻，恍然，用嘴型問顧展：“葉臻？”

顧展點頭。

“他媽的打女人的男人不能要！”童菲氣急敗壞，脫口而出。

顧展拉住她：“行了行了，小點聲，應該不是他做的。”

“我們好好一個姑娘，要事業有事業，要模樣有模樣，活蹦亂跳出的門，怎麽談個戀愛就被糟蹋成這樣了？不怪他怪誰？！”

童菲看著來氣，不等人招呼自己起開一瓶酒，靠過去。

程杉順勢靠上童菲，低低地說：“菲菲。”

哎喲這語氣裏的委屈勁，真叫人難受。童菲悶悶地灌了口酒，安慰道：“這女人啊，要是三十歲以前情路不順，說明三十歲以後會碰到絕世罕見的真命天子。真的。”

顧展眼睛一亮，挨過去問：“是嗎，那男人呢？”

“你滾蛋。”

童菲分給他一個白眼。看不出來我在安慰人嗎？安慰人的話能信嗎？

程杉比顧展聰明多了，她吃吃地笑起來，說：“菲菲你十年前也這麽安慰過笑梅學姐。當時說的是二十歲啊。”

童菲哈了一聲：“我怎麽不記得？”

“因為我記性好啊。”程杉的語氣緩慢，“我記起來……很多事情呢。”

她眼裏有盈盈光澤，說不下去，只想用酒把情緒都壓下去。

程杉希望自己能醉倒，這樣應該就不會做夢。或者，就會借著明天的頭痛忘記自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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