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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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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程杉一直沒有回覆葉臻的消息。

所以宋瑜從機場接到葉臻之後,連續給程杉打了五通電話。

葉臻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宋瑜只能一邊繼續撥電話,一邊全速趕往Q大。

就在他們快要到Q大西門的時候,電話被顧展接通了。

獲知確切地點,葉臻趕在了李佳之前來到了程杉面前。

程杉被控制在地上,渾身臟兮兮的。

她面色慘白,淚水糊了滿臉,額發早已被汗水濡濕,渾身上無一處不被冷汗浸透。

葉臻心口急怒,幾步跑上前將顧展搡開。

“你瘋了?!沖我發什麽火!”

顧展心裏也是一肚子郁悶,不由怒道。

可他看見葉臻極其熟練地脫下西裝外套,將程杉裹進懷裏,並用外套袖子仔細避開她的手肘,繞過小臂,將她的雙手固定時,一時間說不出責備的話了。

宋瑜在一旁解釋:“程小姐身上有傷,你這麽壓著,會造成二次傷害。”

顧展當時也是情急,現在自然看得懂誰的方法更好,於是不吭聲了。

程杉還在掙動、低吼,葉臻半蹲在地上,一手攬她在懷裏,一只手的拇指伸出來,順著她的太陽穴至額頭輕輕摩挲。

這方法非常奏效,程杉痛苦的叫聲慢慢減弱,連掙紮的幅度都在變小。

顧展在一旁看得疑竇大起:葉臻為什麽對小杉這麽了解?

這個時候,李佳帶著人從游泳館裏面急匆匆地跑出來。

她猛然撞見抱著程杉的葉臻,驚得呆立在原地,脫口叫了一聲:“程見溪?”

程杉好轉了一些,葉臻這才抱著她站起來。

他只淡淡地看了李佳一眼,並沒有精力應付她,便抱著程杉快步往車停的方向去了。

“現在就交給我們吧。”宋瑜為葉臻簡單處理尾聲,他對顧展說,“程小姐的情況我會向您反饋,麻煩您了。”

說完這些,宋瑜也跑向車邊,載著葉臻和程杉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

車上,程杉的狀況逐漸緩解。

她不再抽搐了,臉上的表情也平和很多。

葉臻讓程杉的下巴搭靠在自己的肩頭,一條胳膊摟著她,另一只手伸下去卷起她的褲腳察看——紗布上沁出血跡,快養好的痂已經裂開了。

也在這時,懷裏的姑娘緩緩睜開了眼,她慢慢偏過頭,努力望著葉臻的側臉。

她眼裏泛起奇異的光澤,突然委屈得不得了,小臉一個勁地往他胸口蹭。

“程見溪,你怎麽才來看我?”

葉臻周身一震,隨後擡手捧著她的臉,將她的腦袋擺正了,對著自己的正面,似乎是讓她好好看清自己的臉。

程杉不懂他為什麽要推開自己,懵懂而又仔細地回望葉臻,臉上一點一點現出喜悅的笑容,近乎於癡迷地叫他:“程見溪?”

“不、是。”

這個時候,葉臻卻肅然地盯緊了她,一字一字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來。

“程見溪!”

“不、是!”

程杉被這個“程見溪”吼得一顫,哭腔漸起:“程見溪,你這樣我害怕……”

葉臻並沒有因為程杉的撒嬌而縱容她,他堅持讓她看清楚自己,簡短而有力道——

“我、是、誰?”

“程……”

“不、是。”

葉臻開口極困難,並且他咬字發音不甚清晰,只能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往外蹦。

但這個時候,他完全沒有了平日裏的從容體面,一邊牢牢束縛住程杉,一邊同她說——

“他、死、了!”

宋瑜開車開得心驚膽戰的,這幾年來,他從沒有聽過葉臻開口。更沒有見過他這樣暴躁兇狠的模樣。

程見溪,死了?

程杉被他這絲毫不留餘地的話激得頭痛欲裂,她恐懼得發抖。

所有被程杉丟在角落裏,盡量避免直面的回憶,也在葉臻的逼迫之下,潮水般湧進程杉的腦海中。

一瞬間,就將她的五感封鎖,她除了承受,無處可逃。

程見溪死了,他們的過去,她送他的所有照片,程見溪的骨灰、遺物,也全都被他的家人帶走了。

程杉不知道他的家人在哪裏,也不知道他們的聯系方式。

她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只有去那個地方,她才有可能等到他的家人,她才有可能得到程見溪的消息。

於是程杉去了舅舅家附近的那棟房子門口。

門鈴也按了、門也拍了,卻沒有一個人來給她開門。

程杉只能等待。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那天下了那麽大的雨,她站在雨裏直哆嗦,也不肯離去。

後來舅舅、舅媽從國外回來了,把她從程見溪家門口拖去醫院,她發燒燒到三十九度八。

神智不清不楚的時候,卻也只嘟囔著哭求。

“阿姨,我只想要回他的照片,那是我給他拍的照片。”

“能不能告訴我,程見溪被葬在哪裏?”

