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程杉與童菲夫婦在Q市的婚紗照聖地“銀杏小鎮”相約。

雖說名字叫“銀杏小鎮”，但這裏並非滿植銀杏樹。

這是由七條小徑穿插其中的一座臨山靠海的小鎮。

七條路兩旁各種植著不同種類的植物，除了最出名的銀杏以外，還有碧桃、海棠、紫薇、五角楓、龍柏、雪松。

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無雙景致。

解放前，這裏是官僚資本家的別墅區。

解放後，政府對銀杏小鎮進行全面修繕，小鎮如今已經成為Q市最重要的療養、旅游區之一。

童菲和程杉都曾是這裏的常客。

Q大老校區距離銀杏小鎮不過一二十分鐘的腳程。她們兩個愛玩愛鬧，對這裏早就熟悉得跟自家後花園似的。

時值深秋，小鎮環衛一夜未掃，地上就厚厚積起一層落葉，染著朝陽的顏色。

“躺好啊。時辰，動作能不能再自然一點？來，朝這個方向給一個眼神。”

程杉一拍起照來，氣場全開。

她給兩人支招，讓他們躺在滿地落葉上，按照童菲的要求，拍攝大尺度的羞恥“動作片”。

童菲心領神會，扯過時辰的領帶，另一只手拽開他的襯衣領子，塗著鮮紅色指甲的素白手指，很是情|色地插進他的領口。

還不忘喊：“小杉，要俯拍鏡頭！”

妖孽啊真的是，早知道應該帶航拍器的。

程杉支起打光板，調整角度，拍了幾張都嫌不夠。

四下張望，一狠心踩上路邊不知誰家紅磚圍墻外堆積的建築用混凝土板。

那家院墻上為了防盜，插著許多玻璃碎片，程杉避了又避，用一只手勾住內側，攀附在墻上。

另一只手端著相機迅速找角度俯拍，一面給建議。

“菲菲，腿，上去！”

童菲嗔怪地看她一眼，身體卻很誠實，立刻撩起蓬松的婚紗裙，露出纖細勻稱的光裸長腿，蹭上身邊衣冠楚楚的時辰……

時辰周身一緊，活脫脫一個被女妖精勾引的禁欲系美男子模樣，程杉哪裏肯放過這些有意思的瞬間和時辰好不容易出現的自然生動的小表情，一面叫著“別動”一面快速按下快門。

“小杉！”

拍得正歡，圍墻裏卻突然傳出一個清亮的聲音，伴隨著這個聲音的，是院子大門被人從裏面推開的巨大吱呀聲。

程杉冷不丁被嚇了一跳，手一松眼看就要從高處跌下去，幾乎是本能地將相機整個扣進懷裏，用胳膊肘承接著地面帶來的沖擊。

一聲悶響。

童菲和時辰嚇壞了，立刻爬起來沖過去，卻見程杉趴在地上檢查著相機。

“小杉你有沒有事？！”

童菲拎起裙擺，矮身想要攙扶程杉，可一個身影先她一步，把程杉整個提溜起來。

程杉一偏頭，正對上葉臻急怒的眼神。

再一偏頭，卻看見葉慕，一臉抱歉愧疚地站在一邊。

程杉反應了一會，喃喃：“你們，住在這裏啊？”

沒有人回答她，葉臻不由分說地卷起她的衣袖查看。

程杉條件反射地往後縮：“我沒事。”

葉臻沒聽見似的，手上的勁半點沒收，程杉根本抽不回手。

“嘶……”

葉臻一有動作，程杉就忍不住呼痛，他立刻停下，偏頭去看葉慕，比了幾個手勢。

“我、我去開車！”

葉慕意會，連忙小跑進旁邊的院落裏。

程杉磕得不輕，左胳膊承力尤其大，動一動就劇痛難忍，大概是傷到了骨頭。

褲子也破了，露出的膝蓋部分糊著血和土。

童菲夫婦關切地站在一邊，可誰也沒有機會插嘴。

這時候大家安靜下來，程杉才想起來介紹：“菲菲，這是葉臻。剛才那位，是《無疆》的主編葉慕。”

