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住在醫院16樓的特護病房。

程杉去的時候，文阿姨剛好從裏頭出來。

她手裏拎著保溫飯盒，看見程杉和葉慕，立刻迎上去。

“小杉你來了。”

程杉不自然地笑笑。

文阿姨沒想那麽多，擔憂地看向葉慕，說：“阿臻還沒醒，粥也吃不了——這都放涼了。我回去重新煮一份，你先在這裏照看著。”

葉慕應承了文阿姨，等她走後，遲疑地看看程杉，說：“我哥還沒醒過來，要不今天還是算了。”

她現在反而有點擔心程杉出現在葉臻面前。

程杉沒應葉慕的話，輕輕擰開門把手，走進了病房內。

葉臻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前額覆著濕帕子，左手背上打著點滴。

因為缺水，他的嘴唇翻起不少死皮，臉色也慘淡發白。

他睡得並不安穩，眉心不自主地擰起，緊緊閉合的眼皮之下，眼球不安地左右移動。

不過一天的時間，葉臻卻憔悴了這麽許多。

程杉心頭一痛，聽見自己發幹發啞的聲音問。

“怎麽會病成這個樣子？”

“哥哥昨天很晚才回家，全身都濕透了。”

葉慕說：“其實上次在龍灣島，他下海之後吹了風，那時候應該就有一點受涼。再加上回來以後連著忙了好幾天，所以……”

明知道葉慕是在幫著葉臻說話，可程杉想起龍灣島的種種，心像泡進陳醋裏，發酸發軟。

她暗暗捏了捏拳頭，試圖驅散這洶湧而來的情愫。

可即便如此，一個沒法忽視的聲音還是在心底小聲說：程杉，等他病好了再問也不遲。

她堪堪別開頭去，嘆了口氣。

程杉走去葉臻身邊，伸手試了試他額上的毛巾。又掀起來，拿去病房附帶的衛生間，重新浸濕，擰了個半幹出來，重新搭在葉臻的額前。

葉慕看得出來程杉神態的變化。

甚至她覺得這一次程杉看葉臻的眼神比從前更動情。

不像是單純的仰慕或者依戀，愛恨交織出的覆雜情緒令程杉整個人處於激烈的矛盾與掙紮之中。

也恰恰是這樣的掙紮，讓她對葉臻的愛一覽無遺地從眼裏流露而出。

程杉自己恍然不覺，可葉慕旁觀得驚心動魄。

這讓葉慕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事實：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自以為是地插手這兩個人的感情了。

“小杉，我今天還要去機場接人。”

葉慕眼眶微微發熱，她低下頭去：“我哥就麻煩你了。”

她匆匆說完這番話，不等程杉反應，便拿起手包轉身離開了病房。

葉慕在走廊裏拿出手機來，先給南榮鄴打了通電話。

“小慕？”

葉慕聲線不穩，說：“你能幫我查一個人嗎。”

“喲，新鮮了。”南榮鄴不由得翻舊賬道，“時隔十年，難道是又迷上了哪個十八線小明星，要查人家的底？”

葉慕沒心情跟他開玩笑。

“別廢話！那個人叫程見溪，我要知道他和我哥，和我們家是什麽關系。”

葉慕壓低聲音，表情嚴肅。

“如果你查到了卻瞞著我，南榮鄴，我們也就到此為止了。”

******

葉臻的那瓶點滴快要結束的時候，程杉叫來了護士給他拔針。

連續掛了五六瓶點滴，葉臻的手背微微腫脹，程杉用醫用棉給他按著針眼，只覺得手下的皮膚一片冰涼。

她半蹲在床邊，握著葉臻的手，小心地對著他的手心呵氣。

等到程杉再擡起頭來，卻正對上葉臻張開的雙眼。

她心頭一緊，不自覺地松開了手，可葉臻比她更快，反手攥住了她的幾根手指。

“小杉……”

葉臻勉力開口，叫她的名字。

程杉千頭萬緒，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說，可看見葉臻這個樣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她只冷著臉，任他拉著，不回應，也不離開。

葉臻會錯了意，以為她是來聽自己的解釋，強撐著要坐起來，口齒不清卻極力表述道：“不是、你想那樣，劉佳琳的話，不是真的……”

“她說的不對嗎？”

程杉忍不住偏頭望著他：“葉臻，到底是誰在騙我？”

葉臻吃力道：“你誤會了，小杉，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我是我自己的替代。”

程杉平靜地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她註意到葉臻的臉色，在聽到她說完後的一瞬間變得蒼白。

“你，這是，什麽意思……”