“阿姨,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讓我見見他吧。程見溪喜歡的書,我要燒給他的啊……”

“我不會吵他的,也不會再嬌氣了,求你告訴我,他到底被埋在哪裏了?我答應他,每個禮拜都給他一張照片的,程見溪最討厭別人食言了。”

……

她住了一個多禮拜的醫院,體虛氣弱的時候都能把嗓子哭劈了,整個人虛脫得要靠營養液支撐。

可最後一天,程杉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趁別人不註意,從醫院裏逃出去了。

沒有回學校,也沒有再去程家門口等待,人間蒸發了似的。

程家舅舅、舅媽擔心極了,第二天就去報了警。

兩天後,警察接到報案,在Q市一家墓園中找到了昏厥在程見溪墓碑前的程杉。

Q市十三家公墓,數以十萬計的墓碑,可程杉就這麽一個一個地去找,一塊一塊墓碑去看。

最後,她找到了他。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姑娘不是嗎,毅力驚人、執行力超強。

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很少有做不成的。

可這樣的姑娘,執拗的、狂熱的、不顧一切的、陷在愛裏的姑娘。

卻失去了愛人。

少年情侶,她付出、傾註了所有。

有人稱讚至死方休的愛侶,可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至死方休是個多殘忍的詞。

程杉再醒來以後,精神就不再正常了。

她被限制出門,於是終日在家中徘徊,神色委頓,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直念叨著一句話。

“我要去找程見溪,他沒死。”

那是清醒的時候。只要陷入沈睡,就伴隨著夢囈、顫栗,每夜冷汗都會濕透衣衫。

身體檢查做了一輪,除了營養不良,沒有其它問題——這是純粹的心理疾病,醫生建議程杉的家人快一點聯系專業的心理醫生。

這個孩子,可能是廢了。

程家舅舅、舅媽在悲痛之餘,聯系了當地的精神病醫院。

******

宋瑜把車停在一家名為“靈犀”的私人心理咨詢室外。

這家心理咨詢室的老板名叫林翰,曾是業內頗有名氣的心理學專家,也是Q大心理學系的名譽教授。

他是國內第一個致力於研究如何將催眠治療應用於醫學領域的職業心理醫生,並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國際著名醫學期刊上發表過數篇相關論文。

從教從業幾十年,林醫生帶出來很多優秀的徒弟,其中不乏國內外知名職業心理醫生。

退休後,林醫生與他的幾個徒弟合夥開了這家心理咨詢室。

葉臻把程杉抱進去,熟門熟路,直奔七號診療室。

這個過程中,程杉絲毫沒有半點反抗的意思,她呈昏睡狀態,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程杉感到自己的意識和軀體在被慢慢剝離開來,有一種身首異處的奇異錯覺。

她看著自己在痛苦裏掙紮、嘶吼,像是在演一場舞臺劇那樣誇張。

她覺得很不解。

於是小聲勸誡:“程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監牢裏。程見溪知道的話,他該多心疼。”

可惜那個自己歇斯底裏,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程杉沒辦法了,只好抱膝坐在虛浮的上空,靜靜凝望著那個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憐的小家夥。

林醫生沒有正在接診的病人,助理告訴他葉臻到了以後,他很快來到診療室內。

給程杉做完基礎檢查後,林醫生讓手下的護士給她的外傷換藥。

他穿一身黑色唐裝,站在葉臻身邊,細細讀了葉臻在手寫板上所描述的程杉的癥狀之後,神色冷靜,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他說:“目前這些情況都還算是樂觀,你也不要太著急了,是她必經的。”

葉臻:她把我當成了程見溪。

“在她情緒不穩定的時候,認錯人並不奇怪。”

林醫生定定地望著葉臻,他說:“你總不會希望,她說你不是吧。”

這句話戳中了葉臻的心事,他不自主地斂起唇角,倒是不再糾結這一點了。

只寫道:她什麽時候會醒?要用藥嗎。

林醫生說:“讓她好好睡一覺。醒來以後我跟她聊聊,這一關能過得去,你也就不要太擔心了。藥的話……她原來的藥繼續吃就行。”

葉臻:她可能已經停藥一周了。

林醫生皺眉:“胡鬧!”

醫生年歲大了,難免多說幾句,從程杉的病情講到藥物的作用,言下之意是這藥絕對不能現在停。

葉臻乖乖挨訓,完全沒脾氣,老老實實跟著他重新去給程杉取藥。

林醫生跟葉臻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他看著葉臻一個大男人,為這小丫頭忙前忙後,不由說:“只顧著她,你自己怎麽樣了?”