“他們是我的朋友，童菲和時辰。”

葉臻對他們點一點頭，算作打招呼。

童菲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以至於有些發怔，時辰心裏一時憤憤，在她身後輕輕掐了掐她的腰示意她不要太花癡。

“呀！時辰你掐我幹嘛！”

時辰：“……”

車子很快開了過來，跟童菲夫婦道別後，程杉隨葉臻坐上了車後座，往最近的醫院駛去。

童菲目送幾人離開，時辰語氣酸酸的：“他很好看嗎？”

童菲喃喃：“比以前還要帥了。”

時辰一楞：“你認識他？”

“你不覺得，那個葉臻，很像一個人嗎？”

時辰心情更低落：“沒覺得！”

童菲這才反應過來，狠狠撞了撞他：“你瞎吃什麽飛醋？程見溪啊，你不覺得葉臻跟他哪裏很像嗎？”

程見溪？

“雖然發型不同，鼻梁高一點，棱角淩厲了，眉眼……哎，直男，跟你沒有什麽好說的。”

童菲搖頭嘆道，突然腦洞大開：“你說，他有沒有可能就是程見溪的投胎轉世？”

時辰：“你夠了。”

童菲有點兒掃興，哼了一聲：“那人家不就是YY一下嘛。”

又說：“啊呀，真是應了那句話，天底下帥的人都是一樣的，可是醜呢，卻各有各的醜法。”

時辰：“……”

童菲喋喋不休：“還有，女人的直覺告訴我，這個葉臻對咱們小杉，絕對不一般。”

眼神是說不了謊的，她一眼就看得出來。

“你說小杉會不會將錯就錯，把葉臻當成程見溪的替代品？不是有一句話這麽說麽，離開你以後，我愛過的每一個人都像你……”

“菲菲，下次少看點韓劇。我們回家吧。”

******

“小杉啊，真是不好意思。我早上看見你……掛在圍墻外面，太驚訝了，沒忍住大聲叫了你，害你摔下去。”

葉慕開著車，跟程杉道歉。

“沒關系……是我不該隨便掛人家圍墻。”

程杉臉一紅，覺得這回自己是丟臉丟到人家家門口去了。

“攝影師嘛，能理解。”葉慕笑道，“你不知道我剛叫完你，被我哥狠狠一個眼刀瞪得……”

程杉沒吭聲，目光不自覺右移，葉臻的手還握著她的胳膊用以固定，防止她因為車子的顛簸而受痛。

她順著葉臻的胳膊往上看，好巧不巧，葉臻也正回望著她。

兩個人誰也沒做什麽，沒說什麽，程杉突然就覺得心虛，率先低下了頭。

葉臻右手腕上仍戴著手表，程杉瞄了幾眼，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不等她細琢磨，已經到了醫院門口。

葉臻要伸手扶抱她，程杉低聲說：“我沒那麽嚴重。”

他並不強迫，站在一邊護著她進去。

葉慕去停車，葉臻已經提前在手機上為程杉掛了號，到診室門口的時候剛好叫到程杉的號。

醫生五十歲左右，一看這情形，道：“先把褲子脫了。”

程杉穿的褲子緊，不好從褲腳往上卷。她一時有些窘迫，葉臻會意，沖她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

醫生原本直接默認了葉臻和程杉的關系，這時候有點詫異，多看了葉臻一眼。

“這夥子長得真俊。”

女醫生是Q市本地人，家鄉話說得流利。程杉笑笑，慢吞吞地脫下褲子給她檢查。

萬幸沒傷到骨頭，醫生讓旁邊的護士給程杉消毒上藥。

雙氧水塗在傷口上，辣得人生疼，程杉皺著臉吸氣，立刻熱淚盈眶——全生理性的反應，難以抑制。

護士人很和善，找話講，吸引她的註意力。

“剛剛那個是你男朋友？”

“不是……”

“那可抓點緊，小夥兒一看就靠譜著呢。”