葉臻一激動，上身揚起，濕毛巾滾落到地上去了。

他唇角起死皮的地方也被扯開來，沁出幾點血珠。

程杉深深呼吸，不斷克制自己即將溢出的情緒。

打住，程杉。

他是個病人，有什麽事也不急著在今天說。

程杉別過頭去，想要彎腰撿毛巾。

可就在這個當口，葉臻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亮了起來。

一條語音消息提示。

程杉的餘光剛好瞥見屏幕，在一剎那間如遭雷擊，她整個人石化了似的楞在原地。

葉臻隨即望過去，在看清提示內容之時，心狠狠一墜，面色灰敗。

手機屏幕彈框上寫著——

“喬恩發來一條語音消息”。

喬恩……喬恩！

果然，他們都是串通好了的！

程杉明確地聽見了心底的碎裂聲，她感覺身體內部有什麽在分崩離析。

程杉眼圈發紅，再也顧不上其它，回頭緊盯著葉臻的眼睛，慢慢站起身。

她居高臨下，聽見自己漠然地開了口。

“葉臻，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自己告訴我整件事情的原委。”

葉臻嘴唇嗡動，可他連半個字也沒有說。

程杉深深吸氣，說：“好，既然你不願意說，那麽我來問你。”

“我們第一次見面，根本不是在M·O。”

葉臻目色黯淡，低低地回答她：“嗯。”

“你對我的習慣了如指掌，根本不是什麽程見溪告訴你的。”

“嗯。”

“你和喬恩合起夥來騙了我，我來A市，一點點找回記憶，也是你們安排好了的。”

“嗯。”

程杉有些站不穩，眼中迅速續起淚水，她繼續連珠炮似的快速說道——

“那兩年，我其實人在意大利。和你在一起。”

葉臻眼中極痛，嗓音微哽：“嗯。”

程杉親耳聽見他承認了這一切，再也受不住似的擡手捂住嘴巴。

她大聲道：“讓我吃藥，是為了讓我忘記那兩年的一切？”

葉臻低聲道：“吃藥，是為了穩定你的情緒。”

“那麽，你們對我做了什麽？”

程杉音量拔高，止不住的顫：“為什麽在意大利的那些事情，我什麽也記不起來？！”

她問完這句話，病房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程杉雙目赤紅，死死望著葉臻，腿肚子篩糠樣地抖。

良久，她才聽見葉臻的聲音。

因為嘶啞，也因為吐字不清，所以顯得格外不真實，而她卻真切地聽懂了。

葉臻說：“催眠。”

程杉的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很長時間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催眠……催眠？哈哈哈，催眠……”

而後，她像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新奇的詞匯似的，不斷重覆著。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落在地上，程杉凝望著葉臻的臉，又哭又笑。

“我不是在聽故事吧？葉臻，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葉臻沒有回答她。

“是我發現了你的秘密？還是擋了你的道？”

程杉寸步不讓，大聲道：“所以你夥同喬恩，讓我這個本就頭腦不清醒的人幹脆一忘了之？你怎麽不幹脆殺了我？！”

葉臻猛地擡頭，低喝道：“小杉，不是這樣！”

“葉臻！”

程杉的聲音蓋過了他，顯然是不打算理睬他的反駁。

她沈浸在自己的推測之中。

失望、悲傷、憤怒裹挾著她，讓她變成一柄利刃，頑固而鋒利。

程杉的目光中滿是嘲弄，她一字一頓道：“我到底應該叫你葉臻，還是程見溪？”

“我不是程見溪！”

這一次，葉臻反駁得極快，他雙目圓睜，似乎不能接受自己和程見溪的名字放在一起。

“你撒謊！”

程杉駁斥道，眼淚奪眶而出。

“如果你不是程見溪，怎麽可能對我這麽了解？如果你不是程見溪，我怎麽可能會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是程見溪……”

她幾步沖上前去，強硬地從被子裏拖出葉臻的右手，飛快地將他腕上的手表取下！

葉臻的手腕外側，果真紋著兩個花體英文字母：C·C。

雙程，那是他們的姓。

親眼看見的那一瞬，程杉的心涼得透了。

她幾近癲狂，倒退幾步，終因雙腿發軟，不顧形象地癱坐在地上。

她仰面而笑，笑得人心裏發麻。

“如果你不是程見溪，怎麽會日夜戴著手表，只為了隱藏自己有這樣的紋身？”

“小杉！”

葉臻用力揮開手，掀開被子跳下床去，他掰著她的肩膀，讓她看清自己。

“我，我不是，我不是他！”

“程見溪……”

程杉狠命地推開他！

她的頭發散的滿臉都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發出絕望的悲鳴聲。而後，受不了似的擡手緊緊揪住頭發，尖叫道：“你怎麽能？怎麽能這樣對我？”

“程杉！醒醒！”

陡然間，葉臻發出一聲怒吼，擡手朝她揮了一掌。

他在病中，手並不重，可程杉還是被他這一下給打蒙了。

她難以置信地慢慢擡起頭，眼裏錯綜覆雜地交替出現委屈、痛苦、驚懼的神情。

“程見溪？”

葉臻情緒激動，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可他依舊膝行向前，用力捧住了程杉的臉頰，逼迫她盯著自己的眼睛。