葉臻:我沒事。

林醫生循循善誘,說:“如果和程杉有關,而你又不肯對我完全坦白,那她這病,我也只能提一點建議,僅此而已。”

見葉臻沒反應,林醫生把話說得更直白:“你早知道程杉回來以後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甚至你自己也在背後起了推動作用。”

葉臻沒有反駁他的話。

林醫生心裏有數了,他說:“是喬恩的主意。”

葉臻知道最終瞞不過他,於是默認。

林醫生不由嘆了口氣,說:“那丫頭幾年沒回來看我,就是賭一口氣,為了證明她在美國學的那套東西比我教給她的更科學適用。小葉,程杉是喬恩的病人,你們具體用了什麽治療方案我是不清楚,也不會插手。但我希望你在這件事上始終記著,不要為了達到保護的目的,反而做一些傷害的舉動。”

葉臻:我不會。

林醫生還想說什麽,可那邊護士小跑過來,低聲說:“七號診室的病人醒了。”

他看了葉臻一眼,欲言又止,只拍拍他的肩膀,去診室見程杉了。

程杉這個病例,林翰五年前就已經接觸過。

那時候他還沒有退休,作為博導,他趁著暑期,帶著三個學生加班加點地忙著他教育生涯中的最後一個課題——關於催眠如何幫助實施麻醉。

項目正在關鍵時期,有一天Q市精神病院精神科張主任去了他家裏拜訪他。

張主任曾是林翰的得意門生,畢業後這麽多年,兩人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寒暄之後,他提到工作上的事情,聊起他們科室收治了一個新的病人,就是Q大的應屆畢業生,名叫程杉。

林翰聽完他的描述,認為這是非常典型的癔癥性遺忘。

這個病例太普通,以至於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對於病患的遭遇聊表遺憾後,他也完全沒有提起興趣去院裏看看。

可是從美國休假回來看望林翰,在一旁聽著兩人談話的女兒林喬恩卻對這個病人產生了興趣。

“張叔,我能去看看那個叫程杉的病人嗎?”

後來,林翰再聽聞程杉這個名字,已經是一年後了。

那個時候,喬恩每天花超過十八個小時在工作上,她沈浸在自己的研究裏。

甚至因為太忙,她和丈夫已經辦理了協議離婚。

林翰幾次規勸,卻都以爭吵收場。

甚至兩人在對病例的分析和治療手段的選擇上分歧越來越大,父女兩個漸行漸遠。

他們心平氣和聊到的最後一個病例,就是程杉。

喬恩主張對她進行催眠,幫助她將不願承受的痛苦經歷放在潛意識的一個角落裏,來助她遺忘。

可是林翰不同意。

“如果每一位心理醫生,遇到失戀的女孩來找自己進行催眠,都這麽沒有原則地答應,那這個世界就亂套了。”林翰說,“人生必須的經歷,不管是美好還是痛苦,都不能回避。”

“這不是簡單的失戀。你根本沒有了解過我的這個病人,怎麽能妄下斷言?”喬恩語氣急促,“我承認你有大量臨床經驗,但是每一個個體都是不同的。”

他們爭論許久,不歡而散。

“這是我的病人,怎麽治我說了算。”

最後,喬恩留下這麽一句話,掛斷了電話。

看來最後,喬恩還是給她進行了催眠治療。

程杉從小沒有生活在父母身邊,原生家庭環境的缺失,是她成為易病個體的根源。所以當重大生活事件發生,對於這樣的一類人而言,非常容易引起精神障礙。

可這樣的人,也很容易進入潛意識狀態,換言之,他們能夠被成功催眠的概率要大得多。

但催眠一定是個隱患。

所有的心理醫生面對的,都是活生生的個體,是人類,而非計算機。

幫助人們遺忘痛苦經歷的催眠手段不同於“刪除”指令,催眠成功不代表可以永遠高枕無憂。

事實上,很多病患在接受催眠治療後,都會在不算長的時間內將所遺忘的那部分記憶找回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依然會重新陷入痛苦之中。

所以林翰一直主張疏導,而非隔離。

他相信這些道理喬恩都是明白的,她最終選擇了催眠手段,一定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林翰在心裏說,也許程杉確實是個特例。

又或許——遺忘其實不是喬恩的最終目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有關催眠部分的專業闡釋詞語,來源於知網部分論文、知乎用戶“袁澤宇”在問題“催眠的原理是怎樣的?催眠/催眠治療在主流學界和業界的地位如何?”下的回答和“周克”在問題“有催眠這回事嗎?催眠大師都是真是假?”下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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