哈？怎麽看出來的。

護士看她一臉懵，馬上傳授以人生經驗：“長得好看的人，人品也差不離的。反倒越是人醜，就越喜歡作怪。”

……

這麽一打岔，傷口倒真不那麽難受了。

護士又給塗上紫藥水，程杉看了一會，說：“給我畫個星星吧。”

“星星？”

程杉戳戳腿，小聲說：“摔得太醜了……反正要塗藥水，就畫個五角星吧。”

什麽時候了還想著臭美，真是小丫頭心性。

不過護士還是滿足了她的小心思，給畫了個星星。

可能是住在海邊，程杉橫看豎看，都覺得那像個海星，

這邊塗好藥，程杉正犯愁怎麽套上褲子，葉慕就在外頭敲門了：“小杉？”

“我在。”

葉慕拿著一個紙袋子進來：“我哥剛讓我去買的，換上吧。”

她接過來打開。裏面是一條闊腿褲，還有一雙很厚的羊毛高筒襪。

程杉一轉臉，護士大姐正一臉“我就說這個小夥很靠譜吧”的過來人表情看著自己。

……

離開的時候，葉臻幫程杉借了輪椅，將她推去停車場。

在車上，葉慕和程杉就“將她送去哪裏”這個問題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拉鋸戰。

“小杉，你現在手腳這樣，一個人怎麽照顧自己？”

葉慕替她做決定：“聽我的，跟我們回家。我們去鎮上的老宅，你千萬不要覺得拘束，老宅裏現在就我、我哥，還有幾個幫傭阿姨住在一起，爺爺還有其他長輩他們要到春天才會回來。”

程杉連連擺手，說：“還是太麻煩了，我有朋友在Q市的……”

“你是說今早那兩個？”

葉慕拿出在例會時駁斥選題的架勢來：“那不是更麻煩，人家這新婚燕爾的，你去當電燈泡多不合適。再說了，家裏有現成的阿姨，你覺得不夠就再請一位護工。”

程杉回道：“不是他們，我還有一個開咖啡書屋的朋友。”

她不過是話趕話說到了顧展，實際上根本也沒打算去尋求他的幫助。

可程杉話音剛落，駁回她提議的人變成了葉臻。

——你覺得比起我來，顧展更能照顧好你？

程杉看著他遞過來的手機屏幕，覺得有點眼暈，但也沒有再說什麽。

因為事實明擺著，她要真去找顧展的話，大概這手腳都要廢了。

葉家兄妹倆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就真的是不知好歹的矯情了。

程杉說：“那，真的謝謝你們。”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就放心住著好了。”

別說住一百天，葉慕恨不得馬上敲鑼打鼓把程杉直接迎娶回去給自己當嫂子。

“《無疆》第二期有我和南榮頂著，你別擔心。”

程杉意識到什麽不對勁，擡頭問：“你是說……”

“你這不是傷了嗎，我剛打電話給我助理了，讓她幫我和南榮鄴預訂了下周飛馬爾代夫的機票。”

葉慕說：“反正現在主題已經定下來了，蜜月主打產品是重點。照片的話我們盡量多拍，不過我們的技術都太業餘，照片返回來你可能還得幫著挑揀修改。”

“沒問題。”

程杉面不改色，心裏把葉慕的意圖摸了個七八分——她不知道程見溪的事，所以一定是誤會自己和葉臻的關系了。

******

回去的時候是葉臻開車，先去程杉家中取行李。

葉臻和葉慕在得到程杉的首肯後，一同去了她家。

葉慕負責幫程杉收拾東西裝包，葉臻則負責提行李箱。

其實要帶的東西不多，也就是日常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程杉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思索片刻就決定了不去抽屜取藥——反正最多也就借宿一周，不吃藥應該問題不大。

這時外面傳來葉慕的驚呼——

“天吶，小杉你平時就睡這裏？”

程杉回身看過去，只見葉慕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臥室門口，而她身邊的葉臻正望向自己，面上沒有明確的表情，程杉讀不出他的情緒。

她嗯了一聲，半是調侃半是自嘲道：“可以看出，我沒有幽閉恐懼癥。”