他兩眼充血，困獸一般咆哮。

“別叫我程見溪，他死了！我是葉臻！”

程杉固執地看著他，眼淚和發絲糊了滿臉，雖然下頜被他控制住不能發聲，可她根本不相信葉臻的話。

葉臻雙唇發抖，口中嘗到血腥味，所有的理智在這一刻全部消失殆盡。

這一天比他想象得來得更早，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打得他措手不及。

葉臻恍惚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數年以前，在意大利，程杉也是如此。

不，那時候的她更加歇斯底裏。

她甚至拿了刀來，想跟他同歸於盡。

他記得程杉最後尖銳而支離破碎的叫聲，記得她說：“葉臻，你算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取代他？”

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的錯。這個姑娘，一直都是最無辜的那個。

葉臻本以為自己能慢慢彌補，可他太貪了，竟然還妄想著程杉。

所以事到臨頭，所有的後果，還得他一個人擔著。

葉臻看向程杉，目光裏殘存著最後一絲貪戀。

良久，他深深吸氣，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神情也慢慢變得沈痛冷靜。

最後，葉臻先松開了程杉，頹然地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低聲說道——

“我可以，告訴你真相。”

******

程見溪確實已經去世。

他離世前，希望我能好好照顧你。

所以回到Q市，料理完他的後事，我就去了醫院接你。

在Q市的精神病院，我遇見了同樣去探望你的喬恩。

你那個時候精神狀態很不好，不願意相信程見溪已死的事實，因為我們有幾分相似，所以你會把我當成他。

喬恩是個履歷漂亮且極有想法的心理醫生，我聘請她作為你的主治醫生，將你們帶去了意大利。

你在喬恩的治療下，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轉，可依然沒辦法接受程見溪的死，始終將我當作是他。如果強制性進行喚醒，你就會發病。

相處的那段時間，我愛上你。所以將錯就錯，沒有澄清自己的身份，甚至怕你看出端倪，紋上了和他一模一樣的紋身。

我們在一起快一年半的時候，我母親介入我們之間，將事實真相告訴了你。

你無法接受程見溪已死並且將我錯認成他這麽久的事實，再次病發崩潰，比第一次更加嚴重。

……

葉臻平鋪直敘，要不是他斷斷續續地咳嗽著，說得極艱難緩慢。程杉甚至以為，他只是個負責念旁白的幕後演員，而非這個故事的主人公。

程杉對他說的那些事一無所知。

但葉臻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說出口的那些話，已經字字誅心。

她猜對了一半。

卻完全沒有想到，和葉臻交往的那段日子，對自己來說，竟然都是和程見溪在一起的。

怪不得夢裏自己一直叫著程見溪的少年，最後卻露出葉臻的臉。

原來如此。

竟然如此！

程杉完全能夠想象得到當時得知一切的自己是如何的崩潰。

她如今僅僅是聽他極簡略的敘述，就已經心如死灰。

程杉目光發直地望著地面。

“將錯就錯……好一個將錯就錯。”她低聲道，“你這麽做，對得起程見溪嗎。”

葉臻的後腦挨上冰冷的瓷磚，說：“對不起。”

程杉用力吞了口口水，恨恨道：“你怕我恨你，所以讓喬恩給我催眠，把那兩年的事都忘了？現在我好起來，你又像沒事人一樣，重新再來騙我一次？”

“我不想騙你。”

葉臻輕聲開口，他的額頭滾燙，虛脫地倚靠著墻，才能保證自己不倒下去。

“想不想和做沒做，兩碼事。”

程杉寒著臉，說：“如果我沒有發現不對勁，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麽一直瞞下去。”

葉臻沒有說話。

程杉當他默認了。

她緩緩地擡了頭，看向葉臻，突然問道——

“葉臻，你愛我麽。”

葉臻喉頭微動，明知道程杉接下去要說什麽，仍舊低聲道：“愛。”

從今天以後，能當著她的面說愛她的機會，再沒有了。他不想放棄。

“你的愛讓我覺得惡心。”

程杉冷聲說。

“我在你眼裏，不過是一具傀儡，是你得不到所以起了好勝心非要占據的物品。”

葉臻沒有動彈，盡管程杉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利箭，準確地射向他的心口，可他已經打定主意做一個活靶子。

這是他應得的。

“葉臻，你真卑鄙。”

程杉極厭惡地扶著床欄桿站起身，她輕蔑地看了一眼靠在窗邊陰影裏的葉臻。

“程見溪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哥哥，怎麽偏偏得病的人是他？”

她深深呼吸，說：“你連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丟下這些話，她步伐踉蹌，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病房門砰地一聲關上，屋裏靜得好像沒有活物。

葉臻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坐了很久，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在空無一人的病房裏，他的眼睛終於一點一點紅透了。

他低聲喃喃，露出極罕見的委屈神情來。

“我是程見溪的哥哥……這就是我的原罪麽。”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葉臻頭痛欲裂，終於體力不支，歪倒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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