葉慕小跑過來，神情嚴肅道：“可以看出，你很缺乏安全感！”

“或許吧。”

葉慕看得出來程杉不太願意談論這些，很有眼色的沒有多問。

她讓程杉坐在沙發上休息，自己親自動手，三下五除二就幫她把該打包的全部整理好並放進了行李箱裏。

一切就緒，打道回府。

葉慕早上在醫院時就已經打電話回去，交代家裏負責照料他們生活起居的文阿姨收拾出一間客房來給程杉住。

文阿姨心細，聽葉慕說了程杉的情況，又特地燉了玉米山藥豬蹄湯，溫在小廚房裏等著他們回來。

雖說連午飯還沒吃，可程杉並不覺得餓。胳膊和膝蓋都傷在最要命的關節處，每動一下都扯得難受，她心裏煩亂得很，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會。

偏偏葉慕一路上說個沒完，給她介紹老宅裏的幾個輪值的阿姨，還有她們各自的拿手菜。

頭昏腦漲之際，程杉看見葉臻給葉慕用力比了幾個手勢，後者立刻噤聲，抱歉地看過來。

程杉向葉臻投以感激的目光，半靠在座椅背上閉目養神。

一番折騰下來，等他們回到銀杏小鎮的老宅裏去，已經是下午了。

這次程杉沒有拒絕葉臻的幫助。

她傷口鈍痛，塗了紫藥水的膝關節正溢出黃色的膿水，疼得她輕微地發顫。

葉臻伸手將她寬大的褲腳一點一點卷至膝蓋以上，才把她抱進懷裏，慢慢挪出車子，送去二樓的客房。

葉臻的身材雖然看著不算健碩，但胳膊的力量完全能將程杉穩穩當當地托起。

程杉聞到他衣服上清淡的香氣，混了一點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意外地讓人鎮靜。

她離葉臻這樣近，以至於都能看清他幹凈且沒有一絲贅肉的下巴、斂起的唇角、挺立的鼻峰、標致的桃花眼……

程杉覺得自己真的是被疼蒙了，腦子都開始不管事，她看著看著，突然鬼使神差地、倍兒真誠地誇獎他——

“葉臻，你長得真好看。”

話音一落，自己先楞了，頃刻回神，恨不得把舌頭嚼了吞進去。

被莫名誇了的當事人葉臻上樓梯的動作微微一滯，垂眸望向程杉，唇角牽起一抹堪稱溫柔的笑來，眼中有顯而易見的愉悅。

他上下動了動嘴唇，而程杉竟然看懂了他的唇語！

他說：我知道。

程杉從前在各地拍照，不知道誇過多少人，從沒像現在這麽憨澀。

她立刻催眠自己：互相誇獎，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是構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所不可或缺的堅韌基石。

二樓的客房朝南，窗外是大片的五角楓。

秋風過境，楓葉內部的糖分慢慢轉化成花青素，葉片由綠轉紅。

那紅醇厚濃烈，無數五角狀葉片如一雙雙浸滿鮮血的殷紅小手，向四周爬去，窗外景致宛如幽冥之中永世不枯的血海般詭譎妖冶。

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類一朝一夕的想象能夠形容摹畫。

程杉被這場景震懾心魂，喃喃道：“葉臻，把相機給我。”

葉臻沒反應，輕手輕腳將她放在松軟幹凈的大床上，幾步走到窗邊，一擡手把遮光窗簾拉上了。

程杉不解地看過去，覺得葉臻現在臉上寫滿了：好好休息，其它休想。

果然，葉臻的手機很快就遞了過來。

——相機沒收了，養好傷來拿。

“葉臻，你……”

程杉最終還是認慫。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相機本來也是人家的。

——要不要喝一點湯？

程杉搖頭：“我沒胃口。”

——那先睡一會，肖醫生四十分鐘後過來給你換藥。

程杉傷在左胳膊肘和膝關節，葉臻只給她搭了一條毛毯在肚子上，又將室內恒溫恒濕空調打開。

看著程杉閉眼休息，這才轉身關上